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1章 朝天闕
作者:情何以甚      更新:2022-06-19 12:23      字數:4577
  忽似旭光萬裏,忽有雷霆行空。

  真個叫天威難測。

  齊天子問得平淡,武安侯聽著驚心。

  他心中的第一個想法是——在出使草原的路上,他偷偷離隊,去佑國殺龜的事情暴露了!

  單就這件事情本身,他並不後悔。重來一次,仍然願意去嚐試。生而為人,又恰好有一份能力在,對以人為食者,自必殺之。

  這件事情與他在迷界、在邊荒的戰鬥,並無什麽區別。

  但問題在於與他合作的人……

  曾經的佑國下城城主,現在的秦廣王尹觀,同時還是齊國的通緝犯。

  地獄無門的成名之戰,就是接下了故陽皇子陽玄策的單子,在臨淄成功刺殺禮部大夫趙宣。

  甚至於他薑望還掩護了尹觀的入城。

  盡管有沒有他的掩護,都不影響地獄無門的那次行動,尹觀那時候讓他幫忙,更多是救下他後的興起而為。

  但他做過這件事情,以及這件事情的性質,在齊國的環境裏,肯定是個汙點。

  哪怕他那個時候,對齊國還沒有什麽歸屬感……

  林有邪在那時候揪著他不放,便是出於一位青牌捕頭樸素的責任感。

  後來閉口不談,甚至於主動幫他抹掉一些痕跡,則是另外的故事。

  到了今天。

  不必再論及趙宣人品如何,他身為陽國人是如何背叛陽庭也不重要。關鍵地獄無門如此行事,是對大齊帝國的冒犯。

  那一次行動的幾個閻羅,最後死得隻剩兩個。但都城巡檢府的追緝文書,可還沒撤銷。

  而他薑望乃大齊武安侯,腰間又掛著都城巡檢府的青牌,怎能與齊國的通緝犯為伍?

  甚至於……還接下了卞城王麵具。

  雖然後來他同意繼續與尹觀合作,主要是針對殺龜事件的後續,想要對付的是姬炎月那樣的以人養寵者,是為了根除此等現象,同時也是為了規束尹觀的行為。

  但這個理由,齊天子是否能接受?

  他無法否認,哪怕身份在這裏,他也始終不能視尹觀為寇仇。

  他無法否認,他心中對尹觀有一份惺惺相惜的情感在,希望能夠規束這個殺手組織的首領走上正途。

  甚至於對尹觀的能力,他也一直是佩服的,長期以來,把對方當做追趕的目標之一。

  今日他要如何回應?

  “尹觀對臣有救命之恩,當初在臨淄城外,若非他出手……”

  “與賊人為友,臣無話可說,甘願受罰……”

  薑望一瞬間心中轉過好些個回答,要麽認罪要麽認罰要麽自我剖白。

  最後又低了兩分腰,把心一橫:“臣……”

  但他隻是剛剛開了個頭,齊天子的話又落了下來——

  “朕聽說,歸齊的時候,你讓使節隊伍先行,自己卻悄悄留在草原,每日偷入軍堡,跟荊國那黃舍利勾勾搭搭、不清不楚。可有此事?”

  “啊?”薑望愕然抬頭。

  齊天子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隻問道:“有沒有?”

  “臣與黃舍利是清白的!”薑望大聲道:“臣那幾日與黃舍利純粹是在討論修行,根本沒有半點別的心思。此等謠言,不知何人所傳,實在可惡!於黃姑娘名聲有妨,豈是我求教之意?”

  天子道:“這個修行可以光明正大地討論,武安侯怎麽要偷偷摸摸地去?”

  “臣是為了對付無生教!”薑望當下把在草原剿滅無生教分部的事情講說了一遍。

  坦誠地告訴天子,他與那無生教祖素有仇怨,為了不打草驚蛇,所以才隱藏行蹤去處理這件事。

  “無生教?”齊天子淡聲一笑:“你乃大齊武安侯,對付一個小小的邪教,如此鬼祟作甚?你是不知霸國之尊,還是不知王侯之貴?”

  薑望道:“臣魯鈍。”

  “魯鈍就多想一想。”天子也不多言,揭過了這個話題,悠然道:“英雄難過美人關,古來史書頻見。武安侯年少成名,可不要自誤。”

  “請陛下放心,臣一意修行,根本無心情事,什麽關都能過!”薑望這話說得很有底氣。

  天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當日也是在這裏,你年方十八,尚是一青澀少年,褪去上衣,卻遍身創痕,朕那時候就記住了薑望這個名字。你身後無千年世家,身邊無敦厚長者,單人獨劍走到今天,很不容易。朕相信你是個拎得清的。”

  明明每一步的經曆,都清晰深刻,但一步步走過來後,再驀然回首,卻總有些恍惚感。

  那些真情實感的瞬間,好像都不真切了……

  數年時光,真似一彈指。

  薑望認真地行禮:“全賴陛下栽培。”

  “好。”天子大袖一揮:“公事已畢,朕就不留你用膳了。”

  薑望拱手:“臣告退!”

  直起身來,轉步便往外走。

  “對了。”齊天子的聲音在身後又響起:“你還沒有說,伱在畫裏看到了什麽?”

  薑望回道:“看到了天子治下的芸芸眾生。”

  天子再次揮了揮手:“去吧。”

  ……

  ……

  走出東華閣的時候,竟有一種重見天日之感。

  明明天子的態度並不嚴厲,甚至可以說是很好,但薑望的後襟還是已給汗水浸透。

  什麽叫伴君如伴虎?

  那些地痞青皮,總愛說我若見天子,當如何如何。那些街談巷議,總是鄙夷那些誠惶誠恐的大臣,以為不過如此。

  但若是叫他們自己站在天子麵前,隻怕嘴巴都張不開。

  爵、祿、廢、置、殺、生、予、奪此八柄操於人手,皆在對方一念之間,誰能不忐忑?

  哪怕你不在乎功名利祿,富貴榮華,生死總要顧念。

  況且齊天子又是這樣一位蓋世雄主。

  韓令在前方帶路,倒是不見半點異色。

  薑望緊了兩步,拱起手來:“方才在閣內……多謝公公的提醒。”

  “怎擔得武安侯一個謝字?要謝當謝天子。”韓令平靜地說道:“天子有心,我才敢示意。”

  薑望道:“當然首先是要感謝陛下恩典。但公公的體諒,薑某也不敢或忘。”

  韓令這才笑了:“要咱來說,近些年來,您是真正簡在帝心的人物。天子之愛甚,莫有如武安侯者。不定什麽時候,咱也需要您的照顧。”

  “公公言重了。您以誠待我,若有效力之日,薑望怎敢怠慢?”

  “哈哈,且這邊來!”

  內庫乃皇宮府庫,是天子私產。

  大齊立國日久,又成霸業,國庫充盈,內庫也是富得流油。

  以術庫而論,國庫秘術更為寬泛,種類繁多,無所不包。術院最新研究出來的術,也都是緊著收存於國庫裏。

  內庫秘術則更偏重私密,多是不便外流的術,包括一些皇室秘法,甚至也不乏禁忌之術。

  說起來,薑望根本沒有描述他和鬥昭的戰鬥過程。神魂層麵的鬥爭,外人也無法得見。但隻是一提鬥昭之名,齊天子立刻就知曉薑望所遇到的“麻煩”是什麽。

  可見天子之心,實有天下。

  韓令心中已是籌思良久,經過重重關卡進入內庫之後,便帶著薑望直指目標所在。

  “這部【朝天闕】,乃皇朝秘術,是武帝當年所傳,比之彼岸金橋,不會遜色。武安侯若是不滿意,還可以再選。”

  韓令用內官之首的令牌,打開了法陣防護。又以對應的特殊印決,引發石台變化。

  便見得一卷金軸,慢慢升了上來,橫在兩人眼前。

  “滿意,滿意,怎會不滿意?”

  一聽是武帝所傳,薑望便覺親切。

  作為當今天子最推崇的一任皇帝,齊武帝文治武功幾為大齊曆代之冠,他老人家傳下來的秘術,豈有弱的?

  薑望滿意得不能再滿意,聽個名字就滿意。

  韓令便做了個請的手勢。

  薑望拿起金軸,細細卷開,但見一副煊赫圖畫,鋪開在眼前。它描繪的……是一扇天之門戶!

  古老,厚重,莊嚴。

  高高在上,俯瞰諸天!

  這一瞬間圖畫入眼,意湧神思。

  無數的信息在心中轉過。

  薑望眸中金芒暴漲,又立即斂去。眼中喜色,根本不加掩飾。

  朝天闕,朝天闕!

  真是絕妙秘術!

  雖然它如此艱澀複雜,看起來就不是短時間能夠練成的……但是它的力量,完全能夠被具體想象。

  當時若有此術,又豈會在神魂之爭裏反被鬥昭壓製,險些開局就落敗?

  至少……也能打個旗鼓相當!

  考慮到鬥戰七式在神魂層麵尚未展現的應用,以及鬥昭身後那恐怖的底蘊,薑望終究選擇保守一些,沒能放開了暢想。

  “如何?”韓令笑問。

  薑望真心實意地拱手一拜:“公公有心了!”

  韓令側身一讓,緩聲道:“陛下對侯爺開放的術庫權限,是在您的修為層次裏……不設限。”

  他眼中含笑:“所以朝天闕才能重現。一般神臨修士的靈識,可修不成。”

  薑望慨道:“薑望何德何能。”

  “武安侯有今天,都是您親手贏來。所謂福禍無門,唯人自招……”韓令說到這裏便打住,低頭一禮:“老朽多言了。”

  薑望肅容以對:“金玉良言,必不敢忘。”

  空空蕩蕩的術庫裏,這聲音空空蕩蕩地回響。

  這些緘默的石台,聽聞過多少承諾,又見證過多少興衰呢?

  千古以來,人來了又去。

  興也衰也,亦唯石台。

  ……

  ……

  薑望這次回京,是先陛見天子,再入內庫求術,最後才回自己的武安侯府。

  說起來這座侯府落成以來,他自己都還沒住上幾天。

  不過想到重玄勝須得加練三個月,屈指一算,還未結束,也沒來得及在武安侯府賴幾天,他心裏便平衡許多。

  回到府中沐浴更衣,洗去仆仆風塵。而後清爽地坐在書房裏,開始寫信。

  牛羊成群,碧草如海,可以飛翔的至高王庭,晶瑩剔透如寶石的天之鏡……

  給安安的信裏,描述了草原的夏天,描述了作為兄長的思念……順便監督學習。

  又給青雨寫信,說了說自己的近況,探討了一些修行問題。另外提及將有一批具備牧國特色的禮物,通過特殊渠道,送到雲國某城,叫青雨記得接收。她和安安都有份。

  兩封信都是由雲鶴寄送。

  最後則是給三刑宮的林有邪寫了一封信,問及近況,遙祝如意,並問了三九寒蟬的事情。這封信是讓管家謝平通過都城巡檢府的渠道傳遞,不怕不及時。

  東域範圍之內,都城巡檢府的渠道還是相當過硬的。

  寫完了信,薑望坐在書桌前,一如既往地開始修煉。

  但不知怎麽的,今日如何都靜不下心來。

  腦子裏胡亂想了一陣,索性放空一切,靜靜地發起了呆。

  從來光陰緊,他很少有單純發呆的時候。

  直到黃昏時刻,重玄勝拉著易十四的小手,大大咧咧地過府而來。

  這對新婚燕爾的小夫妻,這段時間自是都住在博望侯府。

  當然重玄勝仍是每日天不亮就被準時拎走,天黑才被送回。大齊冠軍侯的決心異常堅定……

  在窗口看到這張熟悉的胖臉,薑望忽然笑了。

  倒是沒有別的原因,就是突然覺得,現在才像是回到了自己家。

  重玄勝不會說,他是打著為武安侯接風洗塵的旗號,才叫那位好兄長給他放了幾個時辰的假。

  他才能夠免了今天的鼻青臉腫,這麽像模像樣地風光。

  他隻會大大咧咧、甚至是趾高氣昂地道:“喲,咱們的使節大人終於回來了?”

  薑望咳了一聲:“我力壓鍾離炎,與鬥昭大戰五百回合,橫掃那良,嚇走陳算……這些事情你都知道啦?”

  他矜持地整了整衣襟:“稍微揚了一下國威。”

  重玄勝隻眯著眼睛:“我辛辛苦苦幫你看家,一個人操持生意。你這次公差出遠門,給我帶的禮物呢?”

  “呀!”薑望一拍腦門:“忘了!”

  “算了,我原諒你,誰叫你是我的手足兄弟、摯愛親朋呢?”重玄勝顯得非常好說話,笑眯眯道:“對了,好兄弟,我和十四回來住幾天。這些天不見外客,要是有人不請自來,你幫忙打發掉。”

  薑望狐疑地看著他:“這個外客,是不是個侯爺?”

  “這個家要容不下你了!”重玄勝瞬間暴跳如雷:“你還是不是我的手足兄弟?你還關不關心我?成婚這麽多天了,我沒過過一天好日子!你這個侯爺是泥捏的,擋不住別的侯爺是嗎?”

  薑望笑吟吟:“我是不是泥捏的不知道,倒是很喜歡看某些人被當泥來捏。”

  重玄勝破口大罵。

  薑望完全不理會,隻對十四道:“十四,給你帶了禮物,在你們的院子裏,你自己看看喜不喜歡?”

  不再披甲的十四,少了幾分羞澀,多了幾分溫婉。

  笑意盈盈地說了聲好,便鬆開了重玄勝的手,自往她們住的院子走去。

  重玄勝在院中兀自叫罵了一陣,威逼利誘軟磨硬泡,死乞白賴叫薑望幫他攔幾天重玄遵。什麽夫妻生活、天理人倫都講出來了。

  薑望笑吟吟就是不答應。

  重玄勝撒潑無用,千個不爽萬個慪氣地走進了書房裏。在他的特製大椅中坐下,與薑望正麵相對。

  黃昏的光線從窗口投進來,帶來一些莫名的瑣碎情緒。

  兩個人一時都未言語。

  沉默了一陣。

  重玄勝乜著自己的好友:“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