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恩威並施
作者:周不樂      更新:2020-03-22 22:14      字數:5247
  管主任笑了笑,避而不答,而是反問道:“我說老艾,你這清心寡欲的十幾年,以前科裏多少次機會啊,你都放棄了,怎麽這次忽然想參加競選了呢?”

  “也許是因為人都會變的吧……再有,我覺得自己這麽大歲數了,好歹在機關幹過一回,提個副科,也算對自己有個交待……”艾曉君含糊其辭,因為到底為什麽自己參加競選,他到現在也無法給出一個確定的答案。

  “是這樣啊……”管主任打了個哈哈,看著艾曉君道,“老艾啊,你也是明白人,你都這個年齡了,還要那個虛名有啥用啊?我看還不如來點實惠的。咱們機關食堂的管理員馬上就到站退休了,局長和我都有意把你調過去管理食堂。咱們明人不說暗話,這個管理員雖然不算啥官,但實惠在那放著呢,怎麽著也比一個副科長強……”

  管主任說的沒錯。機關一百多號人,中午大多都在食堂吃飯,八菜一湯,豐盛得很,每人象征性地交兩塊錢,其餘全部由局裏補貼。管理員這個位置,負責整個食堂的日常運營,每天買菜,安排菜譜,管理廚師和服務員,購買維修設備什麽的,權利也不小。明眼人都知道,不說別的,隻買菜這一環節,那就肥得流油。

  食堂由辦公室分管,所以管主任的話是可信的。艾曉君沒聽完就明白了,局長和管主任這是以管理員這個位置換歐陽星的位置,說白了就是讓他放棄競選。

  其實對於艾曉君來說,就算這次競選上了副科長,仕途也不樂觀。因為他畢竟四十多歲了,而副科長,隻能算是仕途剛剛起步,不說別的,隻說年齡,就一點不占優勢。在官場,年齡是很重要的一個因素,一般來說,副科提為正科的年齡限製是不超過48周歲。按這個標準,就算艾曉君這次副科競選成功,再過五年,如果提不了正科,那他就隻能在原地踏步,因為他今年已經43周歲了。

  但副科提為正科,談何容易,尤其像他這麽大的年齡。所以在官場有“一步先,步步先;一步落後,步步落後”的說法。這也是立誌從政,且有家庭背景,比如歐陽星這樣的年輕人,在其身後勢力的運作下,一參加工作,就一步不落,隻要滿足提拔條件,就立刻提拔。這樣幾經運作後,往往三十幾歲,就已官至副處正處,把那些沒有背景,隻憑能力政績的同齡人遠遠甩在身後。

  所以這樣看來,局長開出的條件的確很誘人。人生在世,無非名利。官做到一定程度,名利自然就來了,就和生意做到一定程度一樣。對艾曉君來說,既然官商之路都已堵死,那就隻剩下蠅頭小利了,去食堂做管理員,的確是個好去處,比幹那個副科強多了。

  艾曉君不傻,他明白這個道理。但怎麽說呢?一是他看不慣局長和管主任的做法。如果我不參加競選,那他們會主動把管理員這個肥差給自己嗎?肯定不會。噢,現在我威脅到歐陽星了,他們才無奈妥協,拿這個位置和自己交換。如果我接受,那我不成了和他們一樣的人了?而這樣的人,艾曉君一慣是十分鄙視的。

  第二點就是,艾曉君一輩子清高慣了,平時幹好自己那攤工作,對領導一向敬而遠之,尤其厭煩溜須拍馬、蠅營狗苟那一套。而一旦接受了他們的條件,那自己就成了他們手下的一條狗了。既然是狗,那如果平時不搖搖尾巴,關鍵時刻討好地叫上兩聲,是不會為主人喜歡的。而不被主人喜歡的狗,下場一般都很慘。

  雖說人是可以改變的,但艾曉君不想在這方麵改變。他這些年沒事喜歡研究曆史,對五千年曆史中出現的大大小小的名狗是基本熟識的,對如何做好一條狗更是了然於胸的。如果他肯下定決心做一條狗,那他有信心,也有能力,一定會做一條讓主人滿意的好狗,懂得什麽時候搖尾巴,什麽時候撒撒嬌,什麽時候汪汪叫,什麽時候上戰場,對主人的對手張牙舞爪。

  非不為,是不屑為也!再說了,如果自己肯做一條狗,那他年輕的時候早就去做了。既然年輕的時候沒做,那現在又何必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去做呢?

  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艾曉君有點喝高了。而喝高的人,不僅膽子變得比平時大,也更容易做出自認為正確的決定。

  所以,艾曉君迎著管主任的目光,有些挑釁似地道:“管主任,您說的這些我都懂。可是……怎麽說呢?我還是想競選這個副科長。”

  管主任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很顯然,艾曉君的選擇超出了他的預料。或者說,也超出了局長的預料。呸!你艾曉君算什麽?螞蟻一樣的賤民!老子給你這麽好的條件來交換,你竟然他媽的不答應,簡直是找死!管主任恨不得上前左右開弓,狠狠地扇艾曉君幾個大嘴巴,教訓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

  但管主任更知道,如果他的任務沒有完成,那局長肯定是不會滿意的。如果局長不滿意,那後果就會很嚴重,甚至嚴重到辦公室主任的位置可能很快就不是他的了。

  想到這裏,管主任強壓下心頭怒火,有些尷尬地笑笑道:“老艾呀,你也知道,現在國家正在推行幹部隊伍年輕化。我還是那句話,你這個年齡,就算這次副科競選上了,也沒什麽前途,隻是擔個虛名。再者,你想想,歐陽星是局長的外甥,你擋了他的路,局長會給你好果子吃?所以,我勸你還是好好想想,不瞞你說,那個食堂管理員的位置,很多人都眼巴巴地盯著呢……”

  “那照你這麽說,我是非答應不可了?”艾曉君感覺心裏有一團火在燒。

  “我想是這樣。”管主任看著艾曉君淡淡道。

  “我要是不答應呢?”艾曉君怒極反笑道。

  “那你就是在自尋死路!”管主任有些壓製不住火氣道。這些年來,他還從沒在一個下屬麵前這樣低三下四過。

  這簡直就是赤裸裸地威脅了!艾曉君心裏的怒火騰地一下子就燃爆了,再也壓製不住,一口幹了杯裏的酒,瞪著有些發紅的眼睛看著管主任道:“局長多個屁!他說的話我就一定得聽?!我就是一普通科員,這些年也沒犯啥錯誤,他能把我怎麽樣?還能把我給開除嘍?!我就不信……”

  “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我勸你不要意氣用事!”管主任也終於忍不住,打斷艾曉君道,“你要知道,在咱們局裏,局長就是皇帝!雖說不能決定一個人的生死,但可以讓一個人生不如死!話既然已經說到了這個份兒上,我也就沒什麽好隱瞞的。老艾,實話跟你說,歐陽星這次是誌在必得。所以,不管你同不同意,最終你也不會競選上。”

  臉皮既然已經撕破,那就沒什麽好顧忌的了。艾曉君冷笑一聲道:“我還真就不信這個邪!現在還是共產黨的天下吧?還是法製社會吧?我就不信他能一手遮天!”

  “老艾呀,枉你活了四十多歲,這個問題你怎麽就看不明白呢?”管主任無奈地看著艾曉君,仿佛看一個白癡,“局長要你死,可以有一百種方法,也不必拿這麽優厚的條件和你交換。局長之所以這樣做,就是因為局長覺得你也不容易,給你找個心理平衡……”

  “我不用他給我找什麽心理平衡,也不想拿自己的良心去做交易。嘁!什麽給我找心理平衡,說難聽點兒,不過是他既想當婊子又想立貞節牌坊罷了!”艾曉君情緒徹底失控。

  艾曉君敢這樣,除了之前分析的因素,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心裏有底氣。參加工作這些年來,他不說兢兢業業,但絕對任勞任怨,業務也非常棒,而且也沒犯過啥兒錯,沒有做過啥見不得人的事。所謂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艾曉君相信,就算他真把局長給得罪了,最壞的後果也無非就是在單位不受待見,啥好事也輪不到自己。

  而他以前在單位,就基本上處在這樣一個狀態。既然如此,那還有啥好怕的呢?這階段,艾曉君也是壓抑久了,隻想好好放縱一下。

  “老艾,你是不是真喝多了!”管主任沒想到艾曉君敢如此說話,連驚帶怒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臉色鐵青道,“你如果再這樣,那咱們就沒什麽好談的了!”

  “我本來就不想和你們談,是你們非要找我談!”艾曉君也憤怒地從座位上站起來。

  “好好好!今天的話,就當我沒說,你……好自為之吧!”管主任從牙縫裏擠出一絲冷笑,表情陰狠地看著艾曉君,仿佛在看一個死人。

  饒是艾曉君有些喝高,但還是感覺到了從管主任身上傳來的迫人寒氣,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酒也一下子醒了大半。

  艾曉君不禁後悔剛才的衝動。他知道,他已經徹底把局長和管主任給得罪了,不論他能不能競選上這個對他而言雞肋一樣的副科長,以後在單位,隻要局長和管主任在一天,他都不會有好日子過了。

  唉,這段時間自己是怎麽了?為什麽老這麽容易衝動呢?這件事情,原本可以有一個更好的解決方法啊。其實仔細想想,局長給出的條件的確不錯,對他個人而言,的確比那個副科更適合,也更實在。而在他內心深處,也根本沒把這個副科當回事。既然這樣,那他為什麽不妥協呢?隻是因為性格的原因嗎?退一萬步說,就算他不想妥協,但也用不著說話這麽難聽,完全可以更理性委婉地表達出來,給自己和管主任都留個麵子,類似於外交斡旋。

  難道一言不合,就一定要弄個雞飛狗跳嗎?再說了,人到中年,還有什麽不能妥協的?

  管主任本想說完上麵的話就結賬走人,因為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實在是無法再往下進行了。

  但看艾曉君忽然一改之前的囂張氣焰,坐在那兒神情幾度變換,顯然內心是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不禁心裏一動,強壓下火氣,進行最後的努力:“老艾呀,我看你是喝多了,所以剛才說的話,我不怪你,也不會轉告高局長……”

  見艾曉君木然坐在那裏不吱聲,管主任接著道:“我看過一本書,說古代蘇美爾人曾製定過一條基本規則,就是當他們要做重大決定的時候,一般會在不同的狀態下思考兩次。如果他們第一次的決定是在喝醉的情況下做出的,那他們會在絕對清醒的時候再重新思考一次。有意思的是,在這兩種不同的狀態下,對同一件事,他們所做的決定往往也是不同的,甚至截然相反。所以……老艾,今天咱倆就當沒見麵,你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天再好好想想……”

  艾曉君看著管主任不停張合的嘴唇,忽然感到無比的厭煩,伴隨著這種厭煩情緒上來的,是胃的一陣陣痙攣。終於,艾曉君再也忍受不住,捂著嘴轉身衝進洗手間,對著馬桶一頓狂吐。

  見艾曉君一時半會兒出不來,管主任便在外麵道:“老艾呀,我還有點事,先結賬走了,桌上有熱水,你別著急,待會喝點水,穩定穩定情緒再走。那個……剛才說的事兒,你明天好好想想,給我回個話兒……”

  管主任結完賬後叮囑大堂經理一定要照看好艾曉君。香格裏拉是局裏的定點飯店,一年迎來送往不少扔錢。大堂經理可不敢得罪這個財神,當即表示,一定會派專人把艾曉君安全送回家。

  時下正在整頓黨風黨紀,抓得很嚴,管主任可不想在這時候撞到風口上。如果艾曉君一會在回家的路上出了什麽意外,那他可要吃不了兜著走。得到大堂經理的保證後,管主任又叮囑了一遍,才放心離開。

  艾曉君回到家裏睡了一覺,醒來一看已經晚上十點多了,感覺舒服不少。王麗娜正好打完麻將回來,滿臉喜氣地讓艾曉君猜她輸贏。艾曉君有點不耐煩道:“還用猜嗎?你臉上都寫著呢!”

  “在我臉上寫著呢?“王麗娜一時沒反應過來,問道,“別整沒用的,你就說我是輸了還是贏了?”

  艾曉君懶得搭理,拿起一本書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

  “哎呀你猜呀,我到底贏還是輸?”王麗娜心情好,執意讓丈夫猜。

  “贏了,還贏不少,超過四百了吧?”艾曉君沒辦法,隻得懶懶地答。

  “真讓你猜對了!哎,你說說,你是咋猜到的?”王麗娜有些驚訝,滿臉期待地問。

  “哎我說你煩不煩?”艾曉君放下書,看著妻子道,“你說我怎麽猜到的?你這個女人,很是情緒化,贏錢四萬輸錢八餅,輸贏都在臉上擱著呢!正所謂狗肚子裏裝不了二兩香油,傻子都能看出來,還用猜嗎?”

  王麗娜聞聽,滿腔興奮垂直直下三千尺,眨眼間落入興味索然的深淵,冷下臉來不滿道:“咋啥好事讓你一說都變味了呢?真掃興!哎你發現沒,你這階段說話老難聽了,像瘋狗似的,逮誰咬誰,好像別人都欠你錢似的……”

  “我也想天天唱歌,可得有那個心情啊!”

  “唉,難得高興一回,轉眼就被你……唉,孩子那樣,你又天天冷著個臉兒,這日子過得,心裏一點縫都沒有……”王麗娜情緒徹底低落下來,看了一眼女兒的房門,開始嘮叨起來。

  艾曉君也感覺自己有些過分。唉,妻子也不容易,難得高興一回,自己怎麽就不能配合她一下,讓她多高興一會兒呢?想到這裏,艾曉君裝作很有興致的樣子問道:“哎老婆,你今天晚上到底贏了多少錢哪?”

  王麗娜卻沒了興致,賭氣道:“我贏多少錢和你有一毛錢關係嗎?”

  艾曉君被噎得啞口無言,隻得訕訕道:“是沒啥關係……哎我說你這人也真是,屬狗的啊,說翻臉就翻臉……”

  “還不是因為你!”王麗娜不理丈夫,轉向進了衛生間洗漱。

  艾曉君也跟著進了衛生間,邊洗漱邊道:“老婆,今天競選副科長,海選這一環節,我得票第一。按理說選出來三個候選人後,應該馬上接著第二輪投票,偏偏這時候局長有事,競選臨時終止了,要到下周一才接著進行。你說這事弄的……”

  艾曉君邊說邊觀察妻子的反應。

  “那肯定是局長不想讓你選上,搞的小把戲。”王麗娜邊漱口邊道,“就像我們玩麻將,要是一圈不胡,沒事也要上趟廁所,轉轉運氣。”

  “你這都哪兒跟哪兒啊?”艾曉君哭笑不得,競選這麽嚴肅的事情,竟然被她比喻得如此不堪,“不過你還別說,今天晚上,管主任就找我喝酒,傳達局長的旨意,讓我退出競選,被我一口回絕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