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豬肉簡史
作者:洪山詩人      更新:2020-07-14 06:24      字數:6403
  冬子跟吳老師李老師,平時沒事的時候,喜歡探討某些飲食理論上的東西g。要說吳老師與李老師,算是專家。但冬子也不賴,在理論上,他算是雜家。主要優勢,在於曆史知識基礎紮實。

  這一切,都來源於他從小受到的教育,以及爹爹家那些通俗的曆史書籍。當然,古文功底,冬子還是有一些的。他的綜合成績不怎麽樣,但語文和曆史,還算是強的。就是當年在容高,哪怕是個照顧生,在班上,這兩門,也不落後。

  川菜中,以豬肉為原料的菜,占據著最大的份額。但從曆史上看,豬肉作為中國人最主要的菜肴,還是宋代以後的事情。

  而東坡肉,這個唯一的四川與湖北都有關的菜肴,引起了大家的爭議。

  蘇東坡是四川人,所以,四川人習慣性地,把蘇東坡發明的菜,比如東坡餅,東坡肉的烹飪方法,算作祖籍四川。但是湖北人可不這麽看,至少,東坡肉的產生,是在江對岸的黃岡,這一點,有確定的記載,並且是東坡先生自己寫的。

  有一個問題,引起了討論,那就是:豬肉,難道是宋代以後,才進入人們餐桌上的嗎?

  吳與李兩位老師執不同的意見。吳老師認為,以前也有豬肉作為菜肴出現,但是,極少,形成不了風氣。所以,他持肯定意見。但李老師認為,豬肉早就進入普通人的餐桌了,隻是沒有羊肉那樣普及而已。

  兩位老師,帶著這個爭論,找冬子來尋求戰友。冬子卻無法給出確定的結論。於是,他拿這個問題,請教了爹爹。

  “其實,豬肉出現在中國人的食譜上,絕對早於春秋甚至西周以前。”爹爹肯定地說到:“我們不說考古發現,也不說中國烹飪史的具體細節。就是從文化角度上來看,豬肉在中國人的烹飪史上,也占據著崇高的地位。”

  “那證據呢?”畢竟,冬子是要拿證據來說服那兩位廚師的。

  “比如,孔子的《論語》,其中有一篇叫《陽貨》的,說是季氏的家臣一個叫陽貨的,相拜訪孔子,給孔子送了一隻熟小豬。不知道是烤乳豬還是蒸乳豬,反正,這在當時,是非常尊敬非常正式的禮物。孔子不想見他,就提前躲了起來。當時,這兩個人,都稱得上是貴族階層的人,他們之間的禮物,是相當正式的。可見,豬,在春秋時期,就已經是非常正規的食品了。”

  這個故事,冬子有印象,但記不太清晰,被爹爹提醒,也覺得,很有道理。畢竟,它是記載在經典上的,是有力的證據。

  “第二個,豬作為食品,還有它的宗教甚至政治上的意義。比如,古代,祭祀祖先,天子諸侯等級的人,供奉宗廟,可以說是最高等級的貢獻了。那最高禮節的祭品,叫做太牢。太牢,其實就是指的三牲,也就是三個犧牲。牛羊豬,就是太牢的三牲。今天,我們講犧牲這個詞,也是從這裏麵演變而來的。”

  這個說法,確實把冬子嚇了一跳。原來,今天犧牲是個動詞,但在古代,它是個名詞。更重要的是,它是國家政治宗教中,最為崇高的東西。

  “那是不是說,豬肉,其實因為太崇高,所以,走不進百姓的餐桌呢?”

  “那倒不是,這裏有複雜的曆史及生活生產的原因。”爹爹沒繼續往下說,他讓冬子自己去查資料。畢竟,這個結論好理解,羊肉也是三牲之一,它早就普及於國人的食譜之中了。自我學習的習慣,比學到一些知識點更為重要,爹爹引導著冬子,冬子也就在網上,查找了相關內容。所以,跟兩位廚師講時,顯得很有底氣。

  其實,豬肉,不流行的主要原因,主要是因為沒有高級感。上行下效,大家也就不太重視它而已。主要是沒有好的廚師,用烹羊的方法來烹豬,沒作出令人叫絕的好口感,所以,流行程度不高而已。

  豬,曆來負責提供油膩範本。不節製,沒分寸,不上進,這大概就是豬給人的主要印象,連帶著食客對豬肉的愛好也顯得不高級。

  盡管漢字“家”就是屋頂下麵一個表示豬的“豕”,但豬肉的地位在中國古代長期是不高級的,不能跟羊肉相比。

  要知道,北宋宮廷禦廚隻使用羊肉,皇宮中每日宰羊數以百計,羊肉有時還直接作為薪水的一部分發給大宋官員。貴族階層如此厚此薄彼,連帶著市場上羊肉價格竟比豬肉貴出百倍之多。宋代隨著適宜養羊的北方領土持續丟失,羊還變得越來越金貴。

  明清時期,豬肉實現了對羊肉地位的大反超。尤其到清代,從在東北起就習慣豬肉的清朝宮廷,肉食就以豬肉為主了,連帶著普通人也越來越待見豬肉。

  豬肉今天在中國的重要性無與倫比,豬肉消費有著最大的群眾基礎。如今中國的豬產量、豬肉消費量都占到世界的一半。比如國家統計局數據,2014年底,中國生豬存欄量達到466億頭,占世界生豬存欄量的588。

  豬肉的命運轉折,有曆史經濟因素、社會上層品味變化等原因,豬的翻身還需要特殊的貴人扶持。

  豬的好處是需要人發現的。在羊肉最貴的宋代,豬肉等來了它的貴人、知音,最灑脫的文豪蘇東坡。他留下了一道千古名菜,從他開始,吃豬肉,才成為一件值得“歌頌”的事情。

  這道菜並非後世牽強附會,它是怎麽來的呢?

  按今天的話說,蘇東坡是個斜杠青年,詩詞書畫四絕,哪樣拿出來都能予取予求,做到當世極致,唯獨除了自己的官運。

  烏台詩案後,蘇軾被貶到黃州,在今天的湖北黃岡擔任團練副使,一個並無實權的小官。蘇東坡在這裏待了四年零兩個月之久,這是他物質上最艱難的歲月,但也是他創作的黃金時期,《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後《赤壁賦》、寒食帖都出自這裏。

  但是蘇東坡在民間最有影響力的創作,恐怕要數東坡肉,這道菜記錄在他的《豬肉頌》中:

  “淨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這就是東坡肉的由來,東坡肉的誕生地就是在黃州,它誕生於蘇東坡的匱乏時期。

  蘇東坡用大白話記錄了當時豬肉地位低下,富人不理,窮人不會吃的現實,又交代了菜的基本做法。最關鍵的兩點,一是少放水,二是小火慢燉。後世千年,工藝、調味縱有千變萬化,這兩點是共同堅持的。這決定了東坡肉的基本口感,就是極致軟爛。

  用“入口即化”這種濫詞形容口感和講脫口秀用諧音哽一樣,是應該要被罰款的,但是在東坡肉上好像沒有別的詞更合適

  後世真正定名東坡肉,大概是在明沈德符《萬曆野獲編》:“肉之大胾不割者,名東坡肉。”

  這裏也點出了東坡肉的一大外形特征——別切得太小。東坡肉在刀工上,以大為美。直到清代,東坡肉才逐漸分小,一份東坡肉被分成10塊20塊,每塊一兩多,主要原因是為了縮短烹飪時間。

  在陸遊的《老學庵筆記》中,蘇東坡是個標準甜黨,他喜愛吃各種能把周圍人齁著的蜜漬食物。可以猜測,東坡肉最早的口味,也很可能就是甜口的。

  夏曾傳在《隨園食單補正》中記錄“杭有燉肉者,以肉一大方燉至極爛而鋒棱不倒。……杭人又稱之為東坡肉。”

  “極爛而鋒棱不倒”,這實在是個對東坡肉視覺質感非常形象的記錄。

  在中國古代,當有高級文人加入到某種事物的生產、創作和審美標準的製定中,那麽這個行當就可能獲得脫胎換骨的際遇,無論是瓷器、茶葉還是家具。

  東坡肉如今作為浙江菜的代表,長盛不衰,它的基本原材料是五花肉,蔥薑、白糖、醬油、紹酒。

  今天東坡肉的一般做法是,五花肉切成3厘米見方,沸水煮五分鍾定型撈出。用大砂鍋鍋內墊竹箅子,鋪蔥薑,豬肉皮朝下整齊擺放,加白糖、醬油、紹酒。最後放蔥結,蓋蓋,用桃花紙圍封住鍋蓋縫隙,旺火燒開,再微火燜120分鍾。然後撇去油,改為肉皮朝上分裝入小陶罐,加蓋在蒸籠中旺火蒸30分鍾而成。

  東坡肉使用席草捆綁,目的是定型,防止加熱太久導致五花肉肉層分離

  東坡肉能一直流傳下來,除了文人加持,一定還有它自身獨特的原因。

  這就不得不說脂肪,盡管東坡肉小火慢燉的做法,已經盡量去除了多餘脂肪,但實際上,最後肉中脂肪含量仍然非常高,加上甜口的調味,這完全對應了人刻在基因裏的味覺本能——對高脂肪、高甜的偏愛。

  東坡肉飽含油脂,而又酥爛適口,擁有區別於其他肉類菜肴、其他國家飲食的獨特口感

  在漫長進化史中,人類吃飽飯的時期是極其短暫和稀罕的,絕大部分時候,曆代先民都在果腹邊緣苦苦掙紮。今天很多人被肥胖或高油高糖飲食習慣導致的疾病困擾,這放在整個人類曆史上看,實在是非常短暫的現象。

  脂肪和糖是寫在人類基因裏的飲食偏好,善於主動攝食高脂肪高糖的人才更有機會生存下來。

  所以,牛奶要好喝離不開脂肪,脫脂奶粉淡而無味;決定牛肉等級的因素,是脂肪含量與分布;金槍魚刺身的等級也與脂肪含量直接相關;沙拉離不開脂肪;各種蘸水離不開脂肪;很多人用來給無聊菜肴續命的油辣椒,除了辣椒,就是脂肪。

  不得不誇獎豬實在是太有功了,用低廉的成本滿足了人對於肉食和脂肪的巨大需求。

  豬是最成功的家畜。它孕期僅有4個月,每胎平均產12、13頭豬仔。豬生長快,丹麥長白豬日增體重可達734克。一般商品豬的生長周期170天,體重就可達100kg。豬的雜食性,使得豬飼料的來源非常廣泛。豬與其他家畜不同,還在於既可以放牧,也可以圈養,隻食用人的各種食物殘渣就可以長肉,效益回報明顯高過其他任何牲畜。

  但是豬今天也被嫌棄,除了形象不佳,肮髒,也還有社會消費升級的原因。

  在北美,二十世紀初豬肉失去了它對牛肉顯著的領先地位。除了養牛業者的有效生產和推銷外,也因為豬肉被暗示為窮人和拓荒者枯燥的食物。

  今天國內消費結構還沒有發生這種轉折,但是牛肉和海產品等消費持續增加的背景下,豬肉也漸漸有了消費層次不高的意味。

  不過,隻有進入匱乏時期,你才會懂得去梳理生活中,哪些才是排名靠前的珍貴。

  不了解豬的人以為豬隻能提供油膩,真正了解豬的人,能明白它的個性和特殊能力,才能珍惜它。

  豬鬃曾是二戰期間重要戰略物資,用於製刷,給軍艦刷漆或清潔槍炮管等,是兵器工業離不開的原料,中國是最主要的生產國。

  至今生活在建川博物館的豬堅強,是頑強生命力的象征

  真正了解豬的人,能把它發揮到極致。千年來,豬最大的知音,確實是蘇東坡。

  蘇東坡雖然菜吃得油膩,早上起來東坡肉要吃兩大碗,但他卻給出了人生毫不油膩的樣板。他一生仕途坎坷顛沛流離,但愛玩愛吃,為人做事飽含深情,鬥誌昂揚。

  不油膩,不是清心寡欲,而是不被困頓打倒,保持進取、創造力和求知欲。與之相反的狀態,才是令人不快的油膩。

  這大概是東坡肉發明者的深意所在。下次享受東坡肉的時候,不要忘了這一層。

  “那按你這意思,豬肉,一直在社會中普及著,隻是沒有上升為明星食物而已?”李師傅問到。

  “當然,文人不熱衷於記載它,我們後人就不太重視。當然,有了蘇大學士這樣的明星推薦,它自然成了文人中的新風尚,有人記載了,人們就誤以為,它才在宋代後,才開始普及。”

  冬子這個解釋,在兩位老師聽來,是比較靠譜的。吳老師說到:“我說嘛,過去一直懷疑,這麽早馴化的物種,居然地位這樣低,它有什麽理由不普及呢?”

  對啊,豬,是人類最早馴化的動物之一,從考古史資料來看,數萬年前,人類就開始馴化它了。我們中國造字,家,就是一個屋頂下麵一頭豬,它幾乎成了家庭私有財產的象征。

  但是,最普及的東西,往往最容易被忽視。比如空氣,平時你幾乎都感覺不到它的存在。但是,隻要你上了高原,就知道,它其實是對人來說,最為珍貴的東西。

  如果有人要舉例,說世界上最寶貴的調料是什麽。有人會按價格來舉例,拿貴重來說事。還有人,拿易得性來說事,最難得的,就是最好的。其實,並不是。

  人類最重要最寶貴的調料,其實是鹽。因為鹽的存在,加快了我們循環,造成了我們體內的各類化合分解反應。對於絕大部分食物來說,加鹽的水,才配稱之為溶劑,人體的消化及循環係統,其實就是一個大的精微的化工廠。

  所有的廚師,都是服務於這個化工廠的,醫生,也一樣。所以,食藥同源。

  “那糖呢?它也很重要喲。”李老師感歎到。

  “確實,它很重要。畢竟,人類有個毛病,那就是對糖的依賴。為什麽呢?其實是大腦的偏好。”

  冬子說到這裏,居然把兩位老師都吸引了。要知道,這些化學知識,他們不知道,冬子,也是在西安時,與孫總在一起時,才聽說的。

  “我們都知道,營養的三大主要成份:澱粉脂肪蛋白質,對不對?”冬子這一問,兩位老師在點頭,這就是營養學常識,對於他們專業的人來說,就像大學生會初級算數一樣簡單。

  “脂肪是糖與蛋白質的組合產物。蛋白質是我們細胞的主要構造成分。那澱粉呢?它在哪裏?”

  吳老師搶答,並不是李老師不知道答案,但他沒吳老師嘴快。“澱粉,必須轉化為糖,才能被身體吸收。脂肪隻不過是糖與蛋白質的某種儲存形式。”

  居然還有增值答案,這吳老師的嘴也太快了。

  “那麽,問題來了,脂肪的合成過程複雜,它分解的過程,也相當複雜,豬肉中脂肪含量過高,所以,消化它,也經曆很複雜的過程。所以,表麵上,豬肉吃起來,對身體的作用,發揮得要慢一些。所以,如何幫助消化,如何讓人在食用豬肉中盡快得到快感,這就考驗廚師的能力了。所以,蘇東坡在飲食上所作的貢獻,就在於此。”

  就在於此,兩重含義。此事被嘴慢的李老師捕捉到了:“不僅是就在於幫助消化的革新意義,還在於,它的發明地,就在容城江對岸的黃岡,這真是一個美食發源地啊。”

  就在這個地方,曆史上的偉大人物,在這個地方產生了最偉大的文章詩歌,還有改變國人飲食結構習慣的烹飪方法。

  “好,回到我剛才的話題,你剛才說糖。那澱粉消化後,變成糖,人類吸收了。在這裏,糖與脂肪與蛋白質,在飲食中,處於同樣的地位。但是,在大腦看來,糖,是更好的存在,隻是因為大腦的自私。”

  “自私?”兩位老師幾乎是同時發出了這個疑問。

  “對,自私。大腦的主要組成成分是蛋白質。但是,它能夠利用的能量,隻能來源於糖。所以通過脂肪或者澱粉轉化的糖分,在大腦看來,都是間接的,不爽的。最爽的,莫過於直接吃糖,大腦這種偏好,決定著人性,人們也最喜歡直接的快樂,不喜歡轉彎抹角,對不對?”

  兩位老師這才明白過來,冬子說的是這個。他們對冬子這複雜的理論體係感到有些不解,這年輕老板,究竟學了些什麽東西?但是,還是感覺有些佩服的。怪不得,自己的師傅,要他們過來,多向冬子學習。師傅的判斷,不是沒有道理的。

  “但是,糖,對於中國人來說,特別是蔗糖,是特別晚的事情。一般認為,是明代以後,才傳入中國的。當然,史料記載,更早一些。所以,在幾千年中國人烹飪史中,你所說的糖,就是你現在用的糖,作為調料,它就不是主流。”

  李老師不理解:“那古代的人,就無法取得甜味了嗎?”

  “有,但古代把這種味,叫做甘。除了蜂蜜這種東西,能夠帶來直接的甜味以外,其餘很少那直接的。但蜂蜜畢竟產量小,那是奢侈品,進入不了普通廚房。而被稱為甘味的東西,與今天的甜,是有區別的。比如,中藥中的甘草,那個味也叫甘,但你可不能按今天,把它理解為甜,對不對?”

  甘草,是川菜師傅常用的藥材。在火鍋裏,它還是必不可少的。兩位老師很熟悉它的用法與效果,當然同意冬子的說法。

  “還有一種甜味劑,就是甜菜,但其甜度,隻能算是微甜,深度有限,所以,在食材中發揮的作用也就有限。因為效果不太明顯,所以,用得也就少了。”

  原來是這樣。李老師說到:“現在動不動就用糖,原來,在我們古代的烹飪史中,它不是主流調料。”

  “對,它是最好的調料之一,但不是必不可少的。隻是人們習慣了它,現在就開始依賴它了。”

  對習慣的依賴,造成飲食結構的變化。這件事,在近些年的食品發展中,最為常見。

  比如,對麻辣的追求,以前,主要是南方人,比如西南官話區或者陝西等地流行。現在,因為火鍋的推廣成功,它幾乎成了全國人民共同的喜好了。

  每一個食物結構的變化,背後所推動它的文化力量,是中國文化不斷更新的最普遍體現。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每一個誌在創新的廚師,同時,也是新文化的創造者與推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