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間多苦
作者:羅彬遜      更新:2020-04-22 14:55      字數:3520
  羅富是八歲那年跟著改嫁的母親來到臨山鎮羅家凹的。

  自從母親再孕生了弟弟,羅富便受盡白眼不受長輩待見,小小身板雖說個頭不高,卻也有副能挑能扛的肩膀。為了能在家吃口飽飯,每天上學來回的路上都會拾捆柴火背回家。

  漸漸的個頭沒長,腰背卻更寬了。同村的孩子見他氣力大,也沒人敢再欺負他,隻是躲背後叫他“大胚”。結果叫的多了,村裏的老老少少也都跟著叫他大胚,聽著更像似誇他塊頭大,他也就欣然接受了。

  或許是吃了太多的苦楚,羅富比別家的孩子更懂得珍惜讀書的機會。

  也許懂事早的孩子,認學問都會快些。羅富幫著家裏幹活,隻能隔三差五的才能去學堂,卻也沒落下學業,而且回回考試都是名列前茅。

  成績好的孩子是受老師喜愛的,見羅富成天灌著涼水,知道他是餓的,授課的老師私下裏總會塞他半個紅薯或者半個玉米餅什麽的。

  自從得了老師的賞識,在家不受長輩待見的羅富如沐春風,就算單為那口玉米餅,也讓他對讀書更上心了些。

  跌跌撞撞好不容堅持到高考,成績也一直優異。臨了卻因為他繼父的爺爺是個地主,還兼做過叛黨的黨校校長,因為這家庭成份問題,羅富直接被取消了考試資格。

  在班主任找校長求情的時候,羅富背著幾本書,落寞的走出了學校。

  回到家沒和任何人說起,隻是提著鐮刀上山割牛草去了。

  那會的牛糞是要稱重算工分的,各個小隊裏養牛的農戶把村子周圍的牛草都割了個幹淨。羅富獨自來到村東頭的屋簷山,俯身割著涯岸上的牛草,雖然未曾言語卻也心如死灰。

  想起因為家庭成份過低,他從小就沒資格佩戴偉人像章,原本隻是在家受盡冷眼,沒想到在學堂卻因為沒有偉人像章,每天都得低人一等。

  心裏正自鬱結,結果一個不慎,栽頭滾了下去。萬幸涯勢不高,也多是黃泥,性命卻是無礙的。可是這牛草邊緣如同鋸齒,卻是把羅富左眼的眼皮給生生割斷了。

  他從泥地上坐起身子想要睜開眼睛,可耷拉的左眼皮已經失去了皮肉的牽連,再也睜不開了。血液熱乎乎的掛滿他的臉頰滑進他的脖頸。

  “先生,你這是怎麽了?”一個女人聲音在涯上問道。

  羅富尋聲轉頭,從睜開的右眼看見一個姑娘,從涯上攀附、縱跳來到他的跟前,一臉急切?

  這女的羅富自然是認識的,女孩以前上過兩堂他教的夜課,不久前羅富還和村民上山找過她。

  隻見她蹲身去看他鮮血淋漓的眼睛,扶著他的臉用手指撥弄,仔細看了看說:“還好,沒傷著眼睛,隻是眼皮破了。”說完她又站起身在四下裏尋覓,最後在崖壁上扯了一把草葉放進了嘴裏。

  她嚼動著嘴走回他的身前,把嚼爛的草葉吐在左手手心裏,俯身向他說道:“這是我大教我的,好的快不快不知道,但是能止血。我傷著的時候都用這個敷。”

  此時的羅富哪裏會在乎這個,就算眼睛沒瞎,日後也不過是苟活罷了。

  她在自己身側的衣服上擦了擦右手,叮囑羅富別動,抬起右手小心翼翼的把羅富的眼皮推平,讓

  傷口貼合整齊,這才把左手心裏的草葉敷在了羅富眼睛上。

  她左手按著羅富的眼睛,腦袋左轉右轉的找了找,卻是沒有趁手的“繃帶”,一咬牙,拿起自己的一邊衣角,放進嘴裏撕扯開一條並不整齊的布條來。

  羅富隻感覺按著他左眼的手很暖和,暖和到溫度可以穿透草葉進入他的眼簾,有點麻有點癢。

  等她包紮妥當,看著此時的羅富,她卻噗呲笑出了聲。

  羅富問她怎麽了?她搖搖頭說沒事,隻是沒包紮過腦袋,包的不好看。

  她站起身,拿著鐮刀尋了條往下走的路,深一腳淺一腳的把羅富攙扶上平整的山道,又幫他捆紮完牛草這才轉身走了。

  羅富看著她的背影喊道:“秀,我尋幾尺布還你啊?”

  她在遠處,外套破碎的邊角隨風飄著,回過頭笑道:“先生,你還是當心自己的皮肉吧。”說完便繼續走遠了。

  當心自己的皮肉。她是讓自己小心傷口呢,還是暗諷我在家裏拿布會吃皮肉苦頭呢?或許兼而有之吧,羅富這般想著,腦海裏浮現最多的還是她被山風吹拂衣角的回眸一笑。蹲身把牛草挑在肩上,羅富半開著一隻眼睛回家去了。

  回到家,繼父對羅富的眼睛問也不問,視若無睹。

  或許是秀的草藥管用,沒過幾日羅富的眼皮真的重新長好了,更怪的是連條痕跡也沒留下。

  ……

  後來包產到戶,羅家凹地處丘陵山區,家裏的田地不夠種,羅富便去學了木匠。

  老話說要想學手藝,得先吃得下三斤土灰。可羅富不怕苦,隻是餓怕了。師傅雖然凶狠,但飯能管飽。他便任勞任怨的打了兩年雜,又給師傅料理農活。直到後一年才開始真正的幹起學徒。

  羅富出師以後自己也帶了徒弟,到江南幹了兩年活,攢下些錢來。

  他回到羅家凹,仍然記得當初的話,給秀送去了幾段布匹。

  此時的秀已經出落的亭亭玉立,因為家裏的老大已經嫁到了外地,兩個弟弟妹妹還在念書,秀就成了家裏的勞力,已至於耽誤了嫁人。

  羅富回到家就和家裏商議,他要修房子娶媳婦兒。

  繼父沒有反駁,隻是丟下一句:“家裏沒錢,你要是借錢修房子結婚,債得你自己還。”

  現在的羅富年富力強,隻要家裏肯點頭,借債他也是不怕的。

  那時候農村最好的房子,隻是承重牆需要些水泥磚塊,其他樓上樓下屋裏屋外都還是以木工為主的。

  他帶著徒弟,白天幹木工,晚上趟河裏挖泥沙。

  不消半年,一套上下兩層,獨門大院的房子就被建的漂漂亮亮了,上下八間廂房還有兩個大堂屋,足夠父母和兩兄弟成家用了。

  羅富見房子解決了,可老婆還缺著,他得空就開始往秀家裏跑,幫著幹農活。秀的父母也明白女兒大了總歸是要嫁人的,嫁給本村的人家或許還能給家裏幫襯著幹些活,以後也能防老。於是就同意了這門婚事。

  可惜好景不長,自從秀嫁進家門,羅富為了還建房子的負債,到處找木工活幹。公婆倆卻鎖了櫃子,鎖了糧倉,鎖了廂房。新媳婦沒柴沒米,過不下日子。討要嫁妝卻是被打了。

  直到羅富回家分清原委,頭一次頂撞了繼父。

  繼父要轟他二人出門,羅富據理力爭,就反問房子都是他自己建的為什麽就住不得了?繼父冷笑一聲,指點著羅富的鼻子罵道:“你在羅家凹上無片瓦,下無寸土。”

  就這一句,羅富已是辯無可辨,他在這個家即使做的再多,終究還是個外人。

  後來族裏老人看不下去和村幹部一起,去繼父家為羅富討要說法,才總算給這小兩口討得一塊宅基地來。

  兩口子委身在祠堂裏,靠著嶽父嶽母接濟的糧食,欠著債壘起了泥瓦房。

  兩人搬進新房的夜裏,泥牆上還滲著水。

  夫妻倆都是吃苦肯幹的,每日裏早出晚歸,不消兩年光景,已是衣食無憂了。後來秀懷過兩次孩子,或許是勞作的辛苦,都沒能留住。

  直到羅彬出生,紅黃色的泥瓦房內才更多了生趣,兩口子對孩子的疼愛自是不必說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村民們陸陸續續開始外出打工掙錢,羅富也進城做起了裝潢,羅彬的母親因為不識字就變得寸步難行了。

  但母親的心氣很高,即使進不了城,她也不願被人比下去。她兼顧著田裏的農活,便沒日沒夜的上山挖草藥、采茶葉、挖筍、燒炭,想盡辦法靠苦力換錢。

  所以在羅彬的印象裏,羅家凹山上的每一寸土地都有母親留下的痕跡,每到天黑,羅彬就坐在門檻上,摟著大狗的脖子等母親回家。等到母親蹣跚回來,羅彬便會撲上去抱著她,用力的聞著她的味道,即使是別人眼裏的汗臭,在他的鼻子裏也是香甜的。

  轉眼到了羅彬十二歲那年。母親在自留山栽下的橘樹成林了,為了方便打理,開春以後,父親沒再出門打工,和母親一起白天采茶,晚上炒青。結果母親因為二氧化碳中毒昏倒在炒青爐台上。

  萬幸人沒什麽事,隻是燙傷了手。眼見一時半會沒法幹活,母親就跟著羅彬學認字,過了幾天手上的傷就全好了,而母親也學會了阿拉伯數字,又強記下了百多個常見的漢字。

  收完了春茶,她覺得家裏糧米不缺,唯獨缺錢,眼看孩子慢慢長大需要花錢的地方就更多了。她和父親商量過後,留下父親打理橘園,她和同村的婦女一起去湖市做了紡織女工。

  結果這一去,卻把命給搭上了。

  母親從湖市回來的時候,沒有通知家裏人。羅彬看見她的那一刻,她已經笑盈盈的站在屋外了。她自打進屋以後就臥床不起,找鎮上的醫生來家看過,也說不出個病因,胡亂開了些調理的藥,就走了。

  父親堅持要帶她去寧市檢查,去看最好的醫生,砸鍋賣鐵給她治病。可她卻不同意,隻是不肯出這個家門。

  母親走的那天,羅彬記得很清楚,她自己下了床洗漱打理著自己,看著羅彬總是會心地笑。一家人坐在堂前,請隔壁打工回來的哥哥用膠片相機,拍了張全家福。

  出殯的那天下著雨,在她姐妹姑婆的哭聲裏,棺材被埋進的土裏。

  雨下的大了,連鞭炮都點不起來,雲層裏轟隆隆片狀的閃電密布其間,眾人隻好一一祭拜過,下山走了。

  等人都下得山去,天地間頓時雷聲大作,閃電交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