第9章
作者:沈青鯉      更新:2020-05-14 12:29      字數:4196
  第9章

  “姑娘,湯婆子灌好了,還有旁的事嗎?管家指派過來的小丫鬟叫做春杏,就是住在莊子附近的人,農閑時來莊子上做活兒。春杏生得瘦瘦小小的,略微麵黃肌瘦,不過一雙大眼睛看著挺機靈的。

  “你且去忙吧,我這裏無事。溶溶接過湯婆子往榻上一塞,朝那春杏擺手,“都是下人,沒什麽要伺候的。

  春杏站在旁邊沒有挪動,小聲嘀咕道:“管家讓我來的,好不容易不用做事,我……見溶溶抬眼望她,春杏眨了眨狡黠的眼睛,“我在外麵候著吧,姑娘有事喊我就是。說完就往門外跑。

  溶溶算是聽明白了,這小丫鬟覺得服侍自己算是偷懶的輕活了,不想趕回去當差,心裏覺得好笑,見她年紀小不忍心叫她在外麵吹風,“那你還是在屋裏吧,外麵風大。

  聽到溶溶這麽說,那小丫頭站在門口回過頭一笑,“我不怕的,平時就是在花園做事,比不得姑娘金貴。

  金貴?

  溶溶聽著這小丫頭的話,心中有些好笑,又有些淒涼,頗有些感慨。在侯府重醒之時,她隻覺得自己命苦,上一世不說了,這一世還是為妾為婢的命。可她這樣輕賤的命運,在這溫泉莊子的小丫鬟裏卻是吹不得冷風的金貴命。不管怎麽說,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春杏,你今年多大了?溶溶問。

  “十二。

  “家裏還有什麽人?

  “爹娘都在,我還有三個姐姐,一個弟弟。春杏倒是大方,溶溶問什麽,她就答什麽,一點都不含糊,“姑娘,侯府比咱莊子上還富貴嗎?

  溶溶見春杏那般好奇,笑著點了頭,“侯府比這裏大許多,不過,我倒覺得莊子上自在些。

  春杏眨了眨眼睛,顯然不信溶溶的話。

  “我躺一會兒,春杏若是沒有別的事忙,就在外麵等我,有事我會叫你。

  “是,姑娘。春杏拉攏了房門,高高興興地做到廊下的凳子上去了。

  等春杏出去了,溶溶又重新給自己倒了杯冷茶,枯坐了一會兒才脫了鞋襪,抱著湯婆子坐在榻上。

  她現在的心情有一點微妙。

  這一回她不要命似的吃藥才爭取來到溫泉莊子的機會,心裏想的是過來見一下那個四歲的小皇孫,可即便她不肯承認,其實心裏還是盼著見太子的。夜深人靜時,她常常忍不住想,他會想起景溶嗎?他想起景溶的時候,會是什麽樣的心情?然而今日真正見了他,她又死心了。

  方才在莊子門口,她鬧了那麽大的動靜,還是小皇孫說話的時候,太子才往這邊看了一眼。那種居高臨下的漠然疏離,跟從前的他真是沒有半分區別。別說她現在改頭換麵,就算是景溶重新站在太子跟前,他也不會多看幾眼。

  溶溶一邊想著,一邊迷迷糊糊地睡著,直到一陣敲門聲把她吵醒。

  “姑娘。在外喊門的是春杏。

  溶溶回過神,飛快起身理好儀容,發現自己的眼角是潤的,忙拿帕子輕輕一拭,上前開門。

  門外除了春杏,還站著莊子的管家。

  見溶溶出來了,管家上前賠笑說:“世子爺吩咐姑娘去膳堂為貴人侍膳。

  “侍膳?溶溶有些疑惑,方才她失了大禮,謝元初應當不會再喊她出去才對。不過旋即振奮了一點,這一次過去侍膳,她一定要好好瞧一瞧小皇孫。

  管家一臉愧疚,“莊子上的丫鬟手腳粗笨……

  話沒說完,溶溶就明白了,莊子上的丫鬟多是春杏這樣買回來的農女,並未受過良好的訓練,以往侯府來人都是大隊人馬,輪不到她們近身伺候,偏這回太子和謝元初都是輕車從簡,因此人手不足。

  方才躲在屋裏掉了一抹淚,溶溶的情緒早已平複了,宮裏出來的人,哪一個不是喜怒不形於色。回想她在府門前那番作為,若在宮裏隻怕腿已經叫人打折了。

  丟人一次可以,丟人兩次可不行。因是要去禦前伺候,溶溶又回屋換了身衣裳,稍微打理了一下妝發,便請管家領路過去。

  天兒太冷,謝元初特意在溫泉池旁邊的亭中設宴。溫泉池邊熱氣嫋嫋,無需用炭爐便已經暖意融融。為了隔絕水汽,別出心裁地在亭子臨近池子的三麵都擺上了矮腳紗屏。

  溶溶趕到的時候,菜式都已經上齊了,然而令她失望的時候,亭中隻坐了太子和謝元初。蓁蓁正在為太子布菜,謝元初身邊則是莊子上一位年長的丫鬟在布菜,但見她臉龐緊繃,顯然是十分緊張,也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已經出了錯。太子與謝元初正在交談,溶溶默默上前,輕輕拍了拍那個丫鬟的肩膀,那丫鬟見是溶溶來了,臉上的表情如蒙大赦,喜不自禁地將筷子遞給溶溶,躬身退下。

  謝元初見溶溶來了,眉眼間的笑意也濃了些,他也是講究的人,除了蓁溶二姝,尋常不讓旁人近身的。

  “偌大的侯府,居然還缺人。太子漫不經心的舉起杯子,朝謝元初晃了晃便飲了下去。

  謝元初端起酒杯,亦是笑,“我哪會想到你不帶人,反倒用起我的人來了?

  “用你的人怎麽了?舍不得?

  謝元初稍有一滯,吃不準太子的意思。

  不知道為什麽,他下意識的想到太子是在向他索要蓁蓁和溶溶,可這個念頭一出他立即便搖了頭,絕對不會。不過如果太子說的是真的,那麽皇後娘娘交辦的差事倒是了了。

  這一瞬間的遲疑過後,謝元初臉上戲謔不減:“你要,自然給,想要誰……

  謝元初話還沒說完,蓁蓁手上夾菜的筷子就落到了地上,謝元初的目光立即落到蓁蓁身上。太子倒是麵不改色,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一派風輕雲淡的模樣。

  溶溶不動聲色提著酒壺往太子身邊靠攏一點,替他把空杯子斟了大半的酒。

  蓁蓁跪在地上,伸手撿起筷子,不敢抬頭。

  太子自是不會因為這種事發話,謝元初無奈地說,“下去吧。

  蓁蓁朝太子和謝元初各拜了一拜,垂頭退出亭子。

  亭中便隻剩下太子、溶溶和謝元初三個人。溶溶站在旁,見謝元初衝她略微點頭,便知謝元初讓她專心為太子侍膳,不必管他了。

  “你當真有閑情,身邊的丫鬟都被你寵得沒有規矩,侯夫人就不管管你?聽著太子與謝元初的玩笑之言,溶溶忽然覺得有些恍惚,因為他與謝元初自小有兄弟的情分,所以才會在謝元初跟前露出這般閑適態度。她從前雖在太子身邊呆過,卻從未見過這樣的他,他一向是疏離的、淡漠的,甚至可以說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

  謝元初今日覺得有些丟臉,身邊兩個大丫鬟接連在太子跟前失禮,可一想,溶溶身子弱,蓁蓁一定是因為自己方才的戲言害怕自己把她送出去,琢磨著琢磨著又憐惜起來。

  太子不是外人,調侃兩句也就罷了。謝元初在太子跟前與他素日的做派差不多,聽太子這麽說,並不以為惱,“侯府哪裏比得了東宮,人少不用嚴刑,掉了筷子算什麽,便是砸了盤菜也算不得什麽。

  砸了盤菜?

  溶溶眸光一動,忽然想起她前世初見太子時,也是為他侍膳,畏懼他的眼神亂了步伐,撞倒了傳膳的太監。她記得那瓷盤摔在金磚地麵上,清脆響亮,滿宮室的宮人跪了一地,太子悠悠看了一眼地上了狼藉,臉上的表似乎緩和了許多,說了句“過來。

  正是因為這句“過來,她在他的身邊一呆就是十個月,直到死。

  現在想想,若是他當初沒有說這句“過來,她興許會同其他三位司寢宮女一樣,被完璧送回宮中,雖然會被打發去浣衣局,卻能保住性命。

  溶溶目光一動,忽然發現今日擺在太子幾案前的,居然前世她撞翻的那一盤八寶豆腐釀,天下怎有這般的巧合?溶溶念想間已經將手伸向那道八寶豆腐釀,然而鬼使神差的手腕一繞去夾了旁邊的幹燒鹿筋。對溶溶而言,避開那道八寶豆腐釀,就是遠離前世的噩夢。

  “……今兒不帶元寶下池子玩玩嗎?謝元初問。

  “出宮前禦醫特意囑咐了,說這裏的溫泉對他來說烈性了些,一會兒讓福全差人打兩桶回屋加些井水再給他泡。

  “你倒是細心。謝元初道,他放下筷子,起身道,“走,更衣,我讓人備了茶點,咱們去池子裏邊泡邊吃。

  “也好。太子不輕不重地應了一聲。

  溶溶收起筷子退到旁邊,默然垂首。

  亭外有太子殿下的親隨,應當是不必她服侍更衣的。太子在寺中居住多年,身邊向來是不留丫鬟近身伺候的。

  如今跟隨在太子身邊的,仍然是當年景溶在東宮時就跟隨太子的福全。

  福全今年三十多歲了,他原是坤寧宮裏的小太監,當年太子出宮去大相國寺時,皇後娘娘點了福全同行,十幾年來一直在太子身邊伺候著,如今是東宮的掌事大太監。

  見太子預備去泡湯,福全朝亭中的太子望去,準備上前伺候。

  偏太子目光未動,依舊坐在亭中,漫不經心的問:“你叫什麽名字?

  亭中除了謝元初,便隻有溶溶,他這句話自然是問溶溶的。

  溶溶不知自己哪裏得了他的留意,但他既已問起,溶溶隻得上前跪下,“奴婢薛溶溶。

  太子的目光明顯閃了一下,隻是謝元初坐在側邊,溶溶跪在地上,福全等人站在亭外,都沒有留意到他的怔忪。

  “更衣吧。太子拋下這簡短的三個字,當先起身往亭外走去。溶溶一時怔鬆,望向謝元初,謝元初眸光晦暗不明,見溶溶望過來,隻朝她點了一下頭。

  溶溶隻得跟在太子身後,往更衣的地方走去,走下涼亭台階時,溶溶和福全的目光碰了正著。

  福全的臉龐比起四年前老成了許多,眼角的細紋也添了不少。他看向溶溶的目光有探究,更有幾分玩味,不過他的性子還是如當年一樣和善,溶溶路過他身邊時,聽到福全小聲叮囑說:“手腳輕些,別鬧出動靜就好。

  太子素來喜靜,隻要不鬧出動靜,他不會動氣。

  溶溶感激地朝福全一笑,隨太子走進溫泉池旁邊的大屏風。

  這裏並未搭建專門更衣的屋子,隻是用一道巨大的屏風隔出了一個更衣的位置。畢竟,這裏密布著十餘個溫泉池,修建任何屋子都會太過悶熱,反倒是擺屏風更為合適。

  謝元初望了一眼屏風後顯露的身影,走下亭子的台階,小聲問福全:“這是唱的哪一出?

  “世子爺,我跟你一樣,是棒子麵煮葫蘆,糊裏糊塗啊。福全望著那道屏風出神,聽到謝元初的聲音,才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你說他是動了凡心嗎?謝元初說出來自己也不太相信,隻疑惑地看向福全。

  福全不動聲色,“誰知道呢,不過老奴覺得,就是真神也有下凡的時候。

  謝元初方才隨口一問,沒想到福全居然這麽說。當真動凡心了?他一時難以置信。

  溶溶和蓁蓁都是他在侯府中精挑細選的美貌婢女,尤其溶溶,清麗脫俗,似仙而非仙,近妖又非妖,甚是貌美,是謝元初這般見過世麵的男子都覺得動人的女子。可是……那是太子啊,什麽樣的美人沒見過……他可能為溶溶動心嗎?

  福全臉上看起來毫無波瀾,心裏的震動不比謝元初小,人人都說他是太子的心腹,可太子現在心裏想什麽,他也是吃不準的。太子不近女色人人皆知,東宮裏留下來的都是平日伺候皇孫的,太子的日常一應事務都是福全打理,今日他卻破天荒地讓謝元初的婢女伺候更衣。當然,福全心中隱隱也有個猜測,隻是他覺得太虛妄了,實在沒有講出來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