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九、最佳選擇(四)
作者:周不樂      更新:2020-04-20 22:20      字數:5446
  病房的門半開著,裏麵哭聲一片。不一會兒,護士推著蒙著白單子的死者從裏麵出來,有家屬哭著跟在後麵,看樣子是去太平間。

  牟啟星看著一群人消失在走廊盡頭,頹然坐在椅子上,像是自語,也像是對李紅紅說道:“唉,又沒了一個。”

  李紅紅轉頭看了看丈夫重症監護室緊閉的房門,眼淚又流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陸續有人回到對麵的病房,看樣子是收拾剩下的東西。

  “爹才剛死,還沒埋呢,你就跟我說這些喪盡天良的話?你還是不是人?!”突然,一個尖利的女聲從對麵的病房裏傳出來。

  “爹活著的時候就答應我了,房子歸我。”一個男人的聲音。

  “你也不是不知道,給爹看病,前前後後統共花了五十多萬,你要房子也行,給我二十五萬,算是給爹看病的錢!”

  “我沒錢!先前拿的五萬還是借的呢!”

  “噢,那你的意思是看病的錢我拿四十多萬,完了房子還歸你,你……你還要不要臉?”

  “你別說得那麽難聽行不行?你有錢你就多出點兒,我這兒不是沒錢嗎?”

  “哈!沒錢就有理了?!不是我說你大力,你拍著良心想一想,這些年爸那些退休金都填補你了,平時爸有個大病小災的,也都是我花錢,你……”

  “你有錢你就多花點兒唄!吵吵啥呀?”

  “我那錢是大風刮來的呀?是我和你姐夫起早貪黑掙的辛苦錢,憑啥都我們出啊……”

  “我沒錢,你愛咋咋地!”

  “砰”地一聲,裏麵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緊接著一片吵嚷聲,間或夾雜著幾聲尖叫。

  稍後,一個麵容憔悴的女人被幾個人一邊勸說著一邊推出病房,女人轉回頭,一邊哭罵著一邊試圖掙脫眾人,無奈身單力薄,被眾人架著向走廊的拐角處走去。

  走廊裏終於平靜下來。

  半晌,李紅紅歎口氣道:“這人哪,還真不能得病,一旦得病了,哪怕最親近的人之間,都會因為錢的事兒鬧矛盾,起糾紛……”

  牟啟星也歎口氣道:“唉,都是錢鬧的。如果有足夠的錢,就不會有這些事兒了。唉,有錢真好啊!”

  “哥,剛才我問了下護士,說啟航這一天的費用,得要五六千呢!你說這咱能借的,也都借了,再這麽下去隻能賣房子了,可我們那房子,也值不了幾個錢……唉,真愁人哪……”李紅紅說著說著又抽泣起來。

  牟啟星看了李紅紅一眼道:“弟妹,你也別太上火,下午那兩個人給墊了兩萬,還能堅持幾天……”

  “可他們的錢,咱們終究還是要還的……”

  “是啊,我也這麽想。咱們雖然困難,但總不能平白無故地白要人家的錢吧?”

  “可他們的要求實在讓人難以接受,我不會答應的。”

  沉默半晌,牟啟星道:“我剛才仔細想了想,他們也挺不容易的,也是為了救命。唉,生死麵前,有些事情……”

  “哥,你不會同意他們的條件吧?”李紅紅聽後有些驚訝地站起來看著牟啟星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牟啟星避開李紅紅的眼神,有些慌亂地道,“啟航還正在搶救呢,我怎麽能那麽想呢?咱們再想想,看看還能找誰借點兒錢?”

  “我剛才仔細盤算了一下,就那些親戚朋友,能找的早就找了,不能找的找也沒用。唉,實在不行,還是考慮賣房子吧。”

  “你那個房子,去年才貸款買的吧?就算賣了,去掉欠銀行的,還能剩下多少啊?再說你越著急,就越賣不上價……”

  “那你說怎麽辦?總得想辦法湊錢哪……”

  牟啟星長歎一聲,不再說話。

  李紅紅也長歎一聲閉了嘴。

  杜逆走到一家超市門口,決定給父親買點兒什麽,不管怎麽樣,他畢竟這麽多年沒回去看父親了。有了這個想法後,杜逆剛要推門進去,忽然腦子裏靈光一閃:既然從牟啟航的哥哥和妻子那兒暫時做不通工作,可以想辦法從他父母那努力一下呀!

  所謂人老奸,馬老滑。人年紀越大,經曆的事情多了,難免就會越現實,或者說更能理性地權衡得失取舍。而對牟啟航的哥哥和妻子來說,一種可能是不會同意;再有就算心裏同意,也會顧慮重重,不可能不考慮父母親朋的意見和看法。

  既然遲早都繞不過牟啟航的父母這一關,那還不如由他直接去做老人的工作,沒準兒就能從這裏順利突破呢!

  想到這裏,杜逆一陣興奮,急忙跑回醫院。本想通過歐醫生弄到牟啟航的個人信息,但一想歐醫生還要找楊醫生,再者現在已經晚上七點多了,人家早都下班了,便覺不妥,於是便學著影視劇裏的橋段,去外麵買了水果,然後冒充是牟啟航的親戚,來到負責牟啟航所在的重症監護室的護士服務台,巧妙地獲取了牟啟航的住址等信息。

  廊坊?!牟啟航居然住在廊坊!用手

  機偷拍牟啟航住院登記信息時,杜逆不禁暗暗感歎世事的神奇,寧成玉那肥碩的身影,蘇媚生迷死人不償命的笑容,蘇媽近乎刻薄的嘴臉,立馬在眼前浮現出來,弄得他瞬間神遊天外,以致於差點兒被護士發覺。

  好在有驚無險。離開服務台,杜逆才想到,這裏是省第一人民醫院,那牟啟航從廊坊的醫院轉到這裏也就很正常。

  這一切,隻是沒有絲毫關聯的巧合罷了。

  杜逆自嘲地笑了笑,本想上樓和哥嫂說一聲,想想還是算了,便徑直下樓來到停車場。

  嫂子的車是原來哥哥開的路虎攬勝。杜逆在哥哥的公司時,哥哥給他配的是奧迪A6,杜逆曾一度為此忿忿不平,於是便有事兒沒事兒地蹭哥哥的車開,所以對這輛車也算熟悉。

  三個多小時後,杜逆抵達廊坊,通過百度地圖找到了牟啟航家所在的益民小區。

  杜逆把車停在路邊,下車圍著小區轉了一圈,發現這是一個有著三棟樓的老小區。可能因為太老了,所以沒有物業保安,是開放式的,從路邊就可以直接進入小區。

  這下難住了杜逆。他本想通過保安打聽到牟啟航的準確住址,然後直接上樓去找。牟啟航夫婦二人都在醫院,在這種情況下,多半他的父母會暫時搬過來照顧孩子。當然,也有可能家裏沒人,孩子去他父母或者別的親人那裏去了,那他就通過鄰居問一下,也應該能問出牟啟航父母的住處。可是現在,他連牟啟航的家都無法找到。

  晚上十點多了,這邊的雪比省城的小一些,但也一直在下,又有風,寒冷異常,街上根本沒什麽人。

  雖然杜逆萬分著急,但也沒辦法,隻得先找了個酒店住下,等明天再說。

  早上從春城坐了六個小時到哥哥所在的醫院,忙了一下午,又馬不停蹄地趕到廊坊,杜逆感覺十分疲累,本想衝個澡就睡覺,但躺在床上,卻無論如何睡不著,便拿起手機隨便翻看,忽然看到了微信裏蘇媚生給她發來的一份文件,打開一看,正是傍晚時分說的那個明居建築公司的結賬材料。

  杜逆反正睡不著,恰好房間裏有電腦,於是仔細核對了一下數據,給蘇媚生傳了回去。

  不一會兒,蘇媚生發來微信:這麽晚還沒睡哪?那個材料,也不是要得那麽急。

  杜逆:反正睡不著,就順便看一下。

  蘇媚生:哦,你那邊的情況還好吧?

  杜逆想了想:我正在廊坊呢。

  蘇媚生發過來一個驚訝的表情:你不是回省城看你哥哥嗎?怎麽去廊坊了呢?

  杜逆用語音把情況大致說了一下。

  蘇媚生也用語音:那可太好啦!祝你成功啊,對了,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你盡管說,雖然我離家十多年了,但有幾個高中同學在那邊混得都不錯……

  杜逆:那先謝謝你啊!這種事,別人也不好插手,還是明天看情況再說吧。

  第二天一早,杜逆就來到益民小區,見有人從樓裏出來就打聽,終於打聽到了牟啟航的確切住址。

  趁著有人進出樓宇門的機會,杜逆進入樓內。這棟樓,不光外表看著破,裏麵尤甚。那種老式的水泥台階,坑坑窪窪的,邊緣部分像狗啃的一樣參差不齊。樓梯兩側的牆幾乎看不出原來的白色,上麵隨處可見亂寫亂畫的小廣告,有的拐角處還放著那種積酸菜的陶瓷大缸,散發著一種異樣的味道……杜逆來到五樓左門,平靜一下心緒敲門。

  還算順利,不一會兒門開了,一個七十左右歲的老頭探出頭來,看著杜逆問道:“你找誰?”

  “您是啟航的父親吧?我是他朋友……”

  進得屋來,杜逆打量了一下屋子,大約六十左右平米,進門左手衛生間,右側客廳,前麵對著的窗邊是廚房,左右兩側是兩個臥室,顯得十分逼仄。客廳兼餐廳裏擺著張桌子,上麵杯盤狼藉,顯然是剛用過早餐,還沒來得及收拾。

  “哎呀這剛吃完飯,還沒來得及收拾,老婆子送孫子上學去了還沒回來……那個你坐你坐……”老人一臉疲倦之色,但仍熱情地招呼杜逆進屋。

  客廳裏沒有沙發,隻有一張簡單的小床,上麵放著行李,可能平時也有人睡。杜逆坐到床上,客套了幾句,就直接說明了來意。

  老人聽後一開始也十分憤怒,杜逆又像勸牟啟星和李紅紅那樣一頓勸,又分析利弊,老人聽後平靜下來,拉過桌邊的一張塑料凳子坐下,沉默不語。

  杜逆見狀接著道:“牟叔,您好好想想,就像我剛才說的,這絕對是個雙贏的方案。如果啟航能救過來,那最好不過,您這邊人保住了,錢也保住了;如果萬一啟航沒救過來,那用他的腎救我哥哥一命,也是功德無量的好事……”

  “那如果啟航能搶救過來,你們不是賠了?白搭錢了?”牟父聽杜逆說完,臉上仍有一絲怒色道。

  杜逆笑了笑道:“牟叔,話也不能這麽說,因為這不是做買賣,而是涉及到人命,人命關天哪……”

  “得了吧!要是我們家啟航的腎你們用不了,你們還會出錢給他治病嗎?還不是他能救你哥的命?!”牟父哂笑道。

  杜逆點點頭道:“牟叔您說得對,我們的確沒那麽高尚。要不是碰巧知道啟航能救我哥,我們可能也不會白出錢給他治病。這件事怎麽說呢?就是一種緣分吧?誰讓我們遇到了呢是不是?話說回來,如果我們和啟航沒遇到,那就算了;現在遇到了,就算他救不了我哥,我們也會幫他一把的……”

  “小夥子,你就別唱高調了,你們提出這樣的條件,說白了還不是欺負我們家沒錢?要是我們家有錢,你們就不會這麽……這麽明目張膽了吧?”牟父打斷杜逆道。

  杜逆看了牟父一眼,真誠道:“牟叔,我剛才說了,這不是一件能完全用錢來衡量的事兒。換句話說,就算你們有錢,我們也還是會試一試的。您仔細想想,如果一個人不在了,用他的器官救活了另一個人,那是不是也等於這個人以另一種形式在這世上繼續活著?這對他的親人來說,是不是也是一種安慰?所以,這根本就不是錢多錢少的事兒。您仔細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小夥子,你就不用忽悠我了,這說來說去,還不是等於賣我們家啟航的腎?不行,這種事我當爹的做不來,別人知道了,也會看不起我們的……”牟父搖搖頭道。

  “那總比人財兩空好吧?再說了,如果你們不答應,實際上就等於是見死不救。如果我哥再找不到合適的腎,因此沒了,你們是不是也會於心不安?”杜逆有些急。

  “哎我說你怎麽說話呢年輕人?還賴上我們了是不是?要照你這麽說,你哥要是真沒了,還得怪我們了是不是?我說你這個年輕人……”牟父站起來怒道。

  杜逆知道自己有些急躁,急忙站起來陪笑道:“對不起對不起!牟叔您消消氣,我也是太著急了,說話有些過分,您別往心裏去,將心比心,您擔心您兒子,我擔心我哥……”

  牟父神色稍緩,看了眼杜逆坐回到凳子上。

  杜逆也坐回到床上。

  一時間兩人無語。

  “唉,看來啟航八成是搶救不過來了?”沉默片刻,牟父看著杜逆,歎口氣問道。

  “也不能這麽說。隻不過這種可能性……很大。要不然……要不然您給啟星他們打個電話問問?”杜逆試圖找到溫和一些的詞,不至於刺激到牟父。

  “唉,不用問了,他們剛才來過電話了,醫院那邊已經下了病危通知書。”牟父歎口氣道。

  杜逆趁熱打鐵道:“牟叔叔,聽到這樣的消息,你們做父母的,肯定受不了。但既然事情已經這樣了,我們都應該往前看,那就是怎麽能讓活著的人活得好一些。這次給啟航治病,你們一定欠了不少錢吧?如果有一天啟航真的沒了,而你們和大哥,還有啟航的妻子孩子又欠別人一大筆錢,不知道啥時候能還清,那啟航肯定會死不瞑目的。牟叔叔,您這麽大年紀了,經曆的事情多,明白事理,您仔細想想是不是這麽個道理?”

  牟父沉默良久,歎口氣道:“等老婆子回來,我們一起到醫院看看再說吧。”

  “那好,我正好是開車過來的,一會兒我拉你們過去。”杜逆急忙道。

  中午時分,杜逆拉著牟父牟母兩人來到醫院,之後回病房和哥嫂說了大致情況。下午,兩人又去找牟啟航的親屬等人,終於達成協議:牟啟航住院費用,由杜順承擔;如果去世,將腎捐給杜順,杜順給予五十萬補償。

  當天深夜,牟啟航經搶救無效死亡,杜順第一時間做了換腎手術。

  杜逆把這一喜訊第一時間告訴了王墨,表示自己再陪護幾天就回去上班。王墨勸他不要著急,既然回家一趟,就好好陪陪哥哥和父親,緩和一下感情。

  杜逆不置可否。

  王墨這段時間比較開心,因為母親的情況一天比一天好。但同時,他又有一些擔心。他發覺母親非常喜歡和那個趙醫生在一起,不論是治療,還是平時沒事的時候。每當這時,王墨都發現母親容光煥發,神采熠熠,簡直像換了一個人,根本看不出來是一個病人。

  這段時間,王墨不止一次仔細思考過父母的婚姻問題。從感情上講,他是不希望父母離婚的,雖然他們的婚姻已經千瘡百孔;但從理性上,他也知道,在目前情況下,如果沒有轉機,那對父母來說,離婚就是最好的選擇。

  在一種自己也說不清楚原因的驅使下,王墨仔細了解了一下趙醫生的個人情況。這個趙醫生,喪偶單身。據說他和妻子都是事業型的人,一開始也是夫唱婦隨,後來趙醫生有了一個到國外研究工作的機會,之後執意在國外發展,而他妻子執意留在國內,後來兩人因長期兩地分居,感情慢慢變淡,以至分手。

  本來這也沒什麽。但他妻子再婚後遇人不淑,倍受折磨,以致後來得了抑鬱症割腕自殺。趙醫生因此愧疚不已,一直沒有再婚,把所有精力都用在了抑鬱症患者的治療研究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