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作者:假麵的盛宴      更新:2020-05-11 14:03      字數:4637
  ,(首字母+點)!

  ==第二百三十八章==

  嘉成九年?

  那一年陰雨綿綿,到處都是水,到處都是濕漉漉的。

  那一年發生了一場事,改變了項竘和章世複的命運軌跡。

  兩人一個從知縣升到了知府,另一個從知府一路攀升至一省巡撫。

  不過就是那麽一場事,卻頂上別人奮鬥一輩子。

  那一年也是兩人最不願回首的一年,每一次回想起都是心驚膽戰,恨不得能像割肉一樣,把那段記憶割掉,這樣才不至於屢屢從噩夢中驚醒。

  渾濁的洪水,有山那麽高,就那麽噴湧而來,夾雜著亂樹枝和石塊肆掠而過,而他們就站在距離洪水沒有多遠的一處山坡上。

  哀鴻遍野,到處都是被泡的腫脹的屍體,哭聲、喊叫聲,還有轟隆隆的流水聲……

  大片陰影從兩人對視的眼中閃過,隨著一個驚醒的同時,另一個也驚醒了。

  “大人!”章世複感覺一陣口渴,又忍不住潤了潤唇,他的臉色近乎哀求:“就這一次,最後一次。”

  項竘看著他,看著這個看似卑微低賤,實則貪婪無厭的人。

  若是目光可以物化,章世複大抵會被眼刀子戳死。項竘冷笑:“本官該怎麽信你,上次你也說最後一次了,這才多久又反悔了?”

  章世複也不去看他,隻是低頭喃喃道:“下官實在沒辦法,不然也不至於來求大人。大人您信下官,真是最後一次了。下官,不敢試圖試探您的底線,真是最後一次。”

  “你最好記住你說的話!回去吧,過兩日會有人去找你。”說完這句,項竘收回目光,靜靜地躺在那裏。

  章世複心中先是一喜,可這種異常地安靜卻讓他有一種不安感。

  可他想了又想,還是覺得項竘不敢拿他如何。要知道他可是留了後手,就是因為這後手,項竘才一直不敢動他,而不至於像……

  章世複不禁打了個寒顫,心中也清楚項竘的心狠手辣,又一次跟自己說,這是最後一次。

  等章世複被領下去後,項竘才叫了人。

  “……找些災民,等他離開開封的時候……”

  薛庭儴把該安排的都安排下去了,就等著坐著看戲,所以這兩日也是挺悠閑的。

  見胡三從外麵進來,他好奇問道:“你這兩日在做什麽,怎麽神神秘秘的?”

  胡三目光閃了閃,道:“大人,屬下沒忙什麽?”

  除過招兒,胡三可是薛庭儴最了解的人。

  隻見他這模樣,就知胡三說了謊。倒不是胡三露出什麽破綻,而是薛庭儴對胡三實在太熟悉了。

  “真的沒什麽?”

  “真的沒什麽大人……”

  相對於薛庭儴對胡三的熟悉,胡三何嚐對他也不也是如此。一見大人的眼神,胡三就知道沒瞞過對方。

  他頹然地歎了口氣,道:“其實是有件事的……”他頓了下,有些複雜道:“我在開封碰到一個熟人。”

  薛庭儴一個激靈道:“仇人?”

  胡三點點頭,眼中綻放出一抹仇恨的目光:“大人可還記得當初屬下跟您說的,我爹與那虞城縣知縣交好,可惜……”

  聽完後,薛庭儴摸了摸下巴:“這可真是因緣際會,不是冤家不聚頭啊。那你打算怎麽辦?”

  胡三也沒瞞他,一把攥緊拳頭:“他馬上就會離開開封府,我準備半路……”

  “你準備半路殺了他?他堂堂一個知府出行,如今外麵這麽亂,至少隨扈也有幾十人,你一個人能打過幾十人?”薛庭儴打斷道。

  胡三被說得一愣:“屬下、屬下會想辦法,大人您放心,屬下一定不會牽連上您……”

  “行了,別說牽連不牽連了,這些年你也幫了我不少。當初我本就答應要幫你報仇,雖是如今對象換了,但若是利用好,也不是不能……”

  天色熹微,東方剛泛起一抹魚肚白,一行車隊悄悄從開封城離開。

  章世複在開封又等了兩日,就等來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這趟他先帶回五千石糧食應急,之後會有人將剩餘糧食送到歸德府,這下他終於可以安心了。

  押送糧食的是他帶來的二十多個衙役,和他的十多個隨扈。如今外麵正亂,沒有人保護,他也不敢在外行走。

  開封府離歸德府並不遠,兩個府緊挨著,如果不是帶著糧食,兩日就能到,如今至少得走五六日。

  這日,行到快中午的時候,也沒看到驛站的影子。

  如今外麵亂糟糟的,沿著官道開設的茶寮早就關停,也就隻有驛站可供打尖歇腳。不過他們來之前就是走的這趟路,也算是輕車熟路,到了日頭移上頭頂,車隊就停了下來,準備歇一歇吃點幹糧再走。

  衙役們三三兩兩地靠在車旁,借著車擋太陽。

  章世複坐在馬車上,他的十多個隨從則圍著馬車四周。

  四周靜悄悄的,日頭曬得人發暈,免不了拿著水囊灌水,可水也沒剩下多少了。

  這種天,別說人了,連馬都煩躁不安。

  休息了片刻,一行人便打算再次啟程,可偏偏這時候生了亂子。

  不知道從哪兒跑來幾個災民,先是用泛著綠光的眼睛看著他們,隨即有兩個人跑了,留下兩個攔著車討食。

  “官老爺,求求你們行行好吧,已經很多天沒吃東西了……”

  這災民瘦骨嶙峋的,攔著車的同時,眼睛骨碌骨碌地往車上瞅。雖是那車上都蓋著草席,可瞎子都知道肯定是糧食。

  “快走開,我們是奉命押運賑災糧食回歸德府的官兵。瞎了你的狗眼,敢來攔我們的車,再不離去,治你個強搶賑災糧食的罪,是時抄家砍頭一家子都保不住。”

  不得不說,這衙役有點傻,大抵是躲在歸德府舒坦日子過久了,不知道外頭是什麽年成。

  這次的旱災麵積之大,範圍之廣,雖不到把人都渴死,但人沒水可找水喝,莊稼缺了水,就隻有旱死的份兒。

  稻田裏的水早就幹了,河裏的水隻剩個淺窪,哪裏夠澆那麽些地。到了抽穗的時候,沒有水灌溉,那稻穗長得又小又細,近乎顆粒無收。

  每次大旱的時候,必然伴隨蝗災,那一片漫天蓋地的蝗蟲飛來,頃刻之間綠色變成土黃。

  能吃的都被吃幹淨了,以前還沒吃的還能吃點野草什麽的,如今隻能啃樹皮,餓死的不在少數。別說抄家砍頭,在快餓死的人麵前,哪怕當即要了他的命,他也要當個飽死鬼。

  所以這災民被衙役威脅後,非但不懼怕,反倒像似打了雞血一樣,高呼起來。

  “有糧食,這裏有糧食。”

  隨著災民的呼喊聲,頃刻間從四周的土坡後跑出來許多災民。

  零零散散,有數百人的模樣。

  “你們、你們到底想幹什麽!”

  “搶啊,有了這些糧食,咱們都不用死了!”

  衙役到底不是兵卒,尋常見血的都少,那腰間佩刀不過是個擺設。

  威懾居多,動手的很少。

  尋常老百姓隻聽到官之一字,就被嚇得魂不附體,哪需要他們親自動手。

  也就是猶豫的這麽一瞬間,所有人都被搡到在地,緊接著雜亂地腳步便踩了過來。

  一時間,驚恐聲、慘叫聲、馬的嘶鳴,混成一團,拉開混亂的篇章。

  “你們護糧食做什麽,還不快護著老爺!”章世複在馬車裏大叫著。

  他的隨扈倒想將車趕離,可惜馬兒受了驚不聽使喚,也不過是須臾之間,就有災民爬上馬車,以為車中還藏了什麽好東西。

  “給我砍殺了他們!砍殺了他們!”

  這才有人如夢初醒動了手,可災民們也不是吃素的,十分凶狠地和對方互打,你砍我一刀,我沒刀就抱著你死咬,其中有個隨從竟是活生生被咬斷了喉管。

  鮮血噴了災民滿臉,宛如地獄惡鬼。

  見了血的災民們更加興奮了,竟一麵喊著殺了他們,一麵和衙役們搶起刀。而此時馬也受驚了,瘋狂地揚起蹄子,就想逃竄。

  章世複被從馬車上摔了下來,跌倒在地,連滾了幾個骨碌。

  他一口氣沒喘上了,差點沒過去。

  此時場中也生了變化,有人竟是懼於這些災民的凶狠跑了。

  有一個人跑了,於是更多人都跑了。章世複竟被丟在地上,無人管問。

  災民們見這些人跑了,便去瘋搶車上的糧食。

  有兩人沒去,而是拿著刀,朝摔得七葷八素腿似乎也摔斷的章世複走過來。

  “你們、你們想幹什麽?”

  “送你上西天!”

  這兩人露出一絲詭笑,舉刀揮了過來。

  章世複心中突然有了明悟,這不是災民,是有人害他,可惜這時候已經晚了。

  他隻覺得胸口一疼,眼前就黑了。

  等章世複再次醒來,是被疼醒的。

  他迷糊了半天,才發現自己好像是在一座破廟裏。

  身旁坐著一個人,正在燒火,他想坐起卻坐不起來,隻能發出一聲痛呼,又倒了回去。

  “你醒了?”

  那人走了過來,章世複總覺得此人有些麵熟,這才想起前兩天似乎在布政使衙門見過此人。

  就是那個又瞎又瘸的疤臉男人。

  “是你救了我?”他怔怔道。

  “其實我也不想救你,不過我有件事想問你,所以你必須得暫時活著。”

  “你——”

  “怎麽?章叔你不記得我了?我是茂生啊。”

  章世複的腦子砰地一聲炸開了。

  ……

  “章叔,你說我為什麽讀書不如大哥二哥,爹都不喜歡我。”

  “人人都有自己的擅長,茂生不喜歡讀書,那就不讀了吧,做自己喜歡做的。”

  “可我爹說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這……”

  “我爹還說,若是當年他和你好好讀書,如今他也不會就當個河訊官,而您也不用當個主簿,而是做老爺了。”

  那時,他還不是一縣主官,不過是個給老爺打下手的主簿。

  能坐上這個位置,是因為他有個秀才功名,章家在當地還算有些人脈,家裏花錢給他捐了個監生。

  胡正嚴讀書不行,胡家就托了關係,給他找了個河訊官的差事。

  兩家算是世交,又同在一處縣裏,這芝麻大小的官一當就是多年。

  這期間,兩人互相扶持,互相發力,胡正嚴的河訊官到了頭,而他卻漸漸從主簿升上了縣令。

  胡家三個孩子,老大老二讀書都好,可章世複卻偏偏喜歡老三胡茂生。

  為此,甚至勸胡正嚴不要逼著不喜讀書的胡茂生讀書。知道他喜歡舞刀弄槍,還專門花了力氣給他找過武藝師傅。

  本來應該能一直那麽好的,可不知道他就怎麽鬼迷了心竅,聽了那姓項的。

  他本來打算用騙的,可胡正嚴太聰明,事情做到一半被他反應過來。他質問自己,自己不知該如何答,姓項的便拿著胡家人做威脅,逼著胡正嚴帶人把虞城縣的河堤給掘了。

  那晚天上下著大雨,胡正嚴寧死不從,姓項的大抵是急紅了眼,就讓人把胡正嚴給殺了,轉頭命那些被脅迫的河工掘堤。

  他當時直接懵了,等反應過來,就是洪水決堤而來,他倉皇跟著項竘一行人跑,才留了一命。

  殺戮既然已開,就不可能是一個人。除過胡正嚴,以及那十多個無辜的河工,胡家人也沒逃過毒手。

  隻有胡茂生跑了出去,不過彼時他受傷太重,又落了水,他以為他死了的。

  ……

  這些年來,章世複本來已經把這事給忘了,忘了自己曾經幹過的事,忘了這個自己曾經最疼愛的孩子。

  卻萬萬沒想到,一句‘我是茂生啊’,讓他再度回憶起當年。

  他的心刀絞似的疼,疼得他無法呼吸。

  這種疼讓他極為陌生,即使當年事發之時,他也沒這麽疼過。

  對了,那時他在做什麽?

  姓項的出爾反爾,還殺了人,他怕自己也慘遭毒手。他日日為自己的性命擔憂,他小心和姓項的周旋,還裝了好人給胡家人立了衣冠塚,之後又發生那樣的事,他徹底想不起胡家人,隻有輾轉夢回之間,才能想起自己曾經幹了什麽……

  章世複劇烈地嗆咳著,一麵咳著,嘴裏同時湧出大量鮮血。

  “……那些人不是人,為了毀屍滅跡,他們殺了人就丟進水中……我本來還想找一找你和你爹的,可是一直沒找到……”

  胡三緊緊握住雙拳,臉繃得緊緊的,卻止不住不停抽搐的皮肉:“行了,你就不用裝好人,為自己辯解了,我胡家上下幾十口,我嫂子剛生了小外甥,我二哥剛考中秀才,全都被你毀了,毀了……”

  章世複突然笑了起來,像似在笑又似在哭:“……我沒有替自己辯解。茂生,你嬸子和你富榮兄弟也走了,還有你那剛出生的外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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