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玉汝於成
作者:奕辰辰      更新:2022-02-12 21:56      字數:5514
  劉睿影被胡希仙嘲諷了一番後,隨她走進了內院。

  不得不說,這位五小姐雖然奇怪,但她的記憶李著實驚人……從描述中,劉睿影聽出她已經很久都沒有來過這裏了,但對以前的擺設,還是曆曆在目。

  就連一座水缸挪動了幾寸位置,都記得一清二楚。

  她剛說時,劉睿影並未在意。

  直到他走近,朝那水缸下麵一瞧,發現果然有挪動過的痕跡,這才對她信服。

  “這院子有幾進?”

  劉睿影問道。

  “不知道,記不清了。”

  胡希仙的腦袋搖的跟個撥浪鼓似的。

  對於那些細節,她記得極為清楚,反倒是這種誰都能記住的事情,她反而說記不得,劉睿影心裏有些疑惑,但什麽都沒有說。

  從他現在站著的位置來看,這處院落起碼還有個內院,就在兩人正前方。

  劉睿影朝前指了指,胡希仙點點頭,隨即兩人一前一後走了進去。

  院裏粉牆環護,綠柳周垂。

  正對著三間垂花門樓,四麵還圍著抄手遊廊。

  院中甬路相銜,山石點綴。

  隔著老遠,劉睿影都能看到前方半空中懸著的五間抱廈上掛著字幅鬥大匾額。

  即使沒有明亮的燈火映照,整個院落也顯得富麗堂皇,雍容華貴。、

  至於山石之間的錦簇團花,更是剔透玲瓏。遊廊旁搭設的爬架上,薔薇憋了一連串的花骨朵,將開微開。

  可劉睿影一低頭,就看到門檻的正中央有一個人頭,而院子的正中央躺著一具屍體。

  這具屍體的死法和先前小木屋中的那四人一模一樣,都是腦袋被砍下。

  除此以外,身上沒有別的任何傷痕。

  就好像是異常鋒利的劍,瞬間劃過他的腦袋,連一起反抗都不曾有,也做不了什麽抵抗的舉動,甚至連平常的鬥毆都不存在,就那麽悄無聲息的身首異處了。

  劉睿影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這院子裏的人,莫非都死了?

  胡希仙看到這具屍體,沒有先前的害怕,反而走到院子兩邊的抄手遊廊中,把掛在柱子上的燈火撥弄了一番,使其更加明亮。

  不知為什麽,這內院中的燈火讓劉睿影覺得極為清冷,沒有絲毫暖意……

  或許是鮮血的緣故,也或許是因為這裏實在是太過詭異,空氣中都充滿了鐵鏽味的血氣,讓人忍不住皺眉頭,哪裏有心情欣賞什麽燈光好風景。

  燈火照在園中,映出地上一大灘血跡。

  血跡紅中透紫,已經開始凝固。

  內院比外麵更加昏暗,劉睿影的雙眼適應了好一陣,才看出圍繞著內院的房屋中,都點著燈,但卻沒有任何人影閃動。

  薄薄的窗戶紙中透出光亮來,和抄手遊廊中的燈盞交相呼應,竟是有幾分壓迫之氣,讓劉睿影額頭之上冷汗涔涔。

  “你不喜歡這燈火?”

  胡希仙幽幽的問了一句。

  劉睿影的精神似是被這句話拉扯,回到了現實。長舒了一口氣後,伸手拍了拍胸口。

  還不等回答,隻見胡希仙右手一揮。

  手中那把珠光寶氣的歐家尖再度出鞘。

  一瞬間的璀璨遮蔽了所有。

  在這劍光閃爍之際,圍繞著內院的兩條抄手遊廊上所有的燈盞全部熄滅,隻有從屋子裏透出的光亮,讓劉睿影能夠看清地麵。

  “這個人你認識嗎?”

  走到屍體旁,劉睿影問道。

  光線實在太昏暗了,又沒有腦袋。

  不過胡希仙顯然對此人十分熟悉,僅憑身上的穿著,就說出了他的性命。

  卻是先前應當在木屋中的護院,不知為何來到了這座內院之中。

  “你們胡家的護院,是不是經常變動?”

  劉睿影接著問道。

  “從我小時候張叔就在那裏,按照資曆和入家族的時間來算,怎麽都該是個總管了。也許回來被調入這處院落中當了個總管也說不定。”

  胡希仙回答道。

  這個解釋很符合邏輯,劉睿影也能想得通。

  不過當他俯下身子時,卻從這具屍體上聞到了濃濃的酒氣。

  “他死前喝酒了,而且喝了不少!”

  劉睿影說道。

  胡希仙顯然沒有意識到喝酒這件事和死人之間能有什麽關聯,但劉睿影卻知道,如果這個人在喝酒的話,他說不定是和先前那木屋中死去的四人一起喝的酒。

  要是劉睿影估計不錯,木屋中第五個酒碗,應當就是眼前這死人的。

  他的腦中拚湊出了一個故事。

  胡家府邸裏的一位護院,和這裏的幾人乃是好友。

  在他不當值的日子裏,前來找好友喝酒。

  這本是人之常情,劉睿影在無事可做的時候,也會自飲自酌兩杯,算不得什麽。

  不過這裏的護院們,本是不該喝酒的。

  奈何胡家在下危城中積威太深,著實無人敢來鬧事。久而久之,他們便也放鬆了戒備,平日裏飲酒找樂子,都算不得什麽。

  酒席之間,這位總管不知想起了什麽,離開木屋,前來這處院落。

  沒想到他剛一走,木屋中的四個人就被砍下了腦袋,而他也被隨後趕來的殺手尋到,未能幸免。

  一幫人,因為幾碗酒送了命,時也命也,他們若不偷懶,也不會送了命,可讓普通人絲毫不鬆懈的看著,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這偷懶是必然,這死也是。

  殺手定是早有判斷,料定了他們會如此放鬆的喝酒,也準備好了時機,在他們喝的最暢快,最灑脫之時,手起刀落,血飛起,落在酒裏,化為了紅色的酒。

  那手也不在端著,而是垂了下來,酒杯倒在地上,血酒順著土地滲透進去。

  本來劉睿影以為,所有的矛盾都指向在木屋中喝酒的第五人,但現在看來,第五人也已經橫屍於此,卻是把先前的推論全部掀翻。

  胡希仙的劍氣所致,內院中廳堂的門悠忽一下打開。

  從這裏走到廳堂隻有幾丈遠的,但現在劉睿影卻心生退意,無論如何都不想走進去。

  倒不是因為害怕,而是這裏發生的事情太過於詭異,出乎意料之外。

  回過神來,胡希仙已經登上了廳堂門口的階梯,朝著裏麵大喊了一嗓子:

  “可有人在?”

  自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廳堂中一應家具擺設的很是妥當,沒有任何打鬥的痕跡。

  當中放著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壘摞著許多名人發帖還有釀酒之道的書本。

  一對質地極好的端硯,內裏還有未用完幹涸的墨汁。

  案子右邊的博古架上,設著三尺多高的一個汝窯花瓶,裏麵零零總總,插滿了從院子裏摘回來的稀罕花兒。

  尤其是居中一個,劉睿影看著都可人不已。

  在一眾薔薇的簇擁下,一朵枝葉好似紫水晶的黃白菊居中閃耀,這種色澤與搭配,就算是在擎中王府裏卻是都沒有見到過。

  廳內的西牆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煙雨圖》,不知是誰的手筆,在畫的左右,乃是一副對聯。其詞雲:酒後高歌,聽一曲鐵板銅琶,唱大江東去;茶邊話舊,看幾許星軺露冕,從淮海南來。

  畫下設著臥榻,拔步床上懸著蔥綠雙繡花卉草蟲的紗帳。

  劉睿影看到正中的桌子上還擺放著茶具,伸手一抹,茶壺雖已冰涼,可燒著橄欖壺的小火爐還未徹底熄滅。

  這樣的火種若是埋藏在灰燼中,可以保存好幾個時辰,故而也無法判斷這屋子裏有人喝茶的時間。

  他仔細數了數,總共有九隻茶杯,其中四個茶杯裏還有茶湯,其餘五個幹幹淨淨。

  從中都城出發前,淩夫人就曾對劉睿影說過,胡家雖然依仗釀酒立足,但曆代卻都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那便是家主不準飲酒。

  胡家中人上到耄耋之年,下到垂髫小童,人人擅飲。家主不得飲酒這條規矩,著實是奇怪異常。

  不過從胡家立家開始,一直延伸到現在,還沒有一位家主敢於破了這個規矩。

  這其中的原委,恐怕隻有他們自己才會知道。

  “你爹是不是也不喝酒?”

  劉睿影試探性的問道。

  “你怎麽知道?!”

  胡希仙吃驚的說道。

  她一直覺得胡家中人不喝酒,或是酒量不好,是一件極為丟人的事情……

  所以當她知道自己的親爹,在做了胡家家主之後,卻是滴酒不沾,她一度對其疏遠、抵觸。

  後來全家上下一致覺得胡希仙瘋瘋傻傻,這種疏遠與抵觸才顛倒了過來。

  有些毛病不是在小時候就能看出來的,而是隨著成長漸漸暴露。

  胡希仙記得小時候,她爹還不是族長,每天都喝酒喝得極為放肆。

  劉睿影惶惶腦袋,挺直了思量,他覺得自己想的越多,反而和真正的因果相差越遠。

  大廳中隻有一道側門。

  劉睿影不留神,胡希仙已經從側門中閃出身影。

  側門連著的是一條“回”字型的走廊,雕欄玉砌,修建的極為精美。一步一景,將庭院深深襯托的淋漓盡致。

  院中隻覺異香撲鼻,奇草仙藤愈冷愈蒼翠,牽藤引蔓,累垂可

  愛。在黑紗帳的起伏下,也都覺得搖搖落落,似是追憶故人之態。

  但黑紗帳上的血珠卻要比白花瓣上的更為醒目。

  劉睿影覺得頭頂有些濕潤,伸手一抹,卻是從黑紗帳上滴下來的鮮血……

  走廊之間有三條漢白玉堆成的小路,蜿蜒曲折,不知通向何處。

  劉睿影掃視一眼,看到三條小路最中間的那條,有一團黑乎乎的東西。

  他招呼了一聲胡希仙,便當先走了過去。

  這團黑乎乎的東西,果然還是一具屍體,腦袋照例被砍下,但卻齊整的擺放在脖頸之上,從上麵看去,隻有一條血線。

  劉睿影發現這具屍體的穿著打扮和先前的很是不同。

  他身著綾羅,胸口正中央還有個用金線攢成的“胡”字。

  腰身左右各掛著一把刀鞘,雙手緊握在刀柄上,剛剛抽出了三分之一的長度。

  “這是胡總管!”

  胡希仙看到此人的樣貌和穿著後,驚呼道。

  “胡總管?是胡家人?”

  劉睿影問道。

  “這裏的人都是胡家人。”

  胡希仙回答道。

  她顯然誤解了劉睿影的意思……

  胡家和歐家一樣,都會頂起招攬許多外姓之人入了家族,從事各種活計。

  劉睿影從胡希仙口中聽到此人姓胡,以為是胡家本家之人。

  “胡總管不算本家……不過是湊巧姓胡罷了。從我記事起,他就是胡家的大總管,跟隨了兩任家主。前一任家主是我伯父,意外生了重病,又膝下無子,便將家主之位傳於我爹。胡總管便又鞍前馬後的跟著我爹,幾乎是寸步不離。”

  胡希仙說道。

  劉睿影聽出她語氣之中的傷感。

  他不知道,胡總管算是胡家中為數不多還願意真誠對待胡希仙的人。

  旁人都覺得這小姐瘋傻,連她的爹娘都不例外。

  除了二哥之外,就剩下這位胡總管,還願意為了她的事情操心一二。

  當初在客棧中劉睿影見到的那兩位隨從,便是胡總管花大力氣找來的,並且還是自掏腰包。就是因為眼看著胡希仙在家族中過得兵不痛快,於心不忍,所以想找個法子,讓她出去散散心。

  胡希仙說完就有些哽咽……

  她不太能控製自己的情緒。

  覺得開心便大笑,覺得難過便大哭。

  在大多數時候,旁人把這樣的情況就叫做瘋傻,其實在劉睿影看來,胡希仙隻是要比那些旁人更純粹,更真誠罷了。

  一個不善於隱藏自己情緒的人,一定也沒有什麽心機。和這樣的人待在一起,劉睿影覺得極為輕鬆。

  胡希仙看到胡總管竟是死不瞑目,連忙伸出手去,覆蓋在他的麵頰,輕輕地將他的雙眼合起。

  隨著她手的動作,劉睿影看到胡總管的嘴裏似是咬著什麽東西。

  湊近一看,發現是塊藍布片子。

  這藍色讓劉睿影 頓時就想起了在酒肆喝酒時,坐在雅間兒中的那一群藍衣人。

  說是震北王王域來的商客,但當時劉睿影就覺得他們應當是在密謀著什麽大事。

  不過僅憑一塊布片就下了結論,還是有些武斷。

  劉睿影心中一淩,繼續超期那走去,結果每走三五步,就能看到小路上和路旁插著幾柄斷裂的長劍。

  走到小路盡頭,又有兩具屍體映入眼中。盡皆身穿藍衣,右手握劍,間隔很遠,麵龐衝下,趴在地上。

  從背部劉睿影看不到任何傷痕,也不知這兩人是如何死去的。

  用劍鞘將這兩具屍體翻過身來,這才看到脖頸出有一道細細的血線。

  這兩人身死,還是因為腦袋被砍了下來。

  隻是出劍之人的速度太快,使得腦袋和脖頸還未來得及奮力,身子已經直挺挺的倒下。

  接著往前每走一段路,就能看到一個藍衣人的屍體。

  劉睿影數了數,總共有八具,剛好和他在酒肆中記得的人數相匹配,也和廳堂裏茶杯的個數吻合。

  “這八個人是來你家就喝茶的。”

  劉睿影說道。

  “來這裏的人都是喝酒,除了我爹外,胡家沒人喝茶。”

  胡希仙很是不耐煩的說道。

  對於茶,她有種天生的抵觸。

  在安東王域,有不少世家是做茶葉生意的。他們卻是胡家最大的競爭對手,畢竟這世上喝茶的人多一個,喝酒的人便會找一個。

  不說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卻也彼此很不對付。

  但嘲諷的是,堂堂胡家家主卻不能飲酒,隻能喝茶。這便也成為了安東王域那些做茶葉生意的世家,用以編排胡家的主要說辭。

  “這些藍衣人我昨晚還見過。”

  劉睿影說道。

  “你見過?在哪裏……”

  胡希仙差異的問道。

  “在酒肆中,聽說那家酒肆還是震北王域商客們常去的地方。”

  劉睿影會回答道。

  “所以他們是震北王域的人?”

  胡希仙問道。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劉睿影回答道。

  這些人在和劉睿影喝酒的時候,並沒有表露出身份。先前劉睿影從他們的隻言片語中,聽出了些許。

  不過此刻他們究竟是哪裏人,已經無關痛癢。

  重要的是,他們都已經死在了這裏,還帶走了胡家大總管的性命。

  小路的盡頭,坐落著個涼亭。

  亭子呈八角,每一個飛簷上各有一個酒壇當做裝飾。亭前的石階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血漬。

  他無須多看也能知道這亭子裏應該是還有不少屍體。

  劉睿影刻意繞開亭子,踩著旁側的草地走過。

  他對屍體已經麻木……

  不過亭子的欄杆處,還是有個屍體引起了他的注意。

  這老人渾身珠光寶氣,和胡希仙的劍一樣,卻是窮盡奢華。

  身材瘦削,下半身橫在地麵上,左手握著一根鑲嵌著祖母綠的黃金拐杖,跨過欄杆,斜插在泥土中。右手緊緊地扣住欄杆。

  老人掌力、指力驚人、

  整塊條石砌成的欄杆,竟然在他一抓之下,幾乎斷裂成了兩半。

  他的腦袋也是這裏唯一沒有被砍下來的。

  左手中的黃金拐杖上有道極深的劍痕,卻是替他擋住了些許劍氣。

  但即便是如此,他的脖頸還是被切開大半,耷拉下來,垂在胸口。

  從背後看去,這老人仿佛還端坐在亭中,隻是低著頭而已。

  隻有從繞道正麵才能看到他慘烈的死狀……

  要不是他的手扣在亭子的圍欄上,他的屍身也會和先前那些人一樣,毫無尊嚴與形狀的扭曲在地上。

  劉睿影剛想問問胡希仙此人是誰,卻是就聽到不遠處的她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劉睿影快步上前,他的目光已轉到一個身穿輕紅羅衫的絕色少婦身上。

  這少婦的屍身,是和一個亦是通體紅衫的劍眉修鼻的中年漢子倒臥在一處。

  燈火斜照,他們兩人也是屍首分離,渾身血漬淋漓,將紅色衣衫印染成烏黑色。

  但即便如此,卻仍然掩不住這一對男女的絕世姿容。

  劉睿影心中歎息一聲……

  想要伸手拍拍胡希仙的肩膀。

  他反無法分辨出剛才她那一聲慘叫之中包含的意味究竟是什麽,想必是驚恐和悲憤的混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