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夜已很深,你該走了【四】
作者:奕辰辰      更新:2020-07-05 18:33      字數:6073
  “因為是偷跑出來的,所以自然要找點活計做。不然晚上沒地方遮風擋雨不說,肚子也得挨餓。”

  狄緯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劉睿影以為狄緯泰一直生活在博古樓內。

  至少目前所有對完的公開的資料以及查緝司掌握的檔案卻是如此。

  他竟是根本沒有想到狄緯泰還會有這樣的一段過往。

  但讓劉睿影更加不明白的是,就是為何狄緯泰會告訴他這些事情。

  但現在卻也不是他能夠發問的時候。

  所以劉睿影隻是點了點頭,繼續聽下去。

  “我和那位夥伴就找了一處酒家打雜。不為其他,隻是因為這酒家的活計,包吃住。有了落腳地,自是就要輕鬆得多。”

  狄緯泰說道。

  “沒想到狄樓主的年少時的生活,也是這般坎坷。”

  劉睿影感慨了一句說道。

  這道不是為了客套而說的場麵話。

  實則是他由心而發。

  “坎坷都是自找的。若是當年繼續呆在家裏,也就不會有這些坎坷。”

  狄緯泰笑著搖了搖頭說道。

  “但有些人就是待不住。”

  劉睿影說道。

  這句話,不是他想說的。

  而是這番對話的場景,讓他有些似曾相識。

  不知怎的,這句話竟是就自己從嘴裏冒了出來。

  把劉睿影也嚇了一跳。

  狄緯泰的眼眸閃爍了片刻。

  似是對劉睿影的這句話頗為讚許。

  可是劉睿影卻是根本記不得,這番似曾相識的場景,是在何處發生的了。

  “沒錯……有些人就是待不住。雖然大部分朋友都向往著安逸。但你得承認,這世上總有些人很是另類。”

  狄緯泰說道。

  言畢指了指自己。

  “不過酒家的活計,雖然能鍛煉人,但一定塑造不出後來的博古樓主。”

  劉睿影說道。

  他雖然沒有在酒家中幹過什麽活計。

  但也能看出那小二哥成日裏迎來送往的,笑臉相迎,實屬不易。

  碰上些是有教養的還好說。

  至少不會去刻意為難這些做下人的。

  但這些有教養的人,大多都喜歡用挑刺兒來顯示自己的見多識廣。

  劉睿影覺得,狄緯泰的這般精心的功夫,或許就是那會兒在酒家裏磨練出來的。

  當任誰都能對其任意的吆五喝六的時候,一開始或許還會為了自己的麵子和尊嚴而爭辯。

  但時間久了,這麵子也放下了,尊嚴也破碎了。

  滿腦子隻想著盡力把眼前的活兒幹好,能讓別人少說兩句,而後一會兒吃飯時,還要想辦法多藏兩個饅頭。

  想到這裏,劉睿影卻很是驚奇。

  他覺得狄緯泰竟然沒有在那樣的世俗瑣事中沉淪。

  難道他在如此年幼時,就能有這般堅定的心性?

  “孩子都一樣。若是後來沒碰到我師傅,估計我和那夥伴最好的下場就是,攢了點錢,自己在鎮子上開了個酒家。”

  狄緯泰說道。

  劉睿影點了點頭。

  雖然狄緯泰被世人稱作天下文宗。

  但他也是個人。

  書是一個字一個字讀的。

  飯也是一口一口吃的。

  人不可能一天就長大成熟。

  總得經曆些什麽,才能明白道理。

  有些孩子,雖然個頭不高,年齡不大。

  但若是經曆得多,自然也會通透的多。

  看起來就比同齡人成熟。

  想來狄緯泰也是如此。

  “您師傅?”

  劉睿影詫異的問道。

  恐怕世上沒人聽說過狄緯泰還有過師傅。

  流傳出去的話,都是說他雖出生於博古樓內侍奉九族的農家,但卻是天生異象。

  當晚有物色神雷匯聚成一書卷裝,另一金光一揮,宛若神筆。

  隨即這神雷書卷與神筆金光,便都飆射於狄緯泰家中,隨即隱而不見。

  而後便被九族之人帶走精心培養,大抵是自學成才後一路過關斬將,有了如今的成就。

  “已經離了家,自是就沒了父母。若是再沒有個師傅引導,有誰敢保證自己不掉到溝裏去?”

  狄緯泰說道。

  他將杯子裏的茶一飲而盡。

  但劉睿影卻看到他的嘴在不住的咀嚼。

  “我有吃茶葉的習慣。”

  狄緯泰說道。

  “這茶葉,還能吃?”

  劉睿影看著杯中的茶葉。

  有些不敢相信。

  “釀酒的米粒,可以當做酒釀吃。這泡茶的茶葉,當然也能吃。”

  狄緯泰說到。

  劉睿影點了點頭。

  雖然他沒有吃過茶葉。

  不過狄緯泰說他也並不是在強詞奪理。

  劉睿影也喝了一口茶。

  刻意的把杯中的茶葉往嘴裏送了幾片。

  剛一入口,還未咀嚼。

  一陣酸澀之感便布滿了整個唇齒之間。

  狄緯泰看出了劉睿影學他的樣子,吃了點茶葉。

  當下也不做何說明。

  就這般靜靜的看著。

  但他卻把自己的茶杯收了起來。

  待劉睿影漸漸適應了這種酸澀之後,才開始略嚼了幾下。

  沒想到隨著他咀嚼的次數越來越多,頻率越來越高。

  這茶葉竟是又如糖果一般轉為了甘甜。

  這倒是讓劉睿影有了些意外之喜。

  “我的師傅是一名刀客。他不僅收了我,也收了我的夥伴。所以我們倆從難兄難弟就這般變成了師兄弟。”

  狄緯泰說道。

  “沒想到狄樓主竟是練刀起家。”

  劉睿影說道。

  雖然他知道狄緯泰的武道修為也是極高。

  但著實沒有想到他一開始卻是練刀的。

  “與其說練刀,不如說打鐵……”

  狄緯泰說道。

  隨性的揮了揮手。

  “想必我師傅鹿明明的打鐵手段也是狄樓主您教的了。”

  劉睿影說道。

  “沒錯,是我教的。不過現在我和他的師徒情緣已了,卻已經不再是他師傅了。”

  狄緯泰說道。

  劉睿影猛然想到一件事。

  若鹿明明仍舊是狄緯泰的弟子,那自己拜了鹿明明為師,豈不就成了狄緯泰的徒孫?

  先前沒動過這番腦筋還不要緊。

  這其中的利害關係一旦想通,卻是讓劉睿影有些頭皮發麻。

  要是真的如此,估計他一回到中都查緝司,就會被下了詔獄拷問一番。

  “不過現在的鹿明明已經和我,和博古樓沒了任何關係。隻能是算作一位博古樓的老朋友吧,而我是他較為尊敬的一位長者。僅此而已。”

  狄緯泰說道。

  他看出了劉睿影的不安。

  這句話倒是頗有些勸慰的意思。

  雖然中督查緝司號稱查緝天下。

  天下間沒有找不到的人,沒有辦不成的事。

  但這天下可是五王共治。

  五王之外,還有如博古樓這般超然物外的大勢力所在。

  它門各有各的地盤,各有各的情報渠道。

  卻是誰也不在混天度日。

  狄緯泰很是清楚中都查緝司的種種,因此才會這般對這劉睿影解釋。

  “不過狄樓主為何要打鐵?”

  劉睿影問道。

  “因為我的師傅有一家刀行。不打鐵來造刀,就沒錢吃法。餓著肚子可是沒法兒去練刀的。”

  狄緯泰說到。

  劉睿影聽了有些想笑。

  他覺得狄緯泰當初願意拜這個師傅,一定是覺得跟著這師傅去練刀,起碼不會被人再吆五喝六的使喚,而且都能頓頓吃個飽飯。

  沒想到這師傅是拜了,卻要讓他倆先打鐵。

  劉睿影看過鹿明明打鐵。

  知道這是一件極為辛苦且枯燥的事情。

  剛開始或許還有幾分新鮮。

  但到了後來,狄緯泰說不定會更加懷念在酒家中忙碌的時光。

  起碼每日裏都有諸多變化發生。

  “我師傅是一個心氣兒很高,但手底下卻沒什麽真章的人。”

  狄緯泰說道。

  “這樣的人自古就很多。”

  劉睿影說道。

  “但你不會見過有比我師傅更加癡迷的人。”

  狄緯泰說道。

  “有多癡迷?”

  “癡迷到瘋魔。”

  狄緯泰說道。

  “你可聽說過,無形刀?”

  狄緯泰問道。

  “當然聽說過!”

  劉睿影說道。

  這無形刀的傳說,天下武道修士怕是沒人不知道。

  不過,大抵是當過笑話來聽聽罷了。

  據說,天下最快,最鋒利的刀,叫做無形刀。

  刀出無形,幻滅成空。

  因此而得名。

  若是得到了此刀,再修習了銳金勁氣,則可在兵刃器械中,戰得一個天下第一。

  不過這刀卻從來沒人見過。

  也不知這傳說是從何處而起的。

  沒頭沒尾的故事,自然很容易斷了人的念想。

  但不知為何。

  這無形刀的傳說卻是愈演愈烈。

  不單單是江湖,就連當時的皇朝都密派高手,潛入那山高水長之處,尋找無形刀的蹤跡。

  “我的師傅,堅信他是無形刀的傳人。或者說,這無形刀的是是非非,就是從他這裏生發出來的。”

  狄緯泰說道。

  劉睿影一陣苦笑。

  雖然平淡的生活很容易讓人有所消磨。

  但若是每日都置身於如此龐雜的爭辯旋渦之中,沒有片刻的安寧,日子應該會變得更加難熬才對。

  狄緯泰記得。

  當時師傅吧一個跟燒火棍似的刀遞給了他倆。

  而後說,這就是無形刀的模具。

  讓他倆以此去打造,以求能夠使得輝煌重現。

  可是師傅去也沒有告訴他們,這輝煌曾經是什麽樣的。

  有多高,多長?

  是縱橫了八萬裏,還是從這刀行傳到了鎮口水井旁?

  “那絕對是我平生見過的最難以入眼的東西。”

  狄緯泰說道。

  劉睿影看到他的嘴角輕輕地扯動了一下。

  這讓劉睿影卻是極為的好奇。

  究竟是一把怎樣的刀模,能讓狄緯泰時隔幾十年後,想起來時已然如此厭惡。

  可惜,狄緯泰沒有詳加說明。

  不過當時的他,卻是非常明白自己的師傅是在誇大其詞。

  至於為何要生此謠言。

  狄緯泰覺得無非是想讓刀行的生意好一些。

  多賣出去幾把刀。

  哪怕是菜刀,柴刀也好。

  人總是要吃飯的。

  當飯夠吃的時候就想頓頓有肉。

  一旦滿足了頓頓有肉,卻就又想添上二兩燒酒。

  但這一切的必須,就是刀行得多多賣刀。

  “既然是師傅交待的話,我們自然還是要盡心去做的。雖然明知道沒什麽可能會,但我倆也做得極為認真。”

  狄緯泰數到。

  “可有何結果?”

  劉睿影問道。

  “用廢的鋼鐵,怕是能打造一百把菜刀都不止……但師傅卻是不知悔改,我們也隻好繼續下去。”

  狄緯泰說道。

  若是那些廢掉的鋼鐵都能打成菜刀或是柴刀,想必早就能賺個盆滿缽滿,鍋上頓頓有肉,餐餐有酒的生活了。

  但有些人做事就是如此。

  即便是千萬人阻攔,他也會堅持做到最後一刻。

  不到山窮水盡之時,絕不罷休放棄。

  這樣的人雖然看上去很蠢,但也著實有他的可愛之處。

  看來狄緯泰的這位師傅就是這樣的人。

  “隻是後來。一個中年人路過刀行,竟是直勾勾的盯著那刀模,眼睛大放光彩。問我們倆要賣多少錢。”

  狄緯泰說道。

  “難道那刀模還真是稀罕物件兒不成?”

  劉睿影在心中如此想到。

  疑惑盡數全都寫在臉上。

  不過狄緯泰卻是沒有繼續說下去。

  而是從桌下取出了一小壇酒。

  劉睿影這才發現,原來狄緯泰的屋中也是有酒的。

  隻不過他不常喝罷了。

  “這壇酒,就是就是當時我那夥伴送我的。”

  狄緯泰說道。

  劉睿影看到這一壇酒,壇口處封泥完好。

  仍是新的。

  想來狄緯泰一直珍藏著,定有什麽特殊的含義。

  “其實你早已見過他。”

  狄緯泰說道。

  隨即一掌拍開了封泥。

  劉睿影不知道狄緯泰是誰。

  但腦中卻浮現出了樂遊原上那位看原人的身影。

  狄緯泰對這劉睿影點了點頭。

  仿佛是在肯定著劉睿影心中的想法。

  “不過他已經走了。”

  狄緯泰說道。

  “他去了哪裏?”

  劉睿影問道。

  “我也不知道。當時他說,走之前要與我喝完這壇酒的。但是他卻一口都沒喝,就離開了。”

  狄緯泰說道。

  他重新拿出兩隻杯子。

  是茶杯。

  比酒杯要大上不少。

  狄緯泰托著酒壇,給劉睿影和自己分別倒了半杯。

  “狄樓主不說早晨還是喝茶好?”

  劉睿影看著酒杯調侃道。

  可是他已然不知道狄緯泰到底要說什麽。

  為何告訴他一段如此的往事。

  這些往事和如今在博古樓發生的種種又有什麽關聯?

  劉睿影想不通。

  ——————

  與此同時。

  在離狄緯泰住處不遠的地方。

  酒三半正在練劍。

  他把這把青娥劍,貼在自己的臉頰上。

  感受著劍鞘上傳來的一陣冰涼。

  接著又把劍鞘一寸寸向上移動。

  他卻是想用自己的臉頰把這劍鞘盡皆溫暖一遍。

  隨後,他拔出了劍。

  看似緩慢。

  實則也緩慢。

  如抽絲薄繭般,一點點的拔出了劍鞘。

  這一幕落在了歐雅明的眼裏。

  酒三半練劍的位置,正對著歐雅明住處的窗子。

  期間沒有任何遮擋。

  “這位朋友你是從何處認識的?”

  歐雅明問道。

  歐小娥正站在她身後。

  這話定然是衝著她問的。

  “他是劉睿影的朋友。我不知道他倆是如何認識的。但隻言片語中好似是路上偶遇。”

  歐小娥說道。

  “偶遇竟然竟能碰到這等人才……看來這劉省旗也是一個有大造化傍身之人。”

  歐雅明感歎道。

  “家主是從何處看出他是個人才的?”

  歐小娥問答。

  雖然她知道酒三半的劍法很高,武道修為也不低,甚至文才也不錯。

  但竟是得到了家主的如此褒獎,想必他的身上還有些許過人之處。

  “你看他用劍的模樣。”

  歐雅明雙手背在身後,努了努嘴說道。

  “用劍的模樣?”

  歐小娥不解。

  不過他也看出酒三半對這把劍極其愛護。

  “當他拿起劍時,他的手中,眼中,心中就隻有劍。真樣的人,才配稱之為真正的‘劍心’!”

  歐雅明說道。

  “難道家主有意將其招攬進歐家?”

  歐小娥吃驚的問道。

  “機緣已逝……風雲已化金龍。現在除了他自己願意,怕是誰也沒法勉強他。而這般擁有真正‘劍心’的人,卻也不會被利益所打動。”

  歐雅明說道。

  “但他平時不是這個樣子的。”

  歐小娥說道。

  “平時?你是說他三半不離酒的平時嗎?”

  歐雅明問道。

  “是的家主。”

  歐小娥點了點頭說道。

  “拿起劍的時候,隻有劍。喝起酒來的時候,隻有酒。天下還有幾人能有如此的大純粹?”

  歐雅明說道。

  情緒間,竟是頗為激動。

  “何況,他還很在乎朋友。”

  歐雅明頓了頓說道。

  他仿佛也知道自己剛才有些失態。

  尤其是麵對歐小娥這樣的晚輩。

  雖然自己平日裏也沒什麽架子,但還是要沉穩些,有個家主樣才好。

  歐小娥沒有回答。

  因為她心裏很是清楚酒三半對自己的感情怕不單單是朋友那麽簡單。

  花了這麽長時間。

  酒三半的劍總算是抽出來了。

  他平平的舉著青娥劍。

  將右臂一點點抬高,放在眼前,細細打量著。

  陽光照在劍身上,反射進了他的眼眸裏。

  刺眼的陽光,讓歐雅明都微微眯起了眼角。

  但酒三半卻是毫不畏懼。

  依舊這般直視著劍身上反射而來的光芒。

  這些光芒仿佛能給他無窮無盡的能量似的。

  讓酒三半的呼吸更加急促,臉上浮現了一層喝醉時才會出現的潮紅。

  當他的呼吸快到一個頂峰時。

  酒三半放下了劍。

  他閉著眼。

  低著頭。

  右手仗劍。

  劍尖衝下,就這麽垂著。

  劍垂著。

  人也垂著。

  無所謂四季輪回,還是陽光雨露。

  仿佛就要如此站定,直至那劍芒劃破永恒。

  蕭錦侃也這麽垂立在窗前。

  雖然隔著窗子,還跨過了一段距離。

  但酒三半身上釋放的酒氣與劍意,他已然能夠感覺的清楚。

  酒氣刺鼻。

  淩雲豪邁。

  劍意穿心。

  寒涼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