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隱士
作者:秋旻胡圖圖      更新:2020-04-23 12:53      字數:7572
  泰昌元年十月二十五,四川成都府的府衙前,一名錦衣衛騎著紅棗大馬,“籲”地一聲,怔在原地,下馬後,手持一本白色的喪帖,急匆匆地朝著衙內跑去。一會之後,隻見門邊把守的官兵在衙門上吊起了白綾,掛上了白色的吊唁燈籠,隨後,宣布休衙三日,以示默哀。

  門前駐足的一位中年男子,頭戴紫方冠,山羊胡整齊的垂落,一身灰白的圓領大袖衫顯得很是儒雅。他撚了撚自己的胡須,隻想著數月前,府衙也是這般模樣,“莫非,是那神宗遲遲才立的朱常洛駕崩了?”他心想。

  隻見,他揮了揮衣袖,開懷大笑起來,隨後便吩咐身邊趕馬的車夫,加緊上路,遠遠的隻見,馬車裏幾隻紅木的大箱子,兀自顛簸著。

  他的身影才消失在拐角處,便聽見有人說:“方才那人,不正是,不正是……”那人一時喉頭卻又卡住,隨後才斬釘截鐵地說:“那人不正是郫縣的知縣張欽漸嗎?數月前我還在郫縣的縣衙門前見到他,你們說,他這是要去哪呢?”他攤著雙手,向旁邊的人問道。

  一個長得賊眉鼠眼,但卻是成都府頗有豪爽之名的肉鋪老板說道:

  “前些日子,我聽自家老舅說,朝廷日來要剿殺山東的土匪賊寇,要各府州縣加收錢糧,那張知縣自覺難為,便辭官不做了。”

  隻聽,旁邊便七嘴八舌地說:“怕又是一個青天大老爺,隻是這官場黑暗啊。”

  話才說著,一位白鬤老者卻“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眼裏噙滿淚水,大聲地喊著:“皇上,皇上。”

  眾人不解,皆朝他看去,隻見,在府衙的公示欄上貼著一張新的告示,上麵寫著:“泰昌皇帝元年九月二十六駕崩,廟號光宗,皇長子朱由校繼位,明年春,天啟紀元。”

  眾人皆啞然,匍匐在地。方才匆忙而來的錦衣衛騎上紅棗大馬,又匆匆離去。

  人群中,又傳來了陣陣議論的聲音,隻聽那肉鋪老板說:

  “這萬曆皇帝才駕崩多久,怎麽就……”

  又聽見另外的一個聲音說道:

  “聽說是吃了一顆什麽藥丸,當天就死了。”

  話說,那張欽漸坐著馬車,走了半月,原來是朝四川東邊的渠縣去了。正是一月前,皇帝尚未駕崩的時候,成都府的知府大人與他在府衙朝堂上大聲爭吵了起來,他隻覺被知府欺壓,便生出了做隱士的念頭,道是政局昏暗,民不聊生,而自個又無法逢迎左右。

  他的目的地倒不是在渠縣,而是巴江中遊的馬家鎮南邊十裏處的一條小溪旁,此次來渠縣,隻是因為渠縣的黃知縣曾是他一起讀書的同窗。

  渠縣的黃知縣知道他要來,早早地就叫人在青龍鎮等候了。

  張欽漸下午到達了青龍鎮的梧桐客棧,打發車夫去吃飯,自個卻要上樓去休息,這幾日趕路,使他疲態外露,且日來風寒漸盛,讓他咳嗦連連。正要上樓,一位身著披風便服的胖黑男子,一臉諂媚地朝他走來,道自個是渠縣黃知縣的家令,已在此等候多時了。

  張欽漸與那黃知縣在學校同窗五年,平日裏互相取鬧,高中三甲之後,又曾互相打賭,賭誰升遷地快,誰知,這張欽漸自個卻是一紙休書休了整個官場。

  次日,黃知縣便以此事作為笑話,取笑張欽漸的性格過於剛直,在官場真個要吃大虧,可得趕緊謝謝太祖高皇帝庇佑,沒讓他高中一甲,不然腦袋不保。

  一陣哄笑便傳開在兩人的酒席上。一會之後,黃知縣一臉苦相地說道:

  “欽漸兄,身在官場,真真是比讀書難多了,那時咱們白天誦讀五經,晚上就去花茶樓訓那些寬衣解帶的娘子,想來真是快活。”

  張欽漸聽見他的話,不禁哈哈大笑了起來,隻拱手說道:

  “培仁兄風趣不減當年。”黃知縣聽見之後,也哈哈大笑了起來,隨後又抓住張欽漸的手,嚴肅地說道:

  “有些事當真難以下咽啊,你看這皇帝駕崩,本不該再行兵事吧,可兵部尚書卻還是昭告天下官員,說什麽,北軀韃虜,內整國序,要各省交糧食百萬擔,丁銀兩百萬,攤到我渠縣來,要糧食十萬擔,丁銀五萬兩,虧殺我渠縣五十萬民眾啊。”

  張欽漸正色道:“可不,郫縣交糧十五萬擔,丁銀五萬,我這才一紙休了那楊知府,換誰來這都是要激起民變的啊,這萬一當真來了個新黃巢,腦袋可不保啊。”

  黃知縣歎了一口氣,說道:“自來我家族都說做官光宗耀祖,可誰知倒是腦袋被驢踢了。”

  原本嚴肅的氛圍就又瞬間打破了,張欽漸大笑著說:“風流幽默黃培仁,現在你我多日未見,就不聊官場那趟混事。”

  夜色就在酒盞燈火漸漸地深沉下來,蟬鳴鳥叫的一宿不停。

  黃知縣和張欽漸和衣共眠在床上,小聲地說著讀書的時候各自的風流趣事,之後,太陽從東邊的流徙山上升起來,照開了渠縣。

  天一早,張欽漸就和黃知縣拱手道別,那黃知縣苦心挽留,要他多住幾日,但他不肯,說來日方長,要見隨時便見,住的又不遠,這黃知縣才同意。隨後,張欽漸到了渠縣的巴江碼頭,租了一個瘦高個子的渡船,讓馬車夫把行李都搬到船上,然後打發他回家,自個便登上船,讓瘦高個趕緊撐船朝馬家鎮前進。

  一會過後,萬重山便倏忽地過去了。

  兩年之後,已是天啟二年了,張欽漸終日待在自建的草堂裏讀書,也不過問世事。

  這兩年來,外麵發生了很多變化,郫縣的農民舉事殺了新到任的知縣,而後楊知府帶領府兵剿滅了他們,北邊的太平、南江和廣元的農民也舉事殺了保寧府的知府,隨後又被駐紮在利州衛的衛軍蕩平了,而渠縣的黃培仁則用自己的錢財墊付了五萬兩丁銀入府,所以避免了厄運。不過,張欽漸卻對此全不知曉,他本就對當前的政局感到失望,倘若他知道外麵發生的事情,恐怕得慶幸自己抽身地早。

  他隱居的地方就在巴江中遊,一條名不見經傳的小支流的岸邊上,那小支流名喚流雲溪,平日裏鮮有人煙,隻有三三兩兩的漁民偶爾會撐船經過,那地方距離最近的村子是十裏外的馬家鎮,周邊沒有一處農田,倒是有一大片的森林,裏麵生長著數目極多的紅豆杉、銀杏和香樟,在不同的季節,這些樹擁有不同的性格,點綴在四川遼闊的土地上。他初次來到這裏的時候,對這些景色喜愛至極,常常獨自一人帶著佛經,躺在一顆銀杏樹下麵安靜地閱讀著,隻是後來的某日,他聽見森林中傳來一陣低沉而響亮的嘶吼,那是大蟲捕獵的聲音,把他嚇得心魂顫抖,他隻好不再到那林子去,終日都呆在草堂裏,或者就在流雲溪的岸邊靜靜地打坐,日子過的悠閑清靜。

  在科考前的那段時間裏,他對佛經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時常在晚上朗誦《法華經》,隻不過當時以五經為重,所以就沒有深入其中,等到高中三甲的時候,朝廷安排了一個知縣的

  位置,可是誰知道,屁大的知縣事情比皇帝還多,就更沒有時間去看了。

  現在,隱居在這流雲溪旁,就把自己的全部心思都放了進去。

  從巴江往上遊溯源,大致六七裏的地方,有一座寺廟,坐落在平緩寬闊的鐵環山上,名喚鐵環寺,那鐵環寺香火鼎盛,是蜀中地區香客雲集的寺廟,張欽漸常去那裏拜佛,上些香火,然後找寺裏的空慧法師作一番閑談,兩年來,張欽漸已是佛門的在家弟子了。

  空慧法師是蜀中地區有名的法師,原本是一位遊僧,據說曾經在緬甸的蒲甘城修行,那座被人們稱作萬塔之城的城市,收錄著從莫臥兒帝國傳入的佛教典籍。

  後來,在萬曆十二年,大明和緬甸爆發了邊陲戰爭,漢奸嶽鳳做了緬甸的丞相,隨後,劉廷擊潰了緬甸的軍隊,蒲甘陷入了紛亂,大量的僧人就流散四處,空慧法師正是其中的一個,機緣巧合之下,走到了渠縣的鐵環寺,就住了寺,直到這天啟皇帝登基至今,憑借著他對佛經的理解,在寺中做了首座,這個職司,正是住持未來的接班人。

  天啟四年正月,張欽漸感到心亂如麻,因為昨日在天剛破曉的時分,他到那流雲溪打坐,等待日出東方時,天地複蘇的麵貌,但是他卻看見了滲人的場景,那溪上漂浮著幾具屍體,屍體的身上沒有傷口,但身體臃腫,麵上都有紫青色的瘡疤,他不知道那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後來才得知,那保寧府數月前瘟疫盛行,死了很多人;他看到那些屍體的時候,身體控製不住地顫抖,胃裏翻湧著巨大的不適,經過了一天的恢複,還是堵得慌,便想著去鐵環寺找空慧法師淨心,於是便在早上匆匆地出門去了,走了一上午,才到那鐵環山的山腳下。

  寒風肆掠而過,穿過了鐵環山山腳下的林子,他正要上山去,卻聽到左手邊的林子裏有幾分動靜和隱隱約約的哭泣聲,便好奇地走過去,扒開了厚厚的草叢,隻見:

  幾個身著大紅袈裟的僧人,對著地上一個被縛了手腳的僧人說:

  “淨癡師兄,你不要怪罪我們,我們奉了空慧師父的命,要拿你的肉身做肉身佛,這是你前世的福報。”隨後又聽見,被縛的僧人嚎叫道:

  “我不要作佛,我不要作佛。”說著,眼淚唰唰地流淌在地上嘴裏兀自瘋狂地嚎叫著。

  隨後,一個膀大腰圓的僧人拿著棒槌,重重地砸在了他的頭上,他的身體立馬顫抖了起來,脖子朝著胸腔縮進去,這種死法,倒像是鄉下殺豬的死法。

  張欽漸嚇得夠嗆,身體不自覺地僵硬起來,笨重地朝後倒去,林子裏的僧人聽見了動靜,都跑將出來,卻見一個人影倏忽間便朝著鐵環山東邊的巴江跑去,僧人們怕走漏了風聲,便拿著棒槌,火急火燎地追了過去。

  這張欽漸跑啊,就像一隻逃命的牛一般,全不顧自個儒士的風雅,跑起來難看極了,但哪管得了那麽多,隻見他雙手托住自己的大袖和褲擺,朝著巴江飛快地竄逃。

  那巴江邊上正好有一個穿著土布衣服的老漁民,正拾掇著自己捕魚的器具,方要入河,卻見那張欽漸額汗淋漓地跑過來,語速飛快地說:

  “老人家,救命,老人家,快駛船吧,那賊禿驢殺人哩!”

  老漁民覺著不著邊際,但見那遠處竄出來的幾個紅衣袈裟和尚手持大棒槌,喊打喊殺地跑過來,便覺著卻有其事,但又恐怕這張欽漸是偷香火錢的賊,頓時又疑慮著,不肯開船。

  眼見那賊禿驢就要追上了,可這老人家又不願使船,情急之下,張欽漸隻好說道:

  “老人家,我與那渠縣知縣黃培仁是同窗,你駛我去便知道了。”

  老人家聽了這話,才願開船,心裏想著,要不是,就把事情都告訴那黃知縣罷,量他也不敢咋的。

  船朝著巴江的下遊駛去,那幾個和尚到了岸邊,拿著棒槌大聲叫囂著,但船已離他們甚遠,他們隻好作罷,轉身離去。

  隱隱中,隻聽見,其中的一個和尚說道:

  “這要是讓他們報了官,事情可不就難以收拾了嗎?”

  那膀大腰圓的和尚撥了撥自己的胡須,喝道:“哼,怕是沒人信。”

  張欽漸看見已脫離了危險,才長籲一口氣,放下了心,但是手腳顫抖地厲害,整個地攤在了船板上,過了好久,才顫巍巍地站起來,算是緩過來了。他充滿感激地看了看老漁民,但那老漁民還是滿腹懷疑,一臉嚴肅地看著他。

  他望著兩岸青綠的山水,一臉陰沉,心中正思慮著:

  “我以前道是官場黑暗,不曾想,佛門也不得清靜,難道這世間就沒有淨土了嗎?”

  老漁民船駛了半日,黃昏降落下來,才到那渠縣碼頭,一下船,張欽漸便迫不及待地朝縣衙趕過去,老漁民在後麵緊緊跟著,手裏攢著一把劏魚刀。

  那渠縣卻顯示出詭異不安的氛圍,街道上大部分的人躺在地上,無所事事,眼神裏透露著怨憤,在茶鋪裏,幾個婦道人家正在磨刀,磨刀架旁邊擺著一堆刀具和鋤鉞。

  張欽漸暫時顧不上這些,片刻間便到了縣衙,那老漁民還是緊跟著。

  正要進門,迎頭就撞見了那家令,家令見他來,便拱手作揖,說道:

  “張先生,好久不見,知縣大人正在內堂處理些棘手的事情,如張先生不著急,可在內堂外的院子裏等候。”說完,臉上的諂媚漾了開來。

  張欽漸還手作揖,點了點頭,便朝內堂的院子走去,那老漁民見他確是黃知縣的朋友,便暗自放心下來,掉頭就要走,這時,張欽漸回頭對他說道:

  “老人家,救命之恩,待我報完官,再好好答謝,現在還需老人家去做個證呢。”

  老人家見張欽漸這時候的儒雅氣質,就覺著他不是一般人了,便叩首以諾,隨著張欽漸進了內衙。

  內堂裏,黃培仁端坐在東邊牆壁前的太師椅上,手裏拿著一杯茶。

  兩邊的座椅上坐著的都是渠縣富甲一方的財主,頭戴翡翠方冠,穿著華麗的錦衣,有的手持瑪瑙佛珠,有的戴著偌大的玉扳指,手裏把玩著鋥亮的獅頭核桃。隻聽,一位身著紫金色衣服的瘦高個老頭說著:

  “黃知縣啊,前兩年朝廷不是加過稅嗎,那時,我和幾個員外是打破頭顱,為您湊了五萬兩銀子上去的啊,現在,還要加收?這日子還怎麽過?”說著,他朝著另外的幾個員外說:“大家夥說說,是吧,怎麽過?”隨後,幾個員外私自聊了開來。

  黃培仁端著那杯茶,兀自地放在了旁邊的方桌上,隨後說道:

  “諸位員外不知啊,那熊廷弼熊總兵在遼東征戰那女真韃虜,數十萬大軍要吃喝拉撒吧,這吃喝拉撒的事,哪個不要錢要糧?這錢糧從哪兒來,還不是從我這些屁點大的官那兒來的!”說著,黃培仁的聲音不自覺地拉高了。

  說完,一位滿臉橫肉,佛光滿麵的中年員外說道:

  “說是沒錯,是屈殺黃知縣了,但這

  巧婦難為啊,你說這連年洪水泛濫,毀堤淹田的,哪裏還能湊出十萬擔糧食來?哪裏還有這五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啊?”

  黃培仁變得不耐煩起來,說道:

  “李員外,我聽說昨日您還去滿花樓裏給那些騷娘們撒了幾百兩銀子呢!”

  那李員外聽到這話,氣不打一處來,大聲地嗬斥道:

  “哼,你這狗屁大的官,就是知州、知府大人,也不敢這麽說話,你就是個屁。”

  那黃培仁聽了,隻覺得內心一股怒氣湧上了天靈蓋,便一把抓起方桌上的茶杯,重重地摔在地上,那群員外頓時就都愣在當場。

  黃培仁撒完潑之後,又感到後悔,隨即就換了一種口氣,說道:

  “諸位員外,我不說,你們自己也清楚啊,你們看見縣裏那些人了嗎?一個個殺氣騰騰,怕是這幾天就要反啊,我已上奏朝廷,但這有什麽用啊,從渠縣到順天府,最快的馬都得半月才能到啊,所謂火燒眉毛,遠水難及啊。我平日裏見你們侵占農家良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再說了,洪水淹沒的田有一處是你們的嗎?你們不給的話,我去跟那些窮人家要,不是要步郫縣、巴州、梓潼的後塵嗎?”

  說完之後,一位滿臉麻子的員外說道:

  “我們也知道這個,但的確是沒有那麽多的銀子和糧食啦,我們幾個昨晚商議了許久,隻能拿出一萬兩銀子,五千擔糧食,來解您的燃眉之急。”

  這時,黃培仁算是心灰意冷了,便不再說話。

  一會之後,家令急匆匆地從衙門外奔來,院子裏的張欽漸和老漁民,都一臉疑惑地看著他,隻見他大力地推開了內堂的門,大聲地說:

  “知縣,不好啦,縣裏的陳屠帶著縣民揭竿起義了,一會就要到這衙門來了。”

  黃培仁嚇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那群員外也嚇得四處流竄,核桃、玉扳指散落在了地上,內堂一片混亂。

  黃培仁隨即恢複了理智,對家令斬釘截鐵地說道:

  “快去叫衙兵來,今天這裏的人一個都不能離開衙門。”

  員外們聽到這句話,頓時都嚇失了魂,跪倒在地上,大聲地求著情,那李員外更是涕泗橫流,表示願意出所有的稅錢,隻求能讓他走。

  那黃培仁聽到他的話,不絕獰笑了一下,隨後,一腳踢翻了李員外,大聲地嗬斥道:

  “哼,晚了。”

  隨後,便出了內堂,見那張欽漸和老漁民坐在院子的石凳上麵,便急匆匆地走過去,朝張欽漸說道:

  “欽漸兄,這真不趕巧,正遇著大事,你我兄弟兩個下次有機會再慢慢敘來。”

  說完,看了一眼老漁民,便匆忙離開了衙門。

  張欽漸本來想說那賊禿驢幹下的醜行的,但見那起義事兒更大,便咽了回去。

  老漁民聽見起義,便覺得不好,慌張地離開了衙門,朝碼頭走去。

  話說,那黃培仁離開了衙門,卻是朝著那些殺得眼紅的起義縣民走去,那些手起刀落的縣民見著是那黃知縣來了,便都消停了一會兒,那帶頭的陳屠長得一身的橫肉,兩撮胡子橫向長開,像是山野裏的豪豬,那陳屠把刀扛在肩上,橫著腦袋對黃培仁說道:

  “知縣大人”聲音卻離調萬裏:“您是知道啊,這幾年來,餓死了多少人,現在我帶著他們來跟老爺討些活命的本錢。”

  黃培仁正色道:“陳屠,我知道這些人跟你沒什麽關係,但是朝廷吩咐下來的五萬兩銀子和十萬擔糧食,新和的李員外已經全部出了,現在你們可以回去了吧。”

  誰知,那陳屠說道:“早些日子,我就聽說過,那新和李員外把自己的全部家夥什都運到那成都府了,你說這些來敷衍鄉親們,豈不是當我們白癡麽?”

  那陳屠說完,背後的縣民們就都大聲吆喝著。那黃培仁苦口婆心地對著殺紅了眼的縣民說:

  “鄉親們啊,你們跟著這陳屠,就真以為能幹成什麽事兒麽,那利州衛的兵豈是吃草長大的?快快趁著事情沒有鬧大,都散去吧,今天的事,我一概不追究。”

  誰知,那陳屠早就殺開了懷,竟一刀砍下了黃培仁的頭,這個瘋狂的舉動卻引來了縣民們瘋狂的附和和叫囂。

  黃培仁的頭滾動在冰冷的地麵上,無頭的身軀瞬間便軟化了在了地上,像融化的初春的冰河。陳屠的臉上露出了無知無畏的笑容,撿起了黃培仁血淋淋的頭朝縣衙狂奔了過去,就快要到那衙門口的時候,一把把黃培仁的頭給扔到了衙門內的院子裏。

  那張欽漸正坐在石凳上,等著黃培仁,誰知,黃培仁的頭從天而降,血點子灑滿了院子,頓時便嚇得嚎叫起來,從石凳上摔了下去。

  那陳屠手裏拿著屠刀,已進了衙門,對著那些衙兵一通亂砍,地上便落滿了鮮血和肉塊,煞是滲人,張欽漸趕緊朝著縣衙的後門逃去,慌張中看見,陳屠進了內堂,那些員外都盡數跪了下來,大聲地求饒,那陳屠喊來了其他的人,縛了這些員外,綁在衙門門口的柱子上,讓所有的縣民一刀一刀地割死了他們。

  張欽漸從後門逃了出去,撞見那家令背著包袱狼狽不堪正要從後門出逃,卻被陳屠擲來的叉子,插中了心肝,那家令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尖叫,痛苦地對張欽漸說:

  “張先生……逃啊!”

  張欽漸大張著嘴巴,失心瘋一般跑了起來,他已經無法組織自己的理智了,自個都不知道自個跑到了哪裏,跑了半日,抬頭一看,卻是巴江春色暈染開,對岸的林子已逐漸蕩漾起來。

  在對岸,兩隊人馬從南北兩個方向整齊有序地朝對方走去,隻見,南邊的那隊人馬,為首的舉著一隻白蓮旗子,原來是那白蓮教徒,正搖頭晃腦地前進:而北邊的那隊人馬則沒有任何旗幟,穿著黑色的騎馬服,隻聽見他們喊著:

  “恐怖大劫始,往生空樂鄉。”

  正喊著,一波濃密的煙霧就從東邊急促地湧來,瞬間便淹沒了巴江兩岸。

  數月之後,鐵環寺香客比以往多出了不止一倍,蜀中地區的信眾們盡數湧來,他們來隻為了一睹淨癡法師涅槃不化的肉身,希望一眼之緣能使他們收獲福報,來日登入往生極樂,順便,參加空慧法師的方丈接任儀式。

  而上次劫難後的張欽漸一病不起,臥床至今,不見半點好轉,服侍的童子叫了大夫,開了幾副藥,喝了還是不見好,遂讓大夫束手無策,隻能半死不死地這麽吊著。

  可就在肉身佛開光點香儀式開始的那一霎那,他就從床上起來了,一身輕鬆,仿似那數月的臥床隻是在裝病。他二話不說,便走出了草堂,沿著巴江下遊走去,嘴裏重複著兩句話:

  “人心沒有淨土,淨土不在人心。”

  在那鄉野的地方,見到他的人無不被吸引過去,半天過後,隻見他的身後,浩浩蕩蕩的一群隊伍,像一群螞蟻一般朝著巴江下遊湧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