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0章 複見何年
作者:情何以甚      更新:2022-06-19 12:23      字數:4382
  人生是一幅漫長的畫卷。

  自楓林城覆滅後,薑望和張臨川這兩個曾經的“師兄弟”,都開始了自己波瀾壯闊的故事,都有了飛速的發展和進步。

  但走的卻是完全不同的路子。

  一個在萬眾矚目之中光芒萬丈,一個在無盡黑暗裏瘋狂蔓延。

  張臨川今時今日最大的優勢,是他藏身暗處,藏得非常深。與無生教下麵的各級駐地,全都是單線聯係,通常隻通過信仰連接神道世界。他的行蹤極難捕捉,他的實力高深莫測。

  低調隱匿的無生教,看起來像是一個路邊的小水坑,但誰若是貿然一腳踩下去,可能踩進的是萬丈深淵。

  而以薑望現在的眼光來看,張臨川最大的弱點,也正是他藏身暗處,他見不得光!

  他選擇經營邪教這一條路,固然可以讓他最快地強大起來。可也讓他為昭昭天理所不容。

  先賢所謂“為不善乎顯明之中者,人得而誅之。”

  便是這一點,讓張臨川就算再強,再狡猾,也要比莊高羨好對付。

  其人與莊高羨最大的不同在於——

  薑望可以毫無顧忌地動用自己大齊武安侯的能量,滿天下地絞殺他!

  這是陽光,對黑暗的壓製。

  如果說時至今日,在自身的修為之外,張臨川的經營,是在黑暗世界裏極速膨脹的無生教。

  薑望的經營,就是他可以坦然展現在陽光下的一切,他的權勢,他的名望,他的地位。

  就像這一次在牧國,薑望隻是跟宇文鐸說一聲,都不用到赫連雲雲那個層麵,就輕易地抹去了草原上的無生教駐地。

  無生教中的優秀人才、獲封“無生老母”的地靈使者,帶隊來草原發展信仰。

  為取信赤哈部,無生教護教法王翼鬼親自到草原與兀赤顏麵談。

  草原在無生教的發展規劃裏,一定不是無足輕重的一環。

  但是卻被抹去得如此輕易。

  一者在於薑望今時今日的地位,一者在於無生教本身即是邪教,見不得光。宇文鐸剿它是名正言順,半點不用考慮其它。

  這一次的行動,就是很好的例子。要對付張臨川,就應該從這方麵入手。用煌煌大勢,去碾壓黑暗裏的一切,管它是如淵似海,還是曲折萬端。大日東出,自然光照山河。

  對付莊高羨則不同。

  莊國是天下列國承認的正統帝國,莊高羨是正朔天子。上附玉京山,朝於天京城。與莊高羨對決,沒有以勢壓人的可能。甚至於更多時候會被反過來在勢上壓製。

  對付莊高羨,薑望沒有犯錯的餘地,所以他必須小心再小心。就像莊高羨上次借勢玉京山,行雷霆之舉,功敗垂成後,亦是元氣大傷。他卻沒有莊高羨那樣的底蘊,試不了幾次錯。

  但話又說回來,張臨川又何嚐是個好相與的?白手起家,成就這樣一番基業。這等恐怖非常的人物,若是不能一次按死,必然遺禍無窮。

  其實這話反過來也成立。

  在莊高羨的眼中,薑望、祝唯我又如何不是心腹大患呢?上古誅魔盟約、不贖城,兩次出手,都是不動則已,一動就要斬草除根。

  莊高羨是敵人,某些方麵也是可以學習的對象。

  按照薑望和王長吉達成的默契。

  現在王長吉作為明棋,卻潛行暗處,遊獵天下,與無生教互相追逐。

  薑望身在明處,步步登高,卻為暗棋,積蓄實力的同時,隻在暗中收集無生教的相關信息。

  有朝一日薑望在台前站出來,在明處出明手,就是他們徹底解決張臨川的時候。但那一天,亦不可急切求之。

  “不多留幾天麽?”馬車中宇文鐸一臉的遺憾:“神恩廟的風光,你都還沒有去見識過。”

  薑望客氣道:“這次時間緊張,就算了。回頭你去齊國,我帶你見識臨淄七景。”

  “咦?”宇文鐸詫道:“不是四景嗎?紅袖什麽的,溫玉什麽的。”

  他對這些倒是門清!

  薑望大大方方地一笑:“四大名館我也很熟!到時候一準帶你去。我有一門道術‘八音焚海’,就是在四大名館裏找到的靈感。”

  “這個好,這個好。”宇文鐸頓時樂嗬嗬。

  薑望一拱手:“山長水遠!”

  宇文鐸回禮:“會有再見!”

  待他的手放下來時,來自東齊的武安侯已經消失不見。

  念及這段時間的短暫相處,宇文鐸忍不住慨歎:“問世間有幾多英雄?”

  青天碧原間,仍是這一輛馬車在疾行。

  馬車之內,宇文鐸又皺了皺眉:“為什麽我就沒有在神恩廟裏領悟什麽道術呢?”

  “看來還是去得不夠勤。”他總結出了原因。

  又是一歎:“不愧是汝成的三哥,武安侯的境界,真是讓人高山仰止,難怪他不屑同我去耍!”

  自此以後,草原上便總有人傳,說是大齊武安侯一身秘法,皆悟自溫柔鄉。引得不少草原貴族,遠赴東齊朝聖,“尋找靈感”。

  也不知是誰傳的。

  ……

  ……

  草原之行便這樣結束了。

  裝載著對牧國時局片鱗半爪的見聞,大齊使臣兀自東歸。

  借宇文鐸出麵掃蕩無生教駐地,是薑望在草原上做的最後一件事情。

  在這之前,薑望還在赫連雲雲的安排下,在不開放的環境中,約戰了已經在王帳騎兵裏獨領一軍的“狼孩”那良,以壓倒性的優勢戰而勝之。

  又在同樣的環境裏,約戰了宇文鐸的堂兄,“穹廬三駿”之一的宇文烈,小勝半招。

  戰後同宇文烈喝酒,宇文烈自陳在蒼瞑麵前是毫無還手之力。可惜現世神使蒼瞑這段時間不在至高王庭,不然薑望也很想挑戰看看。哪怕是挨揍,想來也會有很多收獲。

  但其實在兩場挑戰結束後,使節隊伍就已經光明正大地離境。

  而薑望悄悄留在草原,一是為了在黃舍利那裏等一個答案,二就是為了處理無生教的事情。每次去黃舍利那裏,也都是潛蹤匿跡,馬車直接停在軍堡外。

  在齊國使節隊伍離開草原後,無生教才出事,如此便不容易招致聯想,引起張臨川警覺。

  此事一畢,他也沒有多逗留。連夜追上了隊伍,無聲無息地坐進牛車裏——原來的那輛馬車送給了宇文鐸,現在這輛,是宇文鐸的回禮。拉車的白牛,則是赫連雲雲的禮物,據說是在神廟養大的,靈性十足,比之養在青羊鎮的焰照也不遑多讓。

  沒有見到汝成當然是一種遺憾,但出使一趟,也不能就這麽在草原住下來。國內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少,譬如他在故夏還有一處新的封地,現在還沒有去看過,也該去瞧一瞧了。

  自草原而至東齊,一路再無什麽意外。

  薑望在路上也隻是專心修行。

  先前與鬥昭的那一場決鬥,意外卷入塗扈對幻魔君的布局中,塗扈表示要給予補償。在複盤過兩人的戰鬥之後,特地讓人給薑望送來了一門神臨層次的煉體功法,名為《玄天琉璃功》。

  隨功法還附送一段話。

  寫的是蒼圖神文,翻譯過來,意思是——

  “願至高神靈護佑你,草原的朋友。願你擁有更多的選擇。”

  一直以來,薑望的防禦,基本都是用天府之軀來覆蓋,他更側重於進攻端的強化。

  塗扈顯然是為了讓他補完短板,肉身防禦若是提升起來,在戰鬥中自然就會有更多選擇。

  至於這句話有沒有別的意思……

  管它有沒有。

  薑爵爺反正是不懂。

  離齊的時候是五月,歸齊已經七月。

  作為使臣,薑望歸國後的第一件事情,自是要向天子匯報。當然,遞交給政事堂的外事帖,也是要在路上就寫好,回國便得交上去的……相當於要報告兩次。

  大齊武安侯回到臨淄的時候,天子正在紫極殿朝議。韓令親自出來,將他引到了東華閣等待。

  這地方他已是輕車熟路,一應布設,都能認得全了。

  韓令將他領過來,便又回了紫極殿。

  閣外立著兩名宮衛,閣內再無旁人。

  獸爐裏焚的香味道極淡,有撫平心緒的力量。

  薑望默默地坐了一陣,又情不自禁地起身來,走到那張刻畫眾生相的石屏風前,靜靜地欣賞。

  這幅畫常看常新,畫中眾生,各自鮮活,人情百態,躍然紙上。

  今時今日薑望人字劍已經通神,卻也不敢說自己對人道的認知,能超過這幅畫去。

  這幅眾生相他細察過不知多少遍,總能瞧到一些新的意趣。

  今日他又發現一處細節。

  畫中有一條長街,一支賣酒的旗幡被風吹展,半掩著一扇臨街的窗。雖隻半窗,但是從窗口也可以看到裏間的書桌,桌上壓著一張紙,紙上有字。

  細看來,寫的是——

  “放鳶黃童,拄杖白翁,嬉遊漫步,複見何年?”

  畫裏的這條街靠近城門。

  在城外的原野上,就繪有拄著木杖笑容慈祥的老翁,和跑來跑去放紙鳶的頑童。

  這處畫麵他是有印象的,但是對應的這張紙,這行字,卻是今天才瞧見。想是不太應該,因為這不是什麽意趣、暗喻的疏漏,而是對具體細節的缺失。

  他當時指著這幅畫破案,反複察看了不知多少次,怎麽會錯過這樣的細節?

  再細看那老翁,發現他的相貌,依稀有幾分……肖似當今天子。

  薑望明白了。

  這不是他漏掉的細節,而是在後來的時間裏,由另外一個人增加的細節。

  那人改了這幅畫,改了這一小處,讓一個普普通通的老人,住進了畫中。

  千言萬語,難以盡述。

  隻有一句——複見何年?

  “在看什麽?”

  忽然有聲音問道。

  聲雖溫和,卻行在九天。

  齊天子的聲音!

  這位大齊至尊竟不知何時已至東華閣,是一點動靜都未傳出來,簡直想要嚇死人。

  薑望瞬間驚醒,連忙轉身行禮:“見過陛下!”

  “免禮。”齊天子隻是一抬掌,仍是饒有興致地看著石屏風上的這幅畫,仿佛隻關心他剛才問的那個問題。

  天子的心事,你是知道得好,還是不知道得好?

  薑望把心一橫,高聲道:“微臣冒死直諫!”

  齊天子顯然有些意外,移過視線,瞧著薑望:“講來。”

  “天子行止,不可無威儀。”薑望道:“您怎麽可以這樣悄無聲息地來去,一點動靜都不給微臣?”

  韓令在一旁默默地跳著眼皮。

  很難想象武安侯出使了一趟草原回來,竟然敢‘惡人先告狀’了。

  偏偏還的確抓住了理。

  有句話怎麽說來著?

  理直氣壯?

  “唔……天子行止,不可無威儀。愛卿講得很有道理,可見是讀過書的。”齊天子好整以暇:“但朕剛才回東華閣的時候,明明前有儀仗,後有宣聲,很是吵鬧啊。”

  他的聲音不重,反而放輕了:“咱們到底誰說錯了?”

  “……”薑望低頭:“是臣說錯了,隻怪臣剛才走了神,沒有聽清楚。”

  天子笑著伸指點了點他:“薑青羊啊薑青羊,理直但氣不壯。”

  轉身走向龍座,隨口道:“說說吧,這趟去草原,你都看到了些什麽,聽到了些什麽。”

  薑望老老實實跟在皇帝身後,將自己此去牧國的所見所聞,不夾雜任何觀點地陳述了一遍。

  天子端坐高處,始終靜如淵海,不對牧國事務發表任何看法。

  隻是在薑望講完之後,忽然問道:“武安侯這次去草原觀禮,一會天下使節,可與誰切磋過?戰果如何?”

  薑望大聲道:“臣未嚐敗績!”

  天子笑出聲:“看來愛卿很會選對手。”

  “實不相瞞,臣來者未拒!”

  這回韓令也笑了。

  天子又問:“那麽愛卿這次所遇對手,可有誰讓伱印象較為深刻?”

  “沒有誰讓臣印象深刻。臣隻專注於自己的修行,為齊國榮譽而戰。”薑望繼續大聲。

  立在雲紋獸爐旁的韓令,使了個不輕不重的眼色。

  薑望趕緊補充:“不過那個楚國的鬥昭,還是有點麻煩的。”

  齊天子點了點頭:“彼岸金橋。鬥老太君的看家本領,還是很難有相配手段的……韓令,稍後你帶武安侯去內庫,幫他選一樣能夠抗衡的神魂秘術。免得讓人說咱們齊國術法不如人,也讓咱們的侯爺,以後可以少些麻煩,下回能夠更大聲。”

  韓令低頭道:“臣一定盡心。”

  薑望心知,這就是這趟出使的“酬勞”了。

  很是滿足地彎腰拱手,規規矩矩地行禮:“臣謝過陛下!”

  但這邊廂腰還未直起來。

  耳中便聽得天子又似是漫不經心地問了句:“聽說這次出使,你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在使節隊伍裏?”

  忽如平地起驚雷。

  此話叫薑望心頭劇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