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好夢最易醒
作者:奕辰辰      更新:2020-07-17 15:52      字數:3962
  沈清秋還記得。

  他和狄緯泰在酒家當夥計,幹雜活的時候。

  狄緯泰總是很羨慕那些皇朝府衙內的捕快。

  沈清秋也很羨慕。

  不但羨慕他們帥氣俊朗的官衣。

  還羨慕他們隨身佩戴的闊麵長刀。

  以及。

  一顆懲惡扶弱,匡扶正義的赤心。

  當時皇城裏最有名的捕快,叫做西門正義。

  天下人都稱之為西門神捕。

  天下的捕快,也自然都以此為標杆。

  隻有狄緯泰知道,後來沈清秋真的成為了一名捕快。

  雖然隻在那一處小地方。

  但這捕快就是捕快。

  以前對自己呼三喝四的酒樓掌櫃的,現在見到自己也是止不住的點頭哈腰。

  隻不過沈清秋分的很輕。

  他們尊敬的不是自己這個人,而是自己身上穿著的一層皮罷了。

  這裏是個極為安靜,平和的地方。

  比那博古樓腳下的景平鎮還要安靜的多。

  以前沈清秋在酒樓裏當夥計的時候,就認識了一半的人。

  現在做了捕快,卻是又認識了另一半的人。

  但平靜總有被打破的時候。

  什麽地方都不例外。

  今晚的平靜,就被一位外來的藍衣老者所打破了。

  當沈清秋一腳踢開這位藍衣老者所在的屋子時。

  他得意洋洋的用了自己最大的力量。

  這個場景他已在腦海中演練了無數次。

  自己帥氣無比的踢開房門,緝拿了裏麵的要犯。

  所以現在用出來,自是熟練無比。

  好似真的發生過無數次一般。

  “外來人為何不向官府報備?戶籍?姓名?”

  沈清秋中氣十足的問道。

  但當他看到屋裏已經躺著兩具血跡已幹,溫度已涼的屍體時,他的腿不由得一陣發軟。

  此時的他。

  武道修為,不過是小小的人師罷了。

  人師抵四方。

  但卻從來未見過鮮血,也沒見過死人。

  藍衣老者頭也不回,依舊在忙著自己的事。

  沈清秋當啷一聲拔出了刀。

  現在能給他壯膽的,也就唯有手中的刀。

  “你是本地的捕快?”

  藍衣老者聽到身後的拔刀聲,微微測過身子問道。

  “沒錯!你沒有報備在前,現在又無故殺人!本捕勸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否則別怪刀下無情。”

  沈清秋說道。

  雖然這話聽來冠冕堂皇。

  但卻早已沒了進門時的底氣。

  “待我做完手中的事,我就和您走,捕快大人。”

  藍衣老者說道。

  言畢,便重新轉過了身子。

  不知道在忙活些什麽。

  “你是不是沒有聽懂我說的話?本捕刀下無情!”

  沈清秋厲聲說道。

  人緊張到一定的地步。

  便會進入一種玄妙的忘我境界。

  沈清秋現在就是如此。

  他已然極度的害怕。

  但是他已經麻木到沒有感覺了。

  “你的刀,真的無情?”

  藍衣老者問道。

  沈清秋沒有回答。

  他咽了口唾沫。

  把手中握著的刀又緊了幾分。

  沒來由的,沈清秋看到眼前寒光一閃。

  一柄暗器,就釘在了他的刀上。

  把他的刀身,釘了個通透。

  巨大的震動襲來。

  他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手中的刀穩住。

  不過右手的虎口,已經震裂。

  滲出了血。

  這血色鮮紅。

  和地上那兩具屍首,卻是對比明顯。

  “刀都握不穩,還敢自稱無情?”

  藍衣老者輕蔑的說道。

  這會兒他倒是和沈清秋四目相對。

  臉上掛著一絲玩味的表情。沈清秋看著他的臉龐。

  簡直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一張臉。

  沒有任何能稱得上是特質的東西。

  這張臉,即便和他朝夕相處個一年半載。

  分開後,也不會有任何印象。

  “若是你願意等我半個時辰,待我做完手頭的事情之後,我還真的願意被你拿下。但是現在,你破壞了我的心情。”

  藍衣老者說道。

  沈清秋沒有想到,本以為隻是一次普通的問詢。

  卻讓自己陷入了十死無生的境地。

  眼前這位藍衣老者。

  是一位他高不可攀的對手。

  若是現在的他,自是動動手指就能要了他的命。

  可是在當時。

  情況卻是要顛倒過來。

  若是方才那柄暗器不是奔著他的刀身來,而是殺向了他的咽喉,胸口,或眉心。

  那麽此刻的他。

  也就和那地上那兩具屍體沒有了什麽差別。

  隻不過他的會比較新鮮罷了。

  但他的手上依然握著刀。

  隻要刀在手。

  他的勇氣就沒有盡失。

  他的希望就沒有熄滅。

  雖然他的刀,已然不完全。

  但殘破的刀,依然是刀。

  仍舊是能爆發出出人意料的光輝。

  沈清秋舞起了刀。

  宛若一條銀龍。

  朝那藍衣老者快速逼近。

  這已是他的極限。

  他榨幹了自身的每一分氣力。

  調動了陰陽二極內的每一分勁氣。

  藍衣老者看著眼前這條不斷逼近的銀龍。

  臉色突然變了變。

  竟是搖著頭,深深的歎了一口氣。

  悠忽一下,從窗子裏飛了出去。

  沈清秋愣在了原地。

  他的精神停住了。

  可是手中的刀卻停不下來。

  此刻手中的刀和他的精神竟是一份為二。

  他的精神在思考為何藍衣老者要逃?

  他本可以輕輕鬆鬆的要了自己的性命。

  而且在逃離之前,他為何要搖頭歎息?

  明明是初次見麵,他怎的對自己竟有種惺惺相惜的歎惋?

  這些問題顯然是沒有解答的。

  所以沈清秋的精神,便被這些問題牢牢的困在了原地。

  但他手中的刀,卻絲毫沒有停頓。

  若是一開始的銀龍,隻有蜥蜴大小。

  但是現在的銀龍,已經粗壯到可以破天而起了。

  隨著陣陣輻射出去的刀光。

  整座房子轟然倒塌。

  沈清秋茫茫然的站在原地。

  藍衣老者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背著手。

  靜靜的看著遠方。

  沈清秋手中的刀,開始寸寸斷裂。

  最後隻剩下手中的刀柄,和短短一節刀身。

  不過他的精神以及從先前那幾個問題所構成的牢籠中脫困而出,重新和身體化為一體。

  這讓他又恢複了甚至。

  看著自己手中的斷刀,沈清秋一陣苦笑。

  自己還沒當幾天捕快。

  還沒破一場大案。

  還沒被那名動天下的西門正義收為弟子。

  就要和手中的斷刀一樣,就此終結。

  但死法有千種。

  心態卻各異。

  有些人會痛哭流涕,悔不當初。

  而有些人會無所畏懼,昂首從容。

  沈清秋顯然是後者。

  他提著斷刀。

  慷慨的邁著闊步,朝藍衣老者走去。

  到最後的一刹那。

  他再度出了刀。

  “噗呲!”

  沒想到。

  這一次他卻是將手中的斷刀順順當當的插進了藍衣老者的後心。

  沈清秋看著眼前的場景不敢相信。

  他的精神再一次離開了身體。

  不知神遊到了何處。

  鮮血順著斷刀的鋒刃汩汩流出。

  浸透了藍衣老者身上的藍衣。

  本是天青藍的顏色,現在卻變得幽深起來。

  深的泛紫,紫中透黑。

  藍衣老者緩緩的轉過身子。

  嘴唇蠕動著。

  最終還是沒能說出一個字。

  但從他雙唇間的開合中。

  沈清秋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麽。

  兩個字。

  謝謝!

  藍衣老者托著身子,朝前一步步走去。

  還未走出十丈遠,便一頭栽倒在地。

  沈清秋沒有追上去處理屍體。

  他抬頭看著天空發呆良久。

  突然覺得,頭上這一彎月亮,人間誰也配不上!

  第二天,官府就收到了沈清秋的遞交的辭呈。

  他把一身捕快官衣整整齊齊的疊好,放在公堂的桌上。

  手上的血還沒有洗淨。

  嘴裏反複念叨著那位藍衣老者最後說的兩個字“謝謝”,走出門去。

  這件事,就連狄緯泰也不知道。

  當狄緯泰問他為何不當捕快時,他隻說了一句話:

  “壞人抓不完,惡人死不盡。我沒有資格去評判他人的正義。”

  ——————

  沈清秋看著狄緯泰舉起的筆。

  他知道這一筆之後,兩人之間多年的情誼恩怨,也將全都一筆勾銷。

  他忽然覺得一陣輕鬆。

  這種輕鬆在此之前隻有過兩次。

  一次是他辭去捕快,揚長而去之後,和狄緯泰一同去尋那天涯時。

  一次是他願賭服輸,為狄緯泰看守樂遊原完成之時。

  再一次,就是現在。

  當狄緯泰終究是對著他提起了筆時。

  尋找天涯的時候。

  他倆都對那位少女說了很多話,但總覺得詞不達意。

  可是現在,兩人卻沒有一個字好說。

  因為不論說什麽,都顯得言不由衷。

  這或許就叫做滄桑。

  從陌生,終究還是會回到陌生。

  而一旦變得滄桑,青澀卻就再也回不去了。

  兩人都有自己的一廂情願。

  也都有心中的對往昔日子的無限懷念。

  就好像藍衣老者死去那一晚的月亮。

  不明亮,也不清冷。

  淡淡的注視著人間一幕幕的死去活來,悲歡離合。

  天真時候,做天真的事,說天真的話。

  即便最終都會破滅,也算不得是說謊。

  因為每個人都有故事。

  區別隻在於,想說還是不想說。

  就像狄緯泰的心中,被無數的權謀計較裝滿。

  沈清秋的心中,被酒和劍填滿。

  然而兩人的心中,卻都沒能裝下一位癡情的姑娘。

  沈清秋閉了閉眼睛。

  終究也是狠下心來。

  言未發,劍已出。

  身似驚鴻,劍如霹靂!

  一把長劍視一切於無物。

  穿夜色,破雲層,踏大地。

  讓整個博古樓都騰起了一陣亮堂。

  許多還未熟睡的讀書人,被這一陣亮堂所驚醒。

  以為天上的月在隱藏了大半夜之後,終於是露出了真容。

  慌不擇路的,趕緊跑去拿出幾壺酒,想要坐在月色下學學那位先輩詩仙,看看能不能寫出什麽佳句來。

  隻是他們忘記了。

  詩仙並不是靠酒寫的詩。

  而是他的詩,本就是一壺酒。

  可烈,可淡。

  不同的人喝,滋味不同。

  可笑這些讀書人以為隻要月下獨酌就能寫出什麽千古詩作來,真是悲哀的緊。

  不過人間是從來不缺這些徒有其表的人的。

  狄緯泰的表麵功夫,不也是絲毫不差?

  他看著襲殺而至的劍氣劍光。

  手中的筆微微一偏。

  筆尖寫了一個“丿”。

  正麵迎著沈清秋的劍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