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吾之寶藏汝之菜葉
作者:三千劍      更新:2020-04-20 17:43      字數:4476
  十方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四周已是一片黑暗。他身下是鋪著稻草的土炕,身上蓋了件破衣。柔和的月光從屋頂的破瓦透進來,灑在他的臉上。

  他伸手揉了揉眼,擦去眼裏的血痂,仰頭望著頭頂破屋,卻想不起身在何方。

  “總算醒了。身體感覺如何?”老和尚走到土炕邊,身上袈裟染血,臉色顯出灰白,沙啞的嗓音裏透著說不出的疲憊,像是剛走了幾百裏的山路。

  “這裏是哪兒啊?咱們又回首陽村了!癸醜呢,幹娘和月牙兒呢?咦,咱家的屋頂怎麽破了?”

  老和尚坐在床頭,苦笑道:“這哪裏是首陽村?你忘記了,今日晌午有胡人襲營。你在亂軍中發了病,幸好沒人看到你發狂的樣子。唉,也虧你上次隻是昏迷,沒這麽瘋癲……”

  “晌午的時候?”他皺著眉努力回憶,腦袋裏卻一陣刺痛,仿佛被人用鋼針在攪動腦汁。痛得他臉色慘白,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眼前又一陣發黑。

  “眼下不要多思多想。你之前七竅流血,腦域受了重創。幸好恢複力強,現在靜下心聽我念經。過一會兒就好了。”一隻粗糙的大手帶著溫暖貼在他額頭。陣陣劇痛也如潮水般褪去。

  老和尚神情莊嚴,口中誦念經文:“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僧,千二百五十人俱,皆是大阿羅漢,眾所知識……”

  十方緩緩閉上眼,聆聽著恍如蒼鍾暮鼓的梵音,仿佛站在一條看不到盡頭的江水之上,腳下流淌著長河,一切感知卻飄於天上,俯視著那道光陰流水,任冬春荏苒,寒暑忽流。

  頭痛漸漸消失,模糊的記憶清晰了起來。他記起了之前的廝殺,記起了握著滴血箭頭發狂刺殺的小魔頭。太可怕了,果然又失控了嗎?

  “月牙兒沒事吧,我有沒有傷到她?唉,一定把她嚇壞了,她以後再也不會跟我玩了!”他心情低落的望著破瓦外的月光。

  “都記起來了?月牙兒沒受傷。我救她出來時,已經暈過去了。應該沒有看到你發狂的樣子。”

  “唉,希望沒看到吧!”他歎了口氣,憂愁的掀開身上破衣,從土炕上坐了起來。萬一被看到,還要編個鬼附身的謊話騙騙她?那也得師父肯幫他圓謊才行。真是愁死人!

  轉動了幾下脖子,感覺每個血管裏都充滿了力量,還有些要躍躍欲試跳起來的衝動。

  在屋裏掃視一圈,黑暗的屋子空空蕩蕩,一張破爛的桌子倒在地上,旁邊還有摔碎的瓷碗,有幾道暗紅的血漬一直拖到了屋外。

  在一處黑暗的角落裏,似乎還蜷縮著一團比黑夜更加濃黑的東西?他揉了揉眼想仔細看,卻又不見了。難道是眼花了?

  “嗯,你怎麽了?”

  “沒什麽,可能看花眼了。師父你剛才念的什麽經?聽著好耳熟。”他走到床角坐下問道。

  “是阿彌陀經。為師夜裏至少念過七、八十遍了。此經文可助你靜心養氣,消弭心中暴虐戾氣。以後沒事要常誦才行啊。”

  “哈哈,我記性差嘛。師父剛才念經,用了幻術的幻音催眠我了?”

  老和尚哼了一聲道:“幻音隻是讓你更快的沉浸心神,融合於無想虛境。佛經才是靜心的根本。不要舍本逐末,隻顧修煉幻術不讀佛經。”

  “嘿嘿,知道啦。我平時都把佛經當話本看呢。”十方不在意的打著哈哈。

  當初老和尚在首陽村裏天天頓悟,每晚教他的幻術也稀奇古怪,大致能分為幻音、幻視與催眠術三類。後來催眠術與幻音、幻視融合,細化了許多分類。每一日還都有增補修改。手訣漸簡,好似變戲法。再後來又將幻音融入口訣,能操縱五感,已與障眼法完全不同。

  老和尚每晚先教他念經文,再傳幻術,就像後世用贈品提升銷售的推銷術。而幻術的實用又碾壓佛經,就像賣顆大白菜卻附送金葉子,完全是本末倒置的賠本買賣。

  但他是占便宜的,自然不會去提醒。學了沒幾天,他就能施展幻術捉弄二狗子。後來教了月牙兒,一起扮鬼怪嚇唬膽大的大牛。結果大牛當場尿了褲子。

  再以後,二狗子率部投誠,認他倆當老大,便也學到幾招幻術。又過不久,全村老小都會了些幻術皮毛。雖不能在荷塘生蓮,呼風喚雨,但表演個挖心取肝,碗中生長荷花的還是很拿手的。

  老和尚對於幻術外傳毫不在意,甚至專門挑些有趣的幻術吸引村民學佛。把頓悟的幻術當作傳法的添頭。讓十方看著都心痛。

  本以為出了山就用不到這些道法,不想那天晚上就用幻音的共情術救了癸醜的命。現場效果不錯,大人們被感動得熱淚盈眶,王將軍更對他都深信不疑。可惜情緒沒跟上,隻能用手掐肉,明顯是缺乏演藝才華。

  老和尚見他對佛法不上心,就歎息道:“唉,你前世雖癡迷武道,但學佛的悟性也是極佳的,隻可惜……”

  “師父,咱們都說好不說前世了。”

  他可不想聽烏神的感人故事了。萬一烏神的意識還藏在身體裏沒死透,被老和尚一聲聲給喚醒了。那他還不得冤死了?

  “唉,不說了。這屋外的桶裏有井水。你去衝洗幹淨。僧袍馬上就補好了。”老和尚拿著破爛的僧衣,在月光下飛針走線,縫補著幾處撕開的裂口。

  他這才發覺隻穿了個小短褲,身上並沒有衣服。低頭看到皮膚上黏著一層血痂,包裹著身體,好像一層緊身的單衣。仔細聞,還有淡淡的腥臭味,看著都好惡心。

  “真倒黴啊,又是大出血?”他撕開了一片血痂,露出裏麵白嫩的皮膚。

  “咳咳……倒黴是為師,可不是你。”老和尚臉色蒼白的咳了幾聲。

  “師父,你臉色可不好,是不是生病了?”

  “唉,隻要你少發作幾次,為師就能多活幾年了。”

  “我身上不是有道厲害的護身符印嗎,怎麽還會犯病?”

  老和尚無奈道:“那符印是將你身後的無形之門合攏,再加上一道門鎖。當然也能鎮壓靈印。要不是你當時情緒激蕩,本不會發病的。”

  這話好像聽誰說過?他故意回頭看了一眼道:“我身後有道門?我怎麽看不到,門裏是什麽東西?”

  “門內不可知,不可揣測。”老和尚神情嚴肅道,“你如今隻要努力活下去,活到你成年。在這之前,不要再打探此事。”

  他點了點頭,心裏卻慌得厲害。好像身後藏了個看不到的古墓入口,裏麵爬滿了僵屍和綠毛怪,呲開獠牙隨時要把他拽進去。

  老和尚見他答應了,神情和緩了許多,低頭問道:“你如今感覺怎樣,還有什麽不舒服的嗎?”

  “沒有不舒服。渾身暖洋洋的,好想跟人打一架。嗯,黑夜裏也看得好清楚。這麽黑的屋裏,你有幾根胡子我都數得過來。”

  老和尚並沒有驚奇,隻是笑道:“那你來數數,我一共有多少根胡須?”

  “嘿,那可要慢慢數的,我哪有那閑功夫呀。”他赤著腳走到屋外,見到一隻比他還高的木桶立在簷下。走近一看,裏麵盛了滿滿的清水。水中映著一輪圓月。月在天上,影在水中。

  二話不說脫下短褲爬了進去。蹲在水裏上上下下搓洗個幹淨。等從水桶裏爬出來,一桶清水已經變成了血紅色。

  “這小風兒吹得可真涼快!”他開心的走回屋子,爬上土炕,發現身上的水珠居然已經幹了,忍不住又嘖嘖稱奇。

  “好了,趕緊穿上衣服,咱們黎明前還要趕回去。”老和尚把小衣遞給他。原先的破洞已經補好,而且針腳密實,雖不如幹娘,但也算很不錯了。

  十方穿著衣服隨口問道:“師父,這村子裏的人呢?我在外麵怎麽感覺這裏陰森森的?”

  “都死光了,你醒來之前我剛給他們念完超度經文。”老和尚低垂著長眉,神情不悲不喜。

  他不再說話,默默的穿好了僧袍,也沒了繼續聊天的興致。

  見他收拾完畢,老和尚起身道:“待會兒走路要努力跟上。這邊到處都是吃肉的野狼,千萬別走丟了。”說罷,人已走到了屋外。

  等十方緊隨著跑到門口,發現老和尚已飄然走出十米之外。幸好黑夜裏看得清楚,眼

  見老和尚一步步緩緩前行,速度卻快得驚人,像被大風刮著走。

  黑暗深處傳來幾聲狼嚎,接有野狗狂吠。他心頭一顫,回頭看了一眼,卻發現一團粘稠的濃黑又出現在角落裏,不停的掙紮蠕動,似乎比之前又黑了幾分。

  他心慌的跳出門欄,去追老和尚。越追越心驚,無論他跑得多快,老和尚的身影始終如一溜煙在十米外晃悠,而且還越走越遠。

  在他跑出屋子不久,一個渾身灰白的小東西從床下鑽了出來,繞過從牆角漫過來的一灘濃黑粘液,逃命似的跳出門外,在地上翻了個跟頭,衝進了夜幕深處。

  十方在漆黑的小路上發力狂奔。耳畔風聲嗚咽,兩旁的荒村土牆消失,樹木田埂向身後飛退。不知跑了多久,四周景物變遷,他卻渾身舒坦,連熱汗都沒出多少。原先想找人打架的憋悶也沒有了。

  “想不到啊,長跑還有這好處?果然是生命在於運動,啊……”他自言自語的嘮叨,眼前忽然一花,老和尚又出現在麵前,一把將他拉住。

  “嗯,跑得不錯。軍營就在山坡後麵。咱們還有點時間,為師再教你健體、冥想的法門,對你身體恢複大有好處。”

  “健體術?冥想?難道是一門厲害的武學心法?”十方心裏激動。他見過癸醜的擒拿功夫,老和尚說那隻是粗淺的健身術。如今這麽鄭重要教他,那必然比癸醜的擒拿術好了。想不到啊,他要成傳說中的武林高手了?

  老和尚見他躍躍欲試,也開心道:“你如今體質特殊,為師傳你一套健體的法門,可助你平時舒緩心情,增加身體柔韌性。”

  “增加柔韌性?也好啊。反正我年紀小,先練練再說。”他心裏有點小失落,同時也有期待和好奇,不知老和尚口中的健體術到底是什麽東西?

  “我傳你的體術可稱體位、呼吸、冥想三位一體,能讓你身心合一,發揮出身體和意識的潛能。這也是目前最適合你煉體法門。你看好我的動作……”

  體位、呼吸、冥想三位一體?這麽厲害?十方聽著又興奮起來,搓著小手,憧憬著這了不得的煉體術。

  隻要是想記的東西,他的記性就會極好,等老和尚傳功完畢,把各種姿勢教了一遍,他已經全部記在了心裏。轉念有種哭笑不得的恍然大悟。

  蒼天啊,這不就是如假包換的瑜伽術嗎?他全身心投入的學了半天,居然就是這個嗎?這還真讓他無語凝噎淚兩行啊。

  在老和尚的殷殷目光下,他咬著牙把瑜伽術練了一遍,包括幾個高難度動作也一次完成。老和尚看得無比欣慰,覺得徒弟這次真是開了竅。

  十方收了動作,想起小屋裏見到的那團古怪黑影,忍不住問道:“師父,剛才走的時候,我看到屋子角落有團黑東西,還在不停的動。我也沒看清,會不會是被強盜裝進麻袋的小孩子?”

  老和尚皺起眉頭道:“什麽黑東西?那屋裏我親自查看過。除了那張破桌子,再沒其他東西。你是不是看花眼了?”

  十方發誓道:“不可能。剛進屋的時候我就看到了。走的時候它還在那裏動,就在東邊牆角,動來動去怪嚇人的。”

  “怎麽可能?為師已將它們超度了。而且我是最近幾日才能感應到鬼物,你卻能看到它們?不是人的形狀,隻是一團黑東西?”

  “嗯?那東西是鬼?”十方覺得後背發涼,趕緊轉過身麵對黑暗,拉住老和尚的袖子道,“那東西烏黑一團,還躲在牆角不停的動,中間好像還消失過一陣子。”

  老和尚抬起頭,望著漸亮的東方,猶豫道:“鬼祟多會害人。那我們再回去看看?”

  “那師父你會捉鬼嗎?”

  老和尚認真想了想,歎息道:“以前不見鬼物,以為會的。如今若它們仍在,就隻能試著再超度一下才知道結果。”

  “嘿嘿,那就別看了!一定是我眼花了。我剛醒過來,看到血就想眼花,還頭暈。沒錯,就是那樣!”

  “是你眼花了?唉,希望是眼花了吧。”

  老和尚終究還是沒有回去,帶著他走回了軍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