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啞然
作者:奕辰辰      更新:2021-09-03 22:39      字數:4208
  燈火越來越暗。

  這風就好似長了眼睛一樣,不高不低的,專門去撩撥那些個掛在街道兩邊的燈籠。

  一盞一盞的被風吹滅,整個石碾街上除了從店門裏映射出來的光以外,已經沒有一盞燈籠是亮著的。

  劉睿影沒有閉上眼睛。

  即使看不清,看不見,他也要睜著雙眼,盡力的看著自己目力所及之處。

  老頭兒手中的煙袋鍋子還在忽明忽暗的閃爍。

  劉睿影時不時地能聽到一兩聲清脆的“哢哢”聲。

  這時大老薑仍然沒有停止吃糖炒栗子。

  “熊姥姥的糖炒栗子,真有這麽好吃?”

  劉睿影問道。

  清脆聲忽然停止。

  隻有老頭悠長的呼吸聲,在兩人之間縈繞。

  “原來劉典獄也吃過熊姥姥的糖炒栗子。”

  大老薑說道。

  聽語氣,他應當是在笑。

  但劉睿影看不清他的麵龐,故而無法確定。

  不過這樣的事情,現在已經算不上是重要。

  劉睿影更在意的,是他對自己稱呼的變化。

  從“官爺”到“劉典獄”。

  先前還是一副討好賣乖的樣子,現在卻又換了嘴臉,讓劉睿影心中的戒備之心更勝。

  “吃過。”

  劉睿影應了一句,風輕雲淡。

  “好吃嗎?”

  大老薑反問道。

  “不知道。”

  劉睿影說道。

  “吃過怎麽會不知道?”

  大老薑的語氣開始有些急迫,不依不饒的問下去。

  “當時知道,後來忘了。”

  劉睿影說道。

  話音剛落,便看到麵前一道黑影閃過。

  本就緊繃的精神,此刻卻是到了巔峰。

  劉睿影左腳橫跨出一大步,整個身子瞬時離開原地。

  同時握住劍柄的右手,也加了幾分力,隨時做好了出劍的準備。

  “給。”

  那道黑影停留在半空,距離先前劉睿影所處的位置還有半尺之遙。

  老頭兒又猛嘬了一口,煙袋鍋子霎時明亮,借著火光,劉睿影才看清那道黑影原來是大老薑的胳膊,手中拿著個糖炒栗子。

  “不必了,多謝。”

  劉睿影說道。

  無言沉寂。

  清脆聲再度響起。

  從大老薑模糊的動作裏,劉睿影看到他手中的糖炒栗子已然不多。

  再過個一盞茶的功夫,就能全部吃完。

  意外的是,老頭兒自從風把燈籠吹滅以後就再沒有一句言語,隻是安安靜靜的坐在那裏抽煙。

  即使先前因為磕碰,有不少煙絲掉落出來,諾達的煙袋鍋子裏,也還剩下不少,足夠他再抽好一陣。

  “今晚你從春暖閣出來後,就應該回去睡覺。”

  大老薑拍了拍手說道。

  聽著架勢,他應該是吃完了所有的糖炒栗子。

  “今晚不適合睡覺。”

  劉睿影說道。

  “當然當然……對於剛在文壇龍虎鬥奪得了頭籌的人來說,的確是不容易睡得著。”

  大老薑說道。

  “你覺得我在乎這個?你又怎麽知道我剛今晚去了春暖閣?”

  劉睿影問道。

  “中都城裏街麵上的事兒我都知道。你那位公子哥兒朋友倒還有幾分眼力,沒有要那茶棚夥計所謂的‘神藥’。”

  大老薑說道。

  “他也是你們的人。”

  劉睿影說道。

  大老薑嘿嘿一笑,並沒有出言否認。

  劉睿影忽然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恐懼……

  當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人所知曉,看穿時,就會有這種恐懼,好似沒穿衣服,光著屁股一般。

  尤其這個人還站在自己麵前,更有種強大的壓迫和窒息,還未戰鬥就已經先喪失了信心,無論他做什麽,總歸是要被提前知道的,這般無法擺脫的監視,讓劉睿影甚至都忘了接下來要做的事,一心都用在該怎麽逃脫監視的眼睛之上。

  倘若茶棚的活計也是和大老薑站在一邊,那整個中都城裏像這樣的夥計、商販、挑夫,不知還有多少。

  他們各個都是大老薑的眼睛,那街麵上發生的事著實是瞞不住他。

  “即便你沒有回去睡覺,也不該幫汪老大。”

  大老薑接著說道。

  其實劉睿影並沒有幫他,會來這酒鋪,完全是因為汪老大著實捉住了個漠南蠻族部落中來頭不小的人物。

  維護中都城的安定與祥和,本就是劉睿影應該做的。

  亂子已經夠多,他不想再生出什麽波折。

  就算有,起碼也要等到其餘的四王以及博古樓和通今閣的人走了之後。

  少了那些人,即使出了亂子,也不會牽扯很大。

  “與你有什麽關聯?”

  劉睿影反問的很不客氣。

  “倒也真的沒有什麽關聯,隻是我絕對不會去幫一個快死的人。”

  大老薑想了想說道。

  讓兩個身子骨異常健康的人死去的方法不下於一萬種,但劉睿影並不覺得大老薑有能力可以做到這些方法。

  “現在回去睡覺還來得及嗎?”

  劉睿影忽然笑著問道。

  “嗯……有點晚。”

  大老薑抻了抻胳膊回答道。

  “起碼在汪老大死之前,我不會讓你離開石碾街。”

  “你要把我留在這?”

  劉睿影故作驚訝的說道,心中卻是已然降至冰點。

  “不,隻是稍微耽誤一會兒。”

  大老薑說道。

  石碾街上有些店麵已經派出夥計來,修理自家門口懸掛的燈籠。

  劉睿影的眼睛已然適應了這般黑暗,微微能夠看得清東西。

  大老薑的手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把刀。

  一把菜刀。

  可以切菜,也可以殺魚。

  緊接著,劉睿影的鼻腔裏就充斥著滿滿的魚腥味。

  這把刀,大老薑用的太久,早就洗不幹淨。

  魚腥味和血腥味已經浸入刀身,無法祛除。

  大老薑還在鄉下的客棧中打雜討生活時,就帶著這柄菜刀。當時的他隻想成為個廚子,可雖然有菜刀,他卻連土豆皮都不會削。

  菜刀握在他手裏,生硬的很,又沉重異常,像個不聽話的孩子,拿起刀手就無法跟隨大腦的控製,菜也被切的不成樣子。

  每日天還沒有亮,就得早早的起來。

  鄉下的客棧中隻有他一個夥計,砍柴、挑水、灑掃庭院、清理桌案這些活兒都得他一個人做。

  這也是作為小客棧中小夥計的覺悟。

  擦桌子的時候,大老薑通常喜歡閉著眼睛。

  一橫一數的簡單勞動,正好可以彌補他夜裏不夠的睡眠。

  久而久之,他其他的感官就自然而然的變得更敏銳了些。

  不需要看天,就知道昨晚是下了雨還是雪,今早的風大不大,會不會把糊窗戶的紙刮破。

  像是這樣的客棧,客人一般都不會太多。

  他沒有父母,沒有姐妹,沒有朋友,更沒有要好的夥伴。

  這麽一算,大老薑除了手裏幹活兒的抹布和菜刀外,幾乎什麽都沒有。

  但是這把菜刀卻因為長久沒有使用,而變得很舊、很破。

  由於老是放在水槽邊,所以導致刀麵上滿是鐵鏽。

  刀刃也不知怎麽搞的,還有好幾個豁口。

  但對於自己為數不多的擁有,大老薑還是十分珍惜。

  除了菜刀以外,他也曾見過很多別的刀。

  長刀、短刀、彎刀、軍刀。

  也曾不止一次地見過挎著刀、看起來威風八麵的客人,五馬長槍的走進來,大馬金刀的坐在那裏,吆五喝六的。

  在這些客人手裏,雖然能討來不少賞錢,但卻也沒少挨他們的揍。

  每次挨揍之後,大老薑都會回到柴房裏難過……後來不知怎的,他總是覺得要把菜刀拿在手裏,心裏才感覺能夠踏實了些。

  鏽跡斑斑的菜刀,也著實應該把它磨一磨了。

  後堂中的磨刀石,大師傅不讓用,大老薑隻能在磨盤上,借著晚上依稀的月光。

  等他把刀上的鏽跡磨掉,心中頓時又覺得這把菜刀那其實是一把很不錯的菜刀。

  刃口很鋒利,月色下還發著光,照亮了他的心情。

  沒有客人的時候,大老薑就一個人胡亂揮著菜刀。這是他在屬於自己可以支配的時間裏,僅有的樂趣。

  最後他甚至覺得這把菜刀在他手中越來越輕,越來越沒有分量,甚至經常都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這個時候,大老薑反而害怕了起來。

  他克服恐懼的方法也極為反常,至少正常人的選擇是把菜刀丟掉,甚至砸爛。

  但他卻是用這把越來越模糊的菜刀,來一刀一刀的割傷自己的手臂。

  右手拿刀,割的當然是左手。

  等左手臂傷痕交錯,已經沒有任何空餘的時候,菜刀便從右手換到了左手。

  這隻手沒有握過菜刀。

  所以它能很清楚的感受到菜刀的分量。

  但日子一久,兩隻手都變得相同,然後右手臂也不能幸免。

  兩隻手都習慣了菜刀的重量,乃至皮膚觸碰刀柄的感覺都已經沒有半點不同,習慣是好的,也是可怕的,一旦依賴上那種感覺,就會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達到相同的效果。

  劉睿影看到大老薑手中的菜刀時,反而輕鬆了很多。

  刀劍相交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對方究竟何時出刀。

  就像是暴風雨來臨之前,整個天空都是陰沉沉的,雲都連成了一大片,並且壓的很低。

  空氣中沒有一絲風,也沒有一滴雨。

  這種感覺壓抑的簡直能讓人瘋狂!

  還不如狂風乍起,電閃雷鳴,雨如傾盆來的痛快。

  可這個過程卻是無法避免的。

  正是因為無法避免,所以才讓人感到壓抑。

  現在刀就在大老薑的手上,劉睿影自己也握住了劍柄。

  有所準備,當然就可以不用著急。

  但大老薑卻並沒有出刀的意思。

  這把菜刀被他從左手換到右手,輪轉不停。

  他在用兩隻手感受著菜刀的分量。

  這些時日賣魚時都是用的右手持刀宰殺,對左手而言顯得有些不公平。

  右手酸疼,就襯得左手輕飄飄的握不住東西,這讓人甚至覺得,左手好像不存在一般。

  明明這兩隻手,對於這把菜刀的感觸應當是一模一樣的,但現在左手卻略微弱了幾分。

  對於一個精神上極端偏執的人來說,他不能接受這種變故。

  這種偏執不僅僅是用在刀上,就連吃飯時左邊牙齒多嚼了一口,而右邊隻是牙碰牙的時候,那種不適就會強烈激發出來,必得左一口接著右一口,中間也不能落下,才能平衡這極端的感覺。

  左右手倒騰的速度越來越快。

  劉睿影竟是看的有些眼花繚亂。

  索性移開了目光,看向老頭兒忽明忽暗的煙袋鍋子。

  他還在抽煙,一口接一口的。

  而煙袋鍋子裏的煙絲好似永遠也抽不完一般,隻要他抽,就會燃起火星,照亮他的半個身子。

  劉睿影的目光又朝下移動了幾寸。

  借著微風吹起拉板車下方擋布的時候,恰好老頭兒深深的吸了一口煙。

  火光趁著風勢,要比先前明亮了不少。

  拉板車的擋布下,貼著椽子的位置,竟然橫放著一把刀!

  並不是用來切麵切蘿卜的菜刀,而是一把長刀!

  一把隻有三威軍將軍才可以佩刀的長刀!

  尤其是這把。

  刀鞘靠近刀柄的位置,有三個豁口,倒著看上去,就好似綿延的丘陵。

  劉睿影一輩子都忘不掉這把刀。

  因為它正是袁將軍的佩刀!

  一時間,劉睿影的腦中響起一陣嗡鳴……

  和他當初在定西王域和袁潔重逢時的感覺沒有任何區別。

  驟然回神,對上的卻是老頭兒淩厲的雙眼。

  雖然嘴裏仍舊嘬著煙嘴,鼻孔中朝外噴薄著煙霧,但他的雙眼中投射出來的目光卻穿透了所有的障礙,直抵劉睿影的精神。

  後腦頓時騰起一股子涼意,朝下蔓延。

  劉睿影的雙腿猶如被鐵水澆築了一般,無法動彈分毫。

  就在這時,大老薑手上的忙活終於停了下來。

  他還是決定用右手拿刀。

  “你是誰?”

  劉睿影對這老頭兒問道。

  大老薑無動於衷。

  他很清楚劉睿影並不是在問他。

  原因很簡單,因為劉睿影知道他是誰。

  他就是個賣魚、好賭、替“寶怡賭坊”收酒的商販,大老薑。至於別的身份,劉睿影也沒有問。

  若是劉睿影問,你到底是誰,或許大老薑會有些觸動。但現在這種問法,著實勾不起他的一點興趣。

  何況這開麵攤的老頭兒是誰,他也知曉的很清楚。

  不論是明麵上的,還是暗地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