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夜雨微涼
作者:三三三二二      更新:2020-05-10 14:05      字數:4261
  鋪子就算沒有生意,也還是得開門,今日裏那個老頭兒沒有再來絮絮叨叨,怎麽看都是個不錯的兆頭,然而少年仍舊是滿臉幽怨。

  至於關於這條蘆花巷的傳言,對於常年生活在死亡山脈的邊境的少年來說,死人壓根就不是什麽稀奇事,作為這條巷弄唯一開張的鋪麵,真正讓他憂心忡忡的隻能是生意,這淒淒慘慘渾渾噩噩的生活,總沒有驚喜不期而遇!

  雖是春日,但隨著冷風拂過,大門吱呀吱呀作響,就頗有些冷火秋煙的意境了!

  七七站在屋簷下,翹首眺望,認真說道:“這門老是嗚呀嗚呀的,跟哭喪一樣,能有生意才見鬼!”

  “關門什麽事啊!”吳良揉著眉頭隨口說道,然後想起了一件事:“我說七七,郡主送的那件狐裘,為什麽離開時你又特意要還回去?”

  七七撇過頭不打算理會!無功不受祿是她這位侍女截然於少爺的最大區別。

  屋外春雨淅淅瀝瀝綿綿不絕,遠沒有個盡頭,這樣的鬼天氣,正是主仆二人內心最真切的寫照,因為蘆花巷實在是太過於偏僻的緣故,前後都沒有鋪麵照應,便愈發顯得冷冷清清,除去偶然路過的阿貓阿狗外,連鬼影都沒能見著半個。

  至於開張時的豪情萬丈到此時都隨著一場場涼雨給衝刷得連灰燼都不剩,吳良坐在門檻上看著屋簷外的雨絲,唏噓不已,如果說深宮怨婦的幽怨是如同此時的春雨綿綿的話,那麽此時少年眼中的幽怨就已經恍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因為沒有什麽意外的話,他們很快就到了要喝西北風的境地。

  不知道是少年眼中的幽怨感天動地還是其他,在暮色時分,蘆花巷總算是有了人影,門檻屋簷外有人在避雨。

  麵容青澀稚嫩的少年很想維持那副愛買不買的高深風範,但在尊嚴與銀兩之間掙紮許久,最終還是敗於現實,腆著臉從店鋪走出正打算忽悠這開店以來唯一的顧客,對方恰好下意識轉身看來,四目相對,當然沒有擦碰出什麽激情四射的火花,但吳良卻微微眯起眼。

  這是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年輕人,一襲幹淨利落的青衫,腰間懸著把佩劍,儀表天然俊朗灑脫,嘴角掛有隱約可見的微笑。

  但也就是這樣的年輕人,衣袖上殘餘著未曾幹涸的斑駁血跡,將簷外的春雨都渲染得涼薄了幾分。

  吳良察覺到自己失態,不免有些尷尬,幹咳了兩聲轉頭望向陰沉天空。

  大概是春雨一時半會還沒有停歇跡象,年輕人有些無聊,抬頭望著店名,眼中流露出疑惑神色,看上去頗為好奇。

  很顯然無論是店鋪陳設還是藥品噱頭,都無處不讓他感到新鮮,打量一番後,踱步走到吳良身前,微笑問道:“既然是藥鋪為什麽要叫一概不治?”

  “佩劍的就一定是劍客?白衣飄飄的就一定是仙子?”吳良笑著搖頭說道:“所以藥鋪一定就要救死扶傷?”

  “好吧!這個答案有意思。”年輕人笑著說道:“不過,難道你不知道這條蘆花巷時常死人?在這裏開店鋪注定是賠本買賣。”

  吳良攤開雙手,歎息說道:“知道得有些晚!”

  鋪子外的雨越來越大,嘩啦啦沿著屋簷順流成線,水花四濺,伴隨著那扇大門的嗚呀聲,如同絲竹聲中拉二胡格外刺耳。

  忽然年輕人抬起頭,向著雨幕深處望去。

  並未有出現如何的異樣,但此時的風雨卻是更加飄搖,雨水肆無忌憚飄落進屋簷,將年輕人身上青衫打濕大半,衣襟上血跡也隨之淡化開來。

  雨水飄落在青衫上,就如同一副潑墨畫的濃稠墨水在白紙間點綴,看上去頗有些意境,但隻要是正常人在這等大雨下都會下意識退回幾步避雨,可匪夷所思的是,他非但沒有倒退,反而緩緩向前兩步,將整個身形徹底置身在這場之下,神情從容平靜,就像看著遍地梅花開放。

  吳良猶豫了一下,給他遞過去一把油紙傘!

  接過雨傘的年輕人卻並未有要撐傘的打算,長時間沉默後,他忽然轉頭望向他,微笑說道:“傘不一定能還。”

  吳良靠著門,以便不讓它再嗚呀嗚呀發出刺耳聲音,回答說道:“一把油紙傘,也就那麽回事!”

  “你不在乎,可是我在乎。”

  年輕人話音很認真,就像是他手中的這把傘價值千金,從這點可以感覺得出來他從來都不允許自己虧欠什麽。

  “如果我沒有猜錯,這條蘆花巷經常死人,跟你有關吧?”

  “為什麽這麽想!”

  “因為你眼裏有殺意!”

  年輕人笑了笑,說道:“能看出我眼中殺意的人不少,但不應該落魄到你這樣!”

  吳良低頭沉默,良久後才抬頭,問道:“今天也要死人?”

  年輕人感慨萬千回答道:“是啊!有人想要我死,那麽我就隻能讓他們死,所以如果我死了,這把傘就還不回來。”

  吳良猶豫了一下,認真說道:“借你一把傘是想讓你趕緊離開,有人死在我這鋪子前,總歸是不吉利。”

  年輕人怔怔一愣後,搖頭說道:“這裏是個死人的好地方,所以我不打算走!”

  “而且此時也是個死人的好時節,鮮血被雨水衝刷後,明日豔陽高照時,這裏仍舊是幹幹淨淨!”

  “為什麽你會認為明天一定是豔陽天?”

  “這批人死後,會要消停很久!不殺人的天氣無論是風還是雨對我而言都是好天氣!”年輕人蹙眉說道:“一般而言聽到要死人,大多數都避之不及,而很少有人像你一樣興致勃勃問個究竟。”

  “那些年在邙城殺豬宰羊的見多了,但殺人卻很少見!”吳良笑著回答道:“不過我若是你,這會兒就不應該站在雨下,因為雨水打濕衣襟,行動起來會有些遲緩。”

  “你很懂這些?”

  “在邙城哪種地方活過的人,很難不懂啊!”

  年輕人笑了笑,沒有半點猶豫直接退兩步到屋簷下,低頭望著青衫上雨水潑灑而成的畫卷出神,然後他抬頭看向身側的少年,認真說道:“如果有可能,我會去你說的邙城看看!”

  吳良聳了聳肩表示請便。

  “因為有些事情的緣故,很多大人物想要找出我身上的秘密,但也因為身在青雲宗的緣故,他們每次都不敢大張旗鼓,而這次他們決定用盡手裏所有的棋子,一次做個了斷!”

  “跟我說這些幹什麽?”

  “先前來這裏之前,已經殺了一批,但還是低估了那些大人物的決心,所以今夜我很可能會死。”

  雨勢越下越大,年輕人平靜望著大雨,用不起波瀾的語氣說著關於他自己的生死,然後他笑了笑,說道:“人死之前總會很想傾訴,而現在我身邊能說話的隻有你。”

  吳良順著他的視線望向逐漸晦暗的天空,皺眉說道:“那你最好還是不要死,因為你死了,那些大人物很大可能以為你交代給我什麽秘密,而我這個人很不喜歡麻煩!”

  “我現在有些後悔借你一把傘了!”吳良看了一眼他腰間的佩劍,猜測那把劍一定染著血,問道:“要殺你的都有些什麽人。”

  “第二境第三境又或者是第四境吧!但修士不會太多,因為這裏畢竟是雲山鎮!”

  吳良抽了抽鼻子,說道:“那我就愛莫能助了!”

  年輕人目光落在他始終維持著特定姿勢的右手,說道:“一個袖裏藏劍的家夥說出來的話,很難讓人信服!”

  “其實我對於你的恩恩怨怨實在是沒有興趣,我隻是在想你殺人或者被殺的時候悠著點,因為這間鋪子我實在沒有銀子再重新裝修!”

  說完這句話後,他就開始準備關門大吉,把那扇嗚呀嗚呀的大門虛掩起來,在準備栓上橫梁的時候,年輕人開口說道:“我或許可以悠著點,但他們想來是不會在意這間鋪子,也不會在意鋪子裏的兩個人!”

  吳良對著他惱火說道:“就不能不在這裏打打殺殺?”

  年輕人搖了搖頭認真說道:“可這裏是個死人的好地方,活人總不能跟死人講道理吧!”

  吳良望著他手中的油紙傘。

  在長久沉默後,年輕人終於歎息了一聲,輕輕撐開傘,慢慢走進雨中。

  “我姓陳,陳之陽!雖然不一定能還傘,但總得讓你知道借傘的是誰!”

  。。。。

  此時噗的兩聲悶響,尖銳的箭簇直接穿透店鋪,狠狠紮進房梁上,箭簇直接沒入大半。

  在吳良迅速反應的刹那,就像是般的箭簇從大雨深處密集投射而來,嗖嗖作響,瞬間掩蓋住屋外風雨之聲。

  要命啊!吳良將茫然不知的七七撲倒在地,幾乎是同時,被密集箭簇擊中瓦罐怦然炸開,取名叫做一概不治的鋪子很快就化作火海了!

  吳良將臉緊緊貼在地板上,透過窗欞縫隙,看到有一抹殷紅灑在窗上,成了此時整個世界最絢爛的顏色。

  數道漆黑身影在窗外一閃而過,身形矯健無聲無息,帶來無窮無盡的涼薄殺意。

  這場春雨的雨水越來越大越來越急,把剛剛流淌的熱血迅速冷卻衝刷幹淨。

  吳良對著七七眨了眨眼睛,認真說道:“不管聽到什麽動靜都不要出來,我去外麵看看!”

  七七老氣橫秋歎息了一聲,小聲問道:“少爺,到底你是掃把星還是我是掃把星,怎麽隨隨便便開鋪子都能遇上這樁子破事!”

  望著付之一炬的店鋪,七七那張小臉上滿是挫敗感,柳葉細長的眸子裏掩飾不住的傷感。

  看到這個眼神,吳良默默握緊袖中短劍,心中無奈的歎息一聲!小侍女很傷心,那麽少爺就不得不必須要做些什麽。

  在外人眼中無良且無德的少年並不是第一次敗在小侍女麵前,但很顯然也絕對不會是最後一次。

  吳良翻身從後院背著來把長刀,從黑布袋裏揣著幾個瓦罐藏在胸口,然後使勁跑到後廚從鍋底抹了兩把黑灰在臉上披上身蓑衣,隻流露出那雙異常明亮的眼眸。

  再度仔細查看沒有遺漏後,望著小侍女憂心忡忡的眼神,溫和寬慰說道:“隻是去看看,而且我想外麵的那家夥應該不會死得那麽簡單,如果有可能賣他個人情,咱們接下來也不用喝西北風了!”

  七七抿著嘴默不作聲。

  吳良揉了揉她頭發,沉默片刻後說道:“再說店鋪燒成這樣,總得要找人負責,很不幸我跟那些黑衣人不熟,而跟他。。。”

  原本是想要說挺熟,但轉念一想從認識到現在也不過半日功夫,其實也不熟。

  七七扯了扯他衣袖,看著外麵的風雨,焦慮說道:“少爺,要不還是別出去?”

  吳良笑著望著她,說道:“哪能啊,就算我們不出來,真當他們會放過我們啊!”

  七七緊緊抿著小嘴,怔怔望著他,最後小聲說道:“那我不出去。”

  又加重語氣補充了一句:“你不回來我就不出去。”

  或許這個世界,隻有吳良才知道小侍女說的這句話並不是在多愁傷感,而是真的。

  他不回來,她便不離開這裏。

  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吳良直接翻上後院圍牆,將整個身影都遮掩在雨幕之下。

  逐漸暗沉的夜色下,安靜許久的蘆花巷被雨聲所打擾,此時又多被許多黑衣所驚擾,吳良弓著身行走在雨夜下,整個人已經如同即將離弦的箭簇。

  視線中,夜雨之下,數十道漆黑身影將那個撐著油紙傘的年輕人團團圍住,這樣的大雨之下,寂靜無聲,但卻透著一股寒冷到骨髓深處的濃重殺意。

  雨水滲不透油紙傘而順著傘麵流淌,那個年輕人卻不再注意眼前沉默如同雕塑的黑衣人,而是抬頭望向夜雨深處,視線仿佛能穿透那重重雨幕,望見絢爛陽光。

  吳良在很久之後才明白他那個名字的含義,陳之陽,心之向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