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察司的牢房相比起錦衣衛的昭獄來書，算得上是天堂，雖然仍舊是陰暗潮濕，且裏麵的老鼠和蜈蚣眾多，但並沒有那些令人聞風喪膽的刑具，一般來說，從外麵被抓緊裏麵的人，大概率都是一些別遺忘了的人，柳城安待在這裏麵已經快有兩個月了，在這兩個月中，他無人問津，甚至也沒有被派往任何地方充當力役。

  在這個牢房中，遺忘既然是常事，便充斥著各種不過是小偷小摸，卻做了數年乃至數十年牢的囚犯，這些人在這個牢房裏已經失去了任何重獲自由的希望和期盼，不過，和柳城安同一個牢房的沈亦俠，雖是一個市儈的人，但卻從來沒有失去過要重獲自由的希望。

  拐過了一個又一個拐角，洪之南看著在牢房裏的囚犯們，這些囚犯皆衣衫襤褸，衣不蔽體，在京城的冬天，依靠著鋪在牢房裏的幹草保持溫暖；最後在牢房的最深處，他見到了柳城安。

  兩個月來，柳城安消瘦了不少，且因為多日未洗澡，所以臉上充滿了泥垢，衣服上的灰塵也已經懶得抹去了，他背對這牢房的門，在床上打坐著；洪之南先是驚訝一番，隨後站在了原地。

  沈亦俠看著來人，見他手上拿著一個精致的餐盒，便當即高興地往牢房門前靠，對著洪之南說：“你是我家人派來看我的嗎？快，快，拿給我。”

  洪之南並不理睬他，對著柳城安的背影說道：“柳千戶，陝西山陽縣知縣洪之南前來看望！”

  柳城安聞此，身體顫動了一下，隨後，緩緩地轉過身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洪之南，說道：“亂臣賊子，安敢來此！”

  洪之南左右顧盼了一下，見四周沒有獄卒在，便說道：“我來看望您，給您送飯。”

  說完，把飯菜從餐盒裏拿出來，從牢門的縫隙中遞了進去，柳城安站起來，卻一腳將這些飯菜給提到了牆上。

  沈亦俠對柳城安此舉頗為不解，跑到了牆邊，用手撿拾著飯菜，往嘴裏送去。

  洪之南說道：“柳千戶，難道隻有在朝廷中當官才能成為忠臣義士？”

  “忠臣不事二主！你這亂臣賊子，還有話可以說嗎？我念你前來此地辛苦，不喊人抓了你，你快走吧，不然，我就要變卦了！”柳城安厲聲說道。

  洪之南聽此，隻覺得不能再說這些抽象的事情了，他必須直接擊中柳城安內心的軟處，他說道：“真定府知府劉孟，受百姓愛戴，而今興安所千戶柳城安，坐死牢中，我和張欽漸則在四川，為了饑餓的百姓討個生活，難道忠義必須餓死人，難道沒有另外的方法嗎？”

  柳城安聽到洪之南說劉孟的時候，內心一驚，便輕聲問道：“劉孟現在如何了？”

  洪之南知曉柳城安內心的心結，便知曉該如何說，隻聽：“劉孟協同近旁衛所的指揮使剿匪，目前斬敵首數千，戰功赫赫，聽說朝廷正要大加封賞。”

  柳城安聞此，拍案而起，憤慨地說道：“這群殺人吮屍的吸血惡魔，若有朝一日出去，必定要親手殺了他？”

  洪之南繼續添油加醋地問道：“哦，千戶為何要殺害忠臣義士？為何稱他為吸血惡魔？”

  柳城安卻是不再理睬，在牢房裏發泄著憤怒，一腳朝牢房的牆踢去，牆立即產生了一次震動，這次震動吸引了獄卒。

  見有獄卒前來，洪之南隻好趕緊

  說道：“柳千戶，我先告辭了，下次我再帶酒菜來。”

  說完，便匆匆離去。

  從按察司的牢房出來之後，洪之南便快步朝著同福客棧走去。

  話說另一頭，劉振環帶著李若婷，行走在京城的盧溝橋上，雖然僅僅離開了京城數月的光景，但眼前的京城卻顯得如此親切。看著永定河上安逸的水波，和陽光折射下來顯示出的波光，李若婷的內心突然升起了一種對安定生活的渴望，但這安定的生活又究竟應該在哪裏？京城已經無法再待下去了，但如若待在另外的地方，她將永遠思念在京城的生活。

  劉振環倒是並不在意這一點，他內心裏隻想著能夠早日完成他在這個時代的使命，讓那些百姓安居樂業。

  兩人便無言，在橋上緩緩地走著，但迎麵而來的一人，卻頓時讓李若婷感到了心慌。來人正是吳應欽府上的老丫鬟楊婆婆，正是這個楊婆婆，曾經拿著一根粗藤條，差點打斷了李若婷的腿。

  不過，李若婷易了容貌，所以這個楊婆婆並沒有發現她，事實上，這老丫鬟已經差不多忘記李若婷的存在了，在吳應欽的府上，時常會對那些被打殘廢的丫鬟進行更換，這種更換極其殘酷，無非是將這些丫鬟扔到遠離京城的地方，這些被扔掉的丫鬟不久之後便會回到京城，在一條臭名昭著的街上安身，這個街道便是瘋丫鬟街。

  李若婷對這個老丫鬟異常地厭惡，因為這個老丫鬟同為命苦之人，但對命苦之人卻大加鞭撻，絲毫不留情麵，聽原來府上的一個丫鬟說過，被這個老丫鬟打殘廢的丫鬟，不少於被吳應欽打殘廢的丫鬟數量。

  如今那些被打殘廢，被逼瘋的丫鬟全然聚集在京城裏的瘋丫鬟街裏麵。事實上，李若婷早就知道這個瘋丫鬟街了，隻不過一隻聽他人說，這個街異常地詭異及恐怖，路過的人京城會被襲擊；但如今，李若婷隻好前往瘋丫鬟街，去那裏看看能否拉攏這群憤怒至極的力量！

  但說是一條街道，仿佛還有一種繁榮的錯覺，這條街分明就毫無人影，每一棟屋子都極端地破敗，屋頂的瓦片也已經脫落無遺了，從破爛的窗戶透過去，隻能看到那些倒塌的廢墟。

  兩人皆感到氛圍詭異，但硬著頭皮前進，走到街道的中部，便被眼前的一棟房子給吸引住了。這棟房子相比於其他房子，沒有那麽破舊；一對古銅色的大門上，貼著一對被畫地亂七八糟的門神，那門神的頭被畫上了當時丫鬟流行的發型；於是，自然而然的，這裏麵必定是瘋丫鬟們下榻的房子。

  劉振環輕輕地敲了敲門，之後，從門裏麵傳來了一陣輕微的騷動，隨後又恢複了平靜，見沒有反應，劉振環將眼睛湊了過去，但隨後，大門‘砰’地一聲，猛烈地抖動了一下，很明顯，裏麵有人在那裏抵著門。

  見此情景，李若婷便讓劉振環讓開，隨後站在了門前，輕聲地說道：“我曾經也是個丫鬟，你們能讓我進去嗎？”

  半晌，無回應，似乎裏麵的人都沒有聽到。

  李若婷正意欲提高聲調，門卻緩緩地打開了；打開之後，眾位瘋丫鬟的臉上都堆著傻笑，看著李若婷，瘋丫頭的後麵則是那些並沒有瘋癲但是手或者腳被打的殘疾的丫鬟，以及一些風燭殘年，老無所依的丫鬟。

  但意外的是，當眾位瘋丫鬟見來人是兩個男子的時候，卻發生

  了淒厲的嬌嬌，隨後便毫無秩序地四處散去；然後，門再一次‘砰’地關了起來。隨後，在那動房子二樓的陽台上，不斷地有碎瓦片扔下來，那群瘋丫鬟哀聲罵道：

  “官老爺、大文人、風流才子，都去死；

  土財主，老流氓、皇帝老爺，都別來；

  讓我們死，就讓我們死，就讓我們死！”

  李若婷聽到這樣的話，隻感覺到心疼，不僅如此，方才在大門關上的瞬間，她似乎用餘光瞥見了一個年紀非常小的殘廢丫鬟……

  劉振環見李若婷的眼角流出了眼淚，上前安慰道：“若婷，你沒事吧？”

  李若婷說道：“振環，我沒事，隻是感覺她們太可憐了。”

  眾位丫鬟隻覺得是如臨大敵，繼續罵道：

  “大饑荒、人吃人、狗吃狗，你的欲望讓你走！

  大貪官，人吃屎，屎吃人，你的排泄你的最愛！”

  李若婷聞此，大聲地說道：“姐妹們，我曾經也是丫鬟啊！”

  “你不是，錦衣繡服，多美麗！

  旁邊還有個小跟班

  不是老爺是啥子？

  是啥子？”

  頓時，又是一頓泥瓦飛雨。

  稍微消停之後，李若婷隻能不再躲避，從屋簷裏麵走了出來，露出了自己的胳膊，那永遠留下結痂的傷口赫然出現在眾瘋丫頭的眼前，她們頓時便消停了手腳，隻聽，一個滿臉傷口的丫鬟說道：

  “她是女，不是男

  是丫鬟，不是老爺！

  手上的傷口像毒蛇

  像毒蛇。”

  隨後，一頓騷亂，眾位丫鬟皆下樓來，打開了大門，迎接李若婷進去，但卻又拒絕她的跟班劉振環的進入，劉振環便知趣地在門外的等候。

  李若婷進入之後，眾位瘋丫鬟將她團團地圍住，所有的人都在打量著她；而李若婷則注意著她們臉上和身上的傷痕。

  定睛一看，一個年紀差不多隻有十歲的小女孩沒了一隻手，瘋丫鬟們見她在看著她，便說道：“她的名，叫春花，錢謙益，砍了她，左手殘，右手殘。”

  李若婷留下了眼淚，說道：“姐妹們，你們受苦了。”

  之後，李若婷從裏麵走出來，讓劉振環去買一些幹糧過來，她們看見了饅頭，立馬就瘋搶一空，李若婷見那小女孩沒有饅頭，便拿了兩個給她，小女孩感激地看著她，說道：“姐姐，你真好，那些人都來欺負我們，所以我們才不敢隨便開門。”

  李若婷摸了摸她的頭，說道：“沒有關係，我能夠理解你們！”

  在眾位瘋丫鬟中，有一個的瘋病最深，她方才一隻待在牆角上，拿著手指一直在扣著泥牆，嘴裏還振振有詞的說道：

  “扣死你，崔呈秀，扣死你，吳應欽，扣死你，楊婆婆。”

  李若婷走過去，立馬便淚流滿麵，這個丫鬟便是吳應欽府上的丫鬟，在李若婷逃走之後，被楊婆婆給打瘋了，隨後便被拋棄到了這裏；李若婷哭喊道：

  “天殺的吳應欽，天殺的楊婆婆！你們究竟把春梅怎樣了？”

  這句話，飄蕩在瘋丫鬟街上飄蕩著，但不會飄蕩在吳應欽的心中，也不會飄到那個正在雕刻木頭的皇帝耳中，它一直徘徊，直到這條街的名字被改成‘風雅環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