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5章 南歸路
作者:怪誕的表哥      更新:2021-02-13 00:51      字數:5762
  “老夫二十年前便能看出大清國運隆昌,終太宗皇帝一朝,老夫久預機務,豈能著了你們這幾個淺薄豎子的道?”

  寧完我臉泛譏笑,摸著自己的胡子,那雙老謀深算的眼盯在王璫身上。

  王璫臉色更白了些,無奈道:“是,是。我們就想著建奴主將是個關外蠻夷,想用計一試。沒想到竟遇到老先生你這樣有大智慧的,我……我很佩服。”

  “嗬,你說話倒是好聽。”寧完我笑了笑,喝道:“帶上來吧。”

  不一會兒,有人押著胡敬事、孔興彌二人進來。

  王璫目光看去,隻見兩個書生身上血肉模糊,顯然是受了重刑。

  他看得心中難過,眼睛一酸幾乎要哭出來。

  “胡先生、孔先生,你們……”

  胡敬事轉過頭,瞪著王璫道:“狗賊,你休要假惺惺喊我,欲害我耶?”

  他說罷還看向寧完我,又道:“大人,我們真是捉了王笑的兄弟,前來投奔大清的啊。”

  “拙劣。”寧完我嗤之以鼻。

  孔興彌尤不甘心,喊道:“大人,我乃山東孔氏之後,我孔家被王笑抄了,我與其不共戴天,真是來投奔大清的。”

  寧完我依舊冷笑道:“拙劣。”

  “胡先生、孫先生,你們別演了吧?人家都看出來了。”王璫終於哭出來,“這次遇到個聰明人,我們栽了啊已經。”

  胡敬事偏偏還要演,又罵:“你還要攀咬我。”

  寧完我理都不理他,看向自己的手下,問道:“這就是你審的結果?”

  “這兩個書生骨頭硬得很,用了刑也不招。”

  “嗬,書生。”寧完我譏笑一聲,又揮了揮手。

  有親兵下去,很快又帶了兩個人上堂。

  卻是鐵豹子和張嫂。

  王璫看得一愣一愣的,心道這大嫂子懷了也就三個月,平時健步如飛的,一轉眼怎麽走路又要人扶了呢?

  “大哥,嫂子,你們……”

  鐵豹子也不看王璫,徑直在寧完我麵前跪下來,喊道:“罪民鐵大才,見過大人。”

  張嫂卻是拉了他一把,斜睨了寧完我一眼,淡淡道:“起來,你是我的漢子,不必跪一個奴才。”

  論官位,她不如寧完我。但論身份,她是蒙古人、是太後心腹。寧完我卻隻一個“遼東舊人”,投降大清的漢官,雖有官位,卻隻是隸屬薩哈廉的奴才。

  哪有主子要給奴才臉的?

  “哦。”鐵豹子站起身,想了想,又“喳”了一聲。

  寧完我對張嫂十分客氣,讓人搬了一把椅子請她入座,接著才道:“鐵大才,你說吧。”

  “喳。”鐵豹子指了指兩個書生,道:“他們帶著王璫這小子進城,謊稱是捉了王笑,為的是取得大人你的信任,再遊說城中漢人將官,到時候理應外合,幫助娘子關的瑞軍奪下真定府。”

  “提出這個計劃的人叫孫知新,他給了胡敬事一份名單,名單上都是些心向漢人的官。那瑞軍將領叫唐伯望,麾下有近兩千人,加上娘子關原有的一千守軍和三千民壯,共有六千人。城中神武右衛若是響應……”

  “鐵豹子!”

  “大當家,你背叛我們?!”

  孔興彌、胡敬事紛紛大叫。

  鐵豹子並不看他們,繼續向寧完我又恭恭敬敬道:“大人,那三千民壯,我可以說服至少一半人投降。”

  “是嗎?”

  “請大人勿疑,罪民當年日子過不下去了,也曾揭竿而起,反抗狗朝廷,正是王珍領著楚軍殺我兄弟,我才逃到這荒山野嶺。其實與楚朝不共戴天!”

  王璫神色愈苦,喃喃道:“大哥,你……”

  “別叫我大哥!”

  鐵豹子又一把握住張嫂的手,露出些鐵漢柔情的樣子來。

  “我與其其格已結為夫婦,她還懷了我的孩子。大人,我願投降大清,讓我婆娘安心,也給我未出生的孩子謀一份安穩。”

  寧完我沒看鐵豹子,而是看向張嫂,嘴裏用滿語嘰哩咕嚕問了一通,像是在問情況是否屬實。

  張嫂卻隻是隨意點點頭,很囂張的樣子。

  孔興彌、胡敬事眼看計劃失露,神色萎靡,臉色滿是悲傷憤忿。

  寧完我冷笑不已,又問道:“你們可還要繼續演?”

  “呸!狗漢奸。”

  “漢奸?”寧完我淡淡道:“我本遼陽人,在大清太宗皇帝時屢上諫言,撫境安民,救了生靈無數。反觀你們楚軍是怎麽做的?王笑水淹遼陽城,使全城百姓淪為魚蝦,死者遍野。這其中是非,豈是你們兩個無知書生能定言的。”

  “放屁!建奴擄掠中原,燒殺搶掠你怎麽不說?屠戮薊鎮你怎麽不說?狗漢奸,你再怎麽粉飾也掩蓋不了你助紂為虐的無恥行徑……”

  胡敬事還在大罵,寧完我卻懶得和他爭論,揮了揮手,道:“王璫留著,這兩個書生拖下去砍了。”

  王璫大驚,忙替他們求饒不止。

  “大人不要與他們一般見識,他們讀書讀傻了。我願降,我還能勸他們投降,求大人別殺他們……”

  寧完我饒有興趣地看了他一會,譏道:“我豈能信你?”

  眼看兩個書生被清兵堵著嘴越來越遠,王璫急得滿頭大汗,轉頭又去求張嫂。

  “嫂子,哪怕我們是敵國,念在往日的交情上,饒他們一命吧?我錯了,我以前不該天天讓你做飯洗衣……”

  好不容易,張嫂終於還是向寧完我淡淡道:“胡敬事的那份名單還沒問出來。”

  “我不要什麽名單,安知這不是離間計?”寧完我笑道:“由我坐鎮真定府,誰都休想複叛。”

  張嫂默然片刻,又道:“這兩個書生我要帶回盛京,且留著性命。”

  “這恐怕不妥吧?”

  “哼,你若不放心,派人看管便是。”

  寧完我凝視了張嫂片刻,最後還是不願得罪張嫂,吩咐把人先關押起來。

  末了,又讓人囑咐知府黃玉光對真定府百姓宣稱已捉到了王笑,封鎖全城。

  忙完這些,寧完我提筆給拜音圖寫信稟告情況。他所擔心的是,眼下真定、滄州這一條防線,最薄弱的就是真定府,因為真定新附,人心未穩,官員中多是楚瑞舊臣,極可能像倒馬關一樣降而複叛。

  “祁充格前車之鑒,不可不慎。”

  寫到這裏,他再次想到張嫂,揣度起來。

  這個其其格,總不會投了楚朝吧?

  沉吟良久,寧完我招過幾名心腹,吩咐了起來。

  ~~

  “你在寧大人麵前,是不是太囂張了?”鐵豹子低聲問道。

  “別碰我。”張嫂先拍開他的手,才道:“寧完我蒙先帝重恩,如今卻投靠多爾袞,我今天已經是給了他麵子。”

  “是嗎?那我到了大清,能得個一官半職嗎?”

  張嫂盯著鐵豹子,道:“你真要投降大清?還是存了心思利用我?”

  “老子能利用你嗎?老子的骨肉隻還在你肚裏揣著。”

  “姓鐵的,你真就拋下你那些弟兄?”

  “不然呢?你願意跟著我投降漢人朝廷不?”

  “我看不起你。”張嫂罵了一句,自上了榻,又一腳把鐵豹子踹下來,罵道:“滾一邊去,別跟我同榻。”

  鐵豹子也不氣,拿被褥鋪了個地鋪,嘴裏道:“老子想明白了,誰當皇帝不是當,管他滿人的朝廷漢人的朝延。日子過得下去就行,總有一日你知道我是真待你好。”

  張嫂也不應,兩人就這般躺到半夜,聽得屋外一聲輕響之後,張嫂歎了口氣,又道:“姓鐵的,聽牆角的人走了。”

  “誒,我上來。”

  “滾開!”張嫂道:“你還不和我說實話,你是真降還是假降?”

  “真降啊。”鐵豹子圓圓的眼睛一瞪,很是真誠的樣子,“老子這不是成全你嗎?”

  張嫂默默看著他,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憂。

  她既不想背叛娘娘,又不想看著這些日子相濡以沫的人受難。既希望鐵豹子一心待自己,又不想看著他失了往日的英雄氣……

  張嫂心裏漸漸萌生起一個想法。

  “要是兩國不再打仗才好。”

  ……

  但鐵豹子似乎在漢奸的路上越走越遠、越走越起勁。

  他向寧完我獻計,親自去說服了幫忙守關的三千民壯中的兩千餘人,與清兵裏應外合取了娘子關。此戰之後,唐伯望大敗,大旗搖搖擺擺,一路遁向山西。至此,寧完我拔除了真定府西麵最大的威脅。

  經此一事,鐵豹子證明自己是真心投靠大清,時常向真定官員鼓吹:“老子的婆娘就是滿人,老子至少比你們這些降臣值得相信。”

  這話不無道理。

  拜音圖手上兵力不足,又要守著一大條防線,派給寧完我的人手並不多。寧完我坐鎮真定府,本就是捉襟見絀,重用神武右衛,還不如重用鐵豹子……

  ~~

  半個月之後,拜音圖領兵從饒陽縣領兵回到了真定府。

  寧完我收到消息,知道局勢又緊張起來了。

  真定府在西、滄州在東,饒陽縣處在兩地的正中。拜音圖原本在饒陽處置防務,如今歸來,便說明東線的清兵已經南下到了滄州,接管了饒陽防務。

  果然,拜音圖入城之後,與寧完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睿親王、豫親王已南下攻打德州。”

  這在寧完我的意料之中,他走到地圖前,為拜音圖分析。

  “此乃兵法正道,我方十八萬大軍雲集,德州守軍不過兩萬,正是以強伐弱,大利。反之,若追著王笑那支兵馬,流竄河北,一則難以施展火炮之利,二則徒費時日,萬一讓王笑遁入倒馬關,又是被牽著鼻子走。長此以往,軍心就散了。”

  這話,其實是在給拜音圖的弟弟鞏阿岱找補。

  他們已經收到消息,鞏阿岱領著一萬騎兵到處追擊王笑。本來呢,騎兵追人家的步兵,不要求鞏阿岱戰勝,隻要咬住對方就可以。

  偏偏鞏阿岱中了楚軍的埋伏,丟了糧草,楚軍於是佯攻保定府。圖爾格隻好發兵去救,結果王笑領兵逃進白洋澱,休整之後又是虛晃一槍,差點就逃回倒馬關。

  總而言之,要是鞏阿岱能截住王笑,自然也不會“被牽著鼻子走”。

  多爾袞也是怒其不爭,不耐煩再和王笑耗下去,幹脆直撲山東。

  拜音圖道:“可笑王笑狗賊,敢派兵北上援瑞,四萬餘大軍陷在北麵。如今山東兵力空虛。待我們端了他的老巢,看他還能往哪跑!”

  “關鍵是,我們一定要防住西麵,不能再王笑回山東支援。”

  拜音圖點點頭,指著地圖,道:“晉城以南,睿親王皆派了兵馬阻擊。我們隻需守住真定府便可。幸好你拿下了娘子關,保證了西麵的安全,如此我們輕鬆了許多。”

  兩人商量好防備,布置妥當,又複盤了一遍確定沒有疏漏,接著,寧完我又向拜音圖稟報了王璫之事。

  拜音圖聽後哈哈大笑。

  “哈哈,寧先生是說,這個叫孫知新的傻書生想要設計騙你,結果丟了王璫、還丟了娘子關?哈哈哈,怪不得說百無一用是書生……”

  寧完我頗為謙遜地擺了擺手,又道:“先帝在時,曾訓練了一批暗探,通漢學,通關內風俗,武藝高強,忠心也勿慮。這其其格便是其中一人,若說幾個書生能策反她,我是不信的,但還得小心。”

  “這鐵豹子可以信任嗎?”

  “暫時未見他說過什麽假話,但是否真心歸附還不好說。”

  “寧先生不必太多疑了,他既已獻出了娘子關,老婆孩子又在我們手上。若還不信他,未免寒了別的降臣之心……”

  拜音圖話到這裏,一匹信馬也急奔入城。

  “報!北麵一百裏發現楚軍,疑有四萬餘眾。”

  寧完我與拜音圖神色立刻鄭重起來。

  “王笑來了……”

  ~~

  知府後衙。

  圍牆外,蘇簡一身普通裝扮,有些緊張地站在那等著什麽。

  過了一會,後門被人推開。被他稱為“肥環”的知府千金探出頭來。

  “蘇哥哥。”

  蘇簡“噓”了一聲,上前低聲問道:“怎麽樣?東西拿出來了嗎?”

  “拿到了。”肥環胖乎乎的手一抬,露出一個小包袱。

  她卻不馬上把東西給蘇簡,反而道:“你真的答應娶我?”

  “蘇簡對天起誓,今生非你不娶。”

  肥環大喜,把手裏的東西往蘇簡懷裏一塞,又問:“我們什麽時候成親?”

  “等局勢安穩下來吧。”

  蘇簡隨口說著,四下一看,又問道:“幫我跟你爹打聽了嗎?”

  “打聽了。”肥環重重點了點頭,有些緊張道:“說是楚軍這兩天就要攻城了,我爹讓我呆家裏不要出門。”

  “楚軍有多少人?”

  “沒說,我爹隻說,清朝的將軍有把握守住真定府,楚朝要完了。”

  蘇簡“嗬”了一聲,又問:“銀子拿了嗎?”

  “拿了,這可都是我自己攢的。”

  “就當你的嫁妝。”

  肥環於是喜笑眉開,從丫環手裏接過一個錦盒。

  蘇簡打開一看,見上麵鋪著珠寶,下麵是一疊銀票,心中大喜。

  他又安撫了肥環幾句,接著匆匆穿過巷子,小心翼翼地走進一間民宅。

  “公子。”民宅中幾個健壯大漢紛紛起身,抱拳喚道。

  蘇簡把手裏的錦盒往桌上一放,掀開來。

  “銀子有了。湯大哥,你今晚便去賄賂綠營武備,弄幾把火銃來。其餘的錢給弟兄們分了。”

  “好!”

  蘇簡目露得意,又從懷裏掏出肥環給的那個包袱。裏麵有一張牢房地圖、兩枚令牌、還有一封蓋了章的公文……

  如今清軍鎖了真定城,對內隻說已拿住楚賊王笑,大軍既將平定山東,北麵唯有一小股楚軍作亂,很快也會被殲滅。

  總而言之便是大清朝很快便要穩住中原局勢,大家安安心心當個順民。

  蘇簡卻從中讀出些不尋常的意味來。

  一小股楚軍作亂?那為何城內建奴風聲鶴唳、守備森嚴?

  蘇簡猜測,這隻楚軍必是要前來營救虢國公。

  他父親是縣尉,負責的是治安捕盜之事,因此手下有些巡檢官兵,真定府投降之後,有幾個硬氣的不願事清,遂辭了差事。蘇簡便聯係起這些人,打算做件轟轟烈烈的大事……

  “人說趙燕多慷慨悲歌之士,我等便讓世人看看,什麽叫硬骨頭!”

  蘇簡一掌拍在那地圖上,意氣紛發……

  ~~

  滹沱河發源於山西,流經恒山與五台山之間,折向東流,切穿太行山,經忻州、陽泉、真定、衡水、滄州入海。

  換言之,王笑要想從河北南歸,必須渡過滹沱河。

  滹沱河沿岸各城皆有清兵把守,而真定城與東麵的無縣縣城不到五十裏。也就是說,王笑要渡河,拜音圖隨時可以率兵出城,半渡而擊。

  如此一來,王笑要想安全渡河,隻能先取真定府……

  “轟隆隆!”

  真定城頭上的老舊的火炮吐出一枚實彈,砸在北麵的楚軍之中。

  拜音圖立在城樓上,目光看去,見楚軍隻是在進行試探性的攻擊。

  “果然,王笑沒帶攻城器械,他能奈我如何。”

  寧完我笑道:“此戰,主動權已掌握在將軍手中,王笑若渡河,我們便主動出擊,他若要攻城,我們便龜縮不出。要不了幾日,其糧草不濟,軍心自潰矣。”

  “可惜,我兵力不足,不然或許可以正麵擊敗他。”

  “不急,鞏阿岱和圖爾格將軍必然已率軍趕來。”寧完我道,“隻需要堅守數日,楚軍疲憊,到時我們三麵合擊,可得全勝。如今要防的,還是城中有人裏應外合。”

  “寧先生還是信不過那鐵豹子?”

  “畢竟小心無大錯……”

  兩個看到這裏,遠處戰局又有了變化,隻見楚軍竟是分出一支兵馬向西去了。

  寧完我皺了皺眉,忽驚呼道:“不好!王笑狗賊好歹毒的心腸,他必是派人到上遊築堤,要放水淹真定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