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夜已很深,你該走了【五】
作者:奕辰辰      更新:2020-07-05 18:33      字數:6222
  一個人最孤獨的時候,不是悲傷難過而無人傾訴。

  而是開心的得意之時,隻有去照照鏡子才能看見笑臉,得到回饋。

  但蕭錦侃的這位徒弟,卻是比這還要更加孤獨。

  因為他連鏡子都沒有。

  說起來,蕭錦侃都不知道他這徒弟叫什麽名字。

  但他做任何事都不會隨性而為。

  既然說要收他當徒弟,其中就一定有意義存在。

  “我給你取個名字?”

  蕭錦侃問道。

  他讓這少年坐在自己對麵。

  並且也給他倒了一杯酒。

  獨自一人生活在山林之間,是不需要擁有名字的。

  名字隻是一個代號,一個稱呼。

  說起來隻是方便了別人在呼喚時能更加輕鬆。

  但山林間的禽獸以及樹木是不會說話的。

  自然也沒有東西去呼喚少年的名字。

  所以他便也沒有名字。

  少年點了點頭。

  眼中充滿了希翼。

  雖然他不知道這名字究竟有什麽用途,或是能帶給自己什麽好處。

  但既然別人都有,他便也想有個名字。

  “叫你華濃可好?”

  蕭錦侃說道。

  少年點了點頭說道:

  “以後我就叫華濃。”

  “華濃,你可知道我為什麽要收你為徒弟嗎?”

  蕭錦侃問道。

  華濃眨巴著眼睛,看著蕭錦侃。

  並不言語,也無動作。

  “其實我也不知道。但當我見到你的時候,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就是無論如何也不讓你死掉,而且還要收你為徒。”

  蕭錦侃說道。

  “但師傅為何不在當時就收我為徒,而是一定要等五年之後呢?”

  華濃問道。

  “因為當時隻有這樣一個念頭。何況這念頭並不強烈。五年隻是我隨口說的。”

  蕭錦侃說道。

  “為何師傅隨口說出來的是五年,而不是十年,二十年?”

  華濃問道。

  他身上有一種特有的倔強。

  隻要遇到自己想不通的問題,一定要問個清楚才行。

  隻是這樣的倔強,讓旁人看來確實有些不近人情。

  無論是走江湖,還是進廟堂,怕是都讓人難以親近。

  不過蕭錦侃知道。

  雖然華濃周身的氣質冷若冰霜。

  但他的心卻是火熱的。

  他的心要比盛夏時午後的陽光更加明媚,要比雪夜裏門前的篝火更加溫暖。

  他隻是不知道該如何去表達。

  “因為一個念頭若是保持了五年還沒有終止,那就證明我的確是想這麽做,而不是一時興起。”

  蕭錦侃解釋道。

  說罷,端起酒杯,對著少年微微示意了一下,接著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你不會喝酒嗎?”

  蕭錦侃問道。

  他看華濃並沒有端起酒杯,而是盯著杯中的酒湯發呆。

  酒杯雖小,酒湯也很渾濁。

  但華濃依舊能從中隱約看到自己的麵龐。

  鼻子嘴巴雖然看不真切,但一雙眼睛卻是格外的明亮。

  “我不會喝酒。”

  華濃把目光從酒杯裏收回,抬起頭看著蕭錦侃說道。

  “但你卻知道給我買酒。”

  蕭錦侃說道。

  “因為當時我在師傅的身上聞到了這種問道。以前不知是什麽,但後來知道這是酒味。”

  華濃說道。

  “原來如此……其實你的身上也有一股味道。”

  蕭錦侃說道。

  “什麽味?”

  華濃連忙舉起自己的衣袖,湊到鼻子前麵聞了聞。

  “血腥味。”

  蕭錦侃說道。

  華濃笑了。

  一聽到血腥味三個字,他的腦海中瞬時出現了無數個畫麵。

  都是他在山林間狩獵時的場景。

  獵物倒在他身前的時候,總是會弄的一地血腥。

  不過這些血液,很快就會滲入大地之中。

  成為那些花草樹木的養料。

  對於旁人而言,血腥味總是意味著殺戮和恐懼。

  但對於華濃來說,卻是一種無可替代的安全感。

  血腥滿地代表著狩獵成功。

  狩獵成功,便能飽餐幾頓。

  對於遊蕩在山林間的他來說,還有什麽事能比吃飽了之後沉沉睡去而更加幸福?

  “不過,你殺了人。”

  蕭錦侃話鋒一轉說道。

  “我本來不想殺他的。”

  華濃說道。

  話中的意思雖然有些可惜。

  但語氣裏卻沒有任何歎惋之情。

  可能在他的意識裏,殺人和宰一隻兔子,本就沒什麽兩樣。

  “所以是一種無奈?”

  蕭錦侃問道。

  華濃沉吟了半晌,點了點頭。

  他可能並不懂得無奈這個詞的意思。

  但是他覺得師傅說出來的,終歸是對的。

  “以後還是不要再殺人了。”

  蕭錦侃說道。

  “隻要沒人殺我,我一定不會殺人。”

  華濃說道。

  他的思緒竟是又機敏了起來。

  蕭錦侃聽後一愣。

  他突然開始自我懷疑。

  懷疑當初為何要收這少年為徒,為何這收徒的念頭一起,竟是五年之後也沒有消退。

  蕭錦侃這般懷疑,並不是因為華濃不好,不配當他的徒弟。

  而是覺得自己著實已經沒有什麽可以教給他的了。

  華濃的劍很快。

  雖然不知道究竟有多厲害,但卻是足以自保。

  華濃的心思很通透。

  雖然不懂人情世故。

  但誰又能說這天下就和山林間不一樣?

  若是把五王比作獅子老虎,那其餘的人們不就類似那梅花鹿和小白兔?

  大體是沒有什麽區別的。

  忽然,蕭錦侃眼睛一亮。

  他突然知道自己該教他什麽了。

  “先把這杯酒喝了。這就是你的第一課。”

  蕭錦侃指了指華濃麵前的酒杯說道。他要教華濃喝酒。

  華濃自是學的很快。

  不論蕭錦侃讓他連喝幾杯,他都會照做。

  不多時,一大壇子酒就被喝下去了過半。

  “感覺還好?”

  蕭錦侃問道。

  “師傅,我說不出這是什麽感覺。”

  華濃說道。

  “感覺說不出來,難道還能展現的出來?”

  蕭錦侃笑著說道。

  華濃點了點頭。

  他猛地抽出了自己腰間的那把破劍。

  把桌上的酒杯挑起,隨後將杯底裏還僅存的一些酒湯全都用劍借接住。

  待那酒杯再度落回桌上之時,他把劍身一斜,上麵的酒滴猶如珍珠一般滾落,盡皆又全都回到了杯中。

  “好劍!”

  蕭錦侃稱讚道。

  他能感覺到少年雖然沒有係統的修煉過任何武道。

  但就和酒三半一樣,不知怎的,自己卻是悟出了一條獨一無二的路。

  “不,師傅。一點都不好。”

  華濃說道。

  他的手指著桌上的一處說道。

  蕭錦侃雖然是個瞎子。

  可他用心眼看到,華濃手指的地方,有一星比芝麻還小的酒湯。

  鼓鼓的滴在桌子上。

  卻是方才他用劍沒有接住的。

  “所以你的劍慢了。”

  蕭錦侃說道。

  “不是我的劍慢了,是我的眼,我的心,我的手,都慢了。劍隻是將其表現了出來。”

  華濃說道。

  他重新坐了下來。

  “你覺得慢好,還是快好?”

  蕭錦侃問道。

  “若是還在山林裏。自然是快好。若是慢了,命也就沒了。所以我總是要自己快些,再快些。”

  華濃說道。

  “所以你從未體會過這般‘慢’的感覺。”

  蕭錦侃說道。

  “是的師傅,所以我突然有些害怕。”

  華濃說道。

  他握緊了手中的劍。

  此刻唯有這把破劍能夠給他十足的安全感。

  “這裏不是山林,也沒人會殺你。不如把你的劍先放到一旁,好好上完這第一課。”

  蕭錦侃說道。

  華濃看了看自己的劍,又看了看蕭錦侃的臉。

  “前麵那個師叔說師傅你是瞎子,你真的是瞎子嗎?”

  華濃問道。

  “如假包換的瞎子。我的屋中從不點燈。”

  蕭錦侃說道。

  他知道先前因為這一點,卻是讓華濃把劉睿影冤枉了個實在。

  “瞎子是不是做事都很慢。”

  華濃問道。

  他似乎不太會使用語氣。

  不論是陳述,描述,還是疑問。

  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始終都是一個調調。

  “是。瞎子因為看不見,走路做事就會異常的小心。小心之下,速度就慢了。”

  蕭錦侃說道。

  “可是我看師傅你走路做事並不慢。你還總是能一伸手就夠到酒壇的準確位置。”

  華濃說道。

  “瞎子也分高低。我是高級一些的瞎子,自然不會太慢。”

  蕭錦侃說道。

  “所以師傅說教我喝酒,其實是為了讓我變慢?”

  華濃說道。

  蕭錦侃微微一笑。

  心裏更加堅定自己先前的想法。

  那就是他著實沒什麽可以交給他的。

  第一課,或許也是最後一課。

  先前覺得若是他悟性不夠,可能還會有第二課,第三課,

  但是現在看來,隻上一課已是足矣。

  華濃看到蕭錦侃的表情,知道自己說對了。

  他用鼻子重重的喘了幾口氣。

  接著就把手上的劍放倒了一旁的桌上。

  在他的劍剛剛落在桌麵上,手還未完全放開收回時。

  蕭錦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其抽走。

  一個反手。

  劍刃出鞘。

  劍尖抵在了華濃的咽喉處。

  他嘴裏正好有一口想要咽下去的唾沫。

  但是他現在卻隻敢含在嘴裏。

  因為若是吞下下去。

  勢必會帶動喉結。

  然而蕭錦侃的劍尖卻沒有給他任何能夠互動的空隙。

  就這般死死的抵在他咽喉的最柔軟處。

  但隻是片刻的功夫,蕭錦侃就收了劍。

  將其重新放回到桌麵上。

  華濃似是還沒有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

  依舊梗著脖子,麵色緊張。

  甚至連眼睛都不敢眨。

  蕭錦侃看到他這副模樣覺得很是有趣。

  當頭拍了他一巴掌,使得華濃張開大嘴,急速的喘了幾口氣,這才算是緩了過來。

  華濃緩過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起了他的劍。

  以先前蕭錦侃對自己的方式,重新用在了蕭錦侃身上。

  劍尖抵在蕭錦侃的咽喉處。

  卻是比先前蕭錦侃對自己時,抵的更深。

  但蕭錦侃卻絲毫不慌。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用被劍尖抵著的咽喉,吞咽了下去。

  劍尖隨著咽喉的動作,上下起落。

  雖然看著極為驚心動魄,但終究是沒有見血。

  蕭錦侃喝完後,把酒杯放在了華濃的劍身上。

  華濃皺了皺眉頭,不解其意。

  僵持了許久之後,終於是收了劍。

  他把劍身之上的酒杯取下,重新放在了蕭錦侃麵前,還給他又添滿了一杯酒。

  “這是第一課的下半堂。”

  蕭錦侃說道。

  華濃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也不明白上半堂課是何時結束的,自己又在上半堂課學到了什麽。

  就這麽稀裏糊塗的過去了。

  ——————————

  劉睿影仍舊在狄緯泰的屋中坐著。

  兩人都毫不例外的保持著沉默。

  隻是一杯一杯的喝著麵前的酒。

  劉睿影每次喝完,狄緯泰都主動再給其添上少許。

  隻是這酒一次倒的比一次多。

  三四次過後,就是滿滿一茶杯了。

  狄緯泰仍舊不開口。

  劉睿影端起這杯酒,一飲而盡。

  準備開口道別。

  再坐下去,隻是虛度光陰罷了。

  想必也沒有什麽意義。

  “劉省旗。在丁州府城中,截殺你搶奪《七絕炎劍》的人,的確是博古樓的人。”

  狄緯泰突然說道。

  他看透了劉睿影的心思。

  “狄樓主知道此事?”

  劉睿影問道。

  狄緯泰點了點頭。

  “我一直都知道。”

  狄緯泰說道。

  這句話意味深長。

  知道,不一定是他做的。

  有些人知道很多事,但每件事都不是自己做的。

  要麽是親眼見證,要麽是道聽途說。

  劉睿影在思考狄緯泰這“知道”二字的真正含義。

  “狄樓主當然是知道的。”

  劉睿影如此說道。

  他故意把尾音拖的很長。

  好像這樣就能顯示出自己也成竹在胸一般。

  狄緯泰拿起酒壇子晃了晃。

  “還剩一點,我們分完?”

  他說道。

  劉睿影沒有拒絕。

  他也沒有理由去拒絕。

  主動拿過了酒壇,兩人一人一半,把壇子裏剩下的酒都倒入了杯中。

  “而且我知道是誰。”

  狄緯泰抿了一口,接著說道。

  “狄樓主願意告訴我?”

  劉睿影問道。

  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即便這事情不是狄緯泰做的。

  但是他也沒有理由告訴自己。

  老母雞還知道護著小雞崽。

  狄緯泰又怎會不愛護他博古樓中的人。

  “我也是知道不久。而且思前想後,還是覺得告訴你最好。”

  狄緯泰說道。

  “在下洗耳恭聽。”

  劉睿影說道。

  “劉省旗可知,文道一途,最講究什麽?”

  狄緯泰話鋒一轉,竟是又說起了題外話。

  “著實不知。”

  劉睿影說道。

  其實他心中有個答案。

  那便是文采。

  文道一途若是沒有文采,就好比炒菜沒放油鹽。

  那樣的文章讀起來,隻會是味同嚼蠟。

  “是誠心。”

  狄緯泰說道。

  聽到誠心兩個字,劉睿影有了些明悟的感覺。

  但依舊是猶如鏡中花,水裏月一樣,明白的還不夠透徹真切。

  “人無信不立,文無誠即廢。若是沒有一顆誠心,寫出來的文章,最多是一番賣弄罷了。世人都說文人風流,文人虛偽,文人薄情。但那都是個人秉性罷了。真正落在紙筆間的詩詞文章,有哪一句,哪一段,不是情真意切?不是誠懇樸素?”

  狄緯泰解釋道。

  “所以狄樓主自是這讀書人裏最為誠心之人。”

  劉睿影說道。

  “最為不敢當……但也著實不算低。”

  狄緯泰說道。

  “若是沒了誠心,文道一途又將會如何?”

  劉睿影問道。

  “若是沒了誠心,自然就會出現劉省旗你遇到的事情。”

  狄緯泰說道。

  劉睿影知道他說的是自己反複遭遇截殺一事。

  “狄樓主的意思是,沒了誠心,剩下的就隻有狠心。”

  劉睿影說道。

  “也不盡然。或者說光是狠心還不夠。狠從何處而起?卻是要找到它的源頭。”

  狄緯泰說道。

  “狠從妒中起。隻有妒火中燒之人,才會有狠心。”

  劉睿影說道。

  這並不是他自己的感悟。

  而是打小就從書裏讀出的道理。

  隻要是識字之人,都會知道。

  “做此事之人,就是劉省旗口中的妒火中燒之人。妒火燒盡了誠心,剩下的便隻有狠心。狠心之人,做處什麽狠厲的事情,都不算奇怪。”

  狄緯泰說道。

  劉睿影心中一陣冷笑。

  雖然狄緯泰馬口仁義道德的標榜著自己是誠心之人。

  但他卻不相信狄緯泰的心中沒有任何狠心。

  若是沒有狠心,他又是憑借著什麽來推翻的九族?

  劉睿影不相信一個懦弱之人,會有如此的魄力。

  狠心也是相對的。

  有的人狠心是對旁人。

  有的人狠心是對自己。

  劉睿影不知道狄緯泰的狠心此刻正在對著誰。

  但當初的他,一定是先對自己狠,再對別人狠。

  若是對自己不狠,如何來練就的那般隱忍決絕?

  雖然他日後沒有再打鐵鑄刀,但卻把當年的打鐵爐搬到了自己心裏。

  一錘錘的在體內不停地敲擊著。

  把自己的精神和意誌,像一塊鋼鐵般鍛煉著。

  同時也讓自己的心,一點點的蛻變。

  “狄樓主有沒有做過什麽狠心之事?”

  劉睿影問道。

  這一問可謂是單刀直入。

  他本以為能戳中狄緯泰的痛點。

  沒想到,狄緯泰卻是緩緩解開了衣衫。

  “這就是我做過的狠心的事,以及這事給我造成的後果。”

  劉睿影看到狄緯泰的右臂上,有一道劍傷。

  血痂覆蓋在傷口表麵,看不出深淺。

  但劉睿影也是用劍之人。

  憑他的感覺判斷。

  這一道劍傷,怕是不輕也不淺。

  “在博古樓之中,有誰能將狄樓主傷成如此?!”

  劉睿影吃驚的說道。

  不但是在博古樓中。

  想必在全天下裏,能讓狄緯泰流血的人,也不過一掌之數罷了。

  “我下的唯一一次狠心,做的唯一一次狠厲之事,就是想留下一人。但我失敗了,終究還是沒能留下。估計是因為我的心還不夠狠。”

  狄緯泰說道。

  “此人是誰?”

  劉睿影問道。

  “若是能留下,這一切就可迎刃而解。”

  狄緯泰說道。

  他的手放在了酒壇口上。

  劉睿影深吸了一口氣。

  他已經知道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