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未濟的問題可謂一針見血，連黃元吉都往隊友身邊挪了挪。

  天線寶寶哈哈笑了兩聲，說道：“太有意思了。其他人的問題總和自身有關，你是第一個人跳出自我心懷他人的玩家。我知道這不是你的本意，但此舉確實暗合道理。我認為這是個好問題，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問問你們玩過的第一個遊戲是什麽？”

  “《激戰》。”黃元吉隻玩過這個遊戲。

  顧含章一邊和天線寶寶私聊一邊公開說道：“《俄羅斯方塊》。”

  堅冰至說：“應該是《俠盜獵車手12》，也可能是其他的，記不太清了。”

  “《半衰期?地球往事》，當年特別火爆，我是跟風玩的。”李未濟腦中閃過被僵屍嚇得甩飛控製器的瞬間。

  黎易遲疑片刻，有點害羞地說道：“《我的暖暖》。”

  天線寶寶嘖道：“我玩過的第一個遊戲是捉迷藏。”

  捉迷藏，全新的名詞，五人組疑惑道：“迷藏是誰？”

  天線寶寶雙手遮著臉，又快速打開，露出燦爛的笑容，道：“見哪。”

  呣……眾人越發不懂他的行為了。

  突然間，黃元吉叫了起來：“爸……”他意識到自己喊錯了，趕緊閉嘴。

  天線寶寶說：“這就是我玩過的第一個遊戲，捉迷藏最原始版本。”

  顧含章暗中滔滔不絕和天線寶寶對話，明裏卻拍著黃元吉的肩膀問：“你和你爸玩過這個遊戲？”

  黃元吉心不在焉道：“玩過，玩過。”

  “這麽弱智的遊戲有什麽好玩？”

  黃元吉搖頭低語：“好玩。不，也不能說好玩。那時候我的視神經剛開始完善，我看到的世界非常模糊，人頭在我眼睛裏更像是光滑的蛋。我爸就會不停做剛才那個動作，把臉遮住再展現，我看到蛋變成別的東西，莫名其妙地大笑。我笑，他也笑。隨著視神經越來越完善我看得越來越清楚，我爸每遮住展開一次他在我腦中的形象就具體一分，我就是這個遊戲中認識我爸的。”他越說聲音越低，後來隻剩呢喃。

  其他人沒有黃元吉這種變態的記憶力，但他們也恍惚回到小時候，回到與父母互動並得到歡笑的美好時光。

  天線寶寶沒有出聲，等眾人都回味過來之後才說：“互動、滿足與幸福，這是所有遊戲最底層的核心，也是所有遊戲樂趣的根本。好了，現在問你們第二個問題：你印象最深刻的遊戲是什麽？”

  這會兒大家的思路被打開了，不再局限於虛擬遊戲。

  堅冰至率先說道：“我印象最深的是第二十九屆手語風采大賽，那界比賽高手如雲，精彩紛呈，我沒取得好名次，但我認識了很多朋友，我不再孤單。”

  “這麽說來。”顧含章沉吟道，“我印象最深的遊戲倒是《開心消消樂》了。整整一個月呢，我在雪地裏就靠它打發時間。除了鬃岩狼，它是我唯一的夥伴。”

  黃元吉撇嘴：“《激戰》。現實中我玩過象棋，整棟大樓的老爺爺都不是我對手，因為象棋有譜，很沒意思。激戰這遊戲對我來說還挺有新鮮感的，算是印象最深了吧。”

  李未濟想了想，歎道：“《超級馬裏奧》係列吧。打開遊戲之門，洞見全新天地，我的啟蒙老師。《激戰》算半個吧，畢竟才開始玩，對它的了解很片麵，不好評價，但至少比市麵上其他的遊戲高級。在回歸遊戲核心樂趣的同時又展示了一個詭麗世界，我們現在玩到的東西可能隻是千萬分之一，未來可期。”

  黎易深以為然，附和道：“這遊戲順暢自然，憑直覺和經驗去玩就行。反觀其他遊戲，總是恨不得把所有提示用巨大的感歎號堆在你眼前，它們甚至還想教你怎麽走路。”他可忘了自己在《激戰》自由行動副本中被嚇尿的事。“不過嘛，我印象最深的遊戲還是《我的暖暖》，因為我在裏麵花費了將近20萬財富，差點沒被我媽打死。”

  堅冰至笑道：“媽媽還是愛你的。”

  “哪啊。”黎易拍大腿道，“當時我媽已經打斷了兩根竹棍，當她抄起第三根準備繼續的時候，一條通知救了我。”

  “有人找你媽打麻將？”

  “那倒不是。暖暖的老板因詐騙罪被抓，近期所有玩家充值全部返還。”

  眾人沉默。

  天線寶寶幹咳兩聲：“如此看來，讓諸位印象深刻的遊戲包含了以下幾個特點：競技、社交、殺時間、新奇和特定回憶。讓我們先記住這幾個特點，然後思考一下第三個問題：你們最討厭的遊戲是哪款？”

  “等等，等等。”黎易按住天線寶寶，“你還沒說你印象最深刻的遊戲呢。”

  天線寶寶搖頭：“這是額外的問題，我沒必要回答。”

  李未濟心中微動：他在逃避什麽呢？

  “我沒逃避什麽，隻是沒必要回答而已。”天線寶寶突然說出這句話，好像聽到了某人的心聲。

  李未濟嚇一跳，怔怔看著天線寶寶。

  天線寶寶亦看著他，言道：“你最討厭的遊戲是哪款？”

  “《大鏢客之最終變人》。我無盡討厭這種電影式遊戲，除了劇情cg還是劇情cg，作為玩家你最大的作用就是按鍵觸發下一段劇情。是的，這遊戲劇情非常棒，畫質非常棒，細節非常棒，可是你隻是個看客，遊戲中發生的一切和你沒有半點關係。”

  厭氣。

  絕大的厭氣籠罩在所有人頭頂，黎易第一個被感染，他吐了口唾沫說道：“凡是不能自主閃避傷害的遊戲，我都討厭。避免傷害是人類本能，但有些遊戲裏怪物和玩家都是木樁，隻會站在原地挨打，這種弱智設計我接受不了。”

  “這我就不讚同了。”顧含章搖晃食指，“回合製遊戲設計得當的話非常有趣啊。”

  “回合製遊戲也好不到哪去，到處是暗雷，不買避敵煙的話煩都要煩死。”堅冰至發表自己的看法。

  “又不是沒明雷模式。”顧含章嘟囔道，“是你從心裏就不排斥這種模式。”

  黎易和堅冰至均不反駁，同時反問：“那你最討厭的遊戲是什麽？”

  “《開心消消樂》。”顧含章順口說出，卻沒解釋原因。

  黃元吉感概道：“你們玩過好多遊戲啊。我隻玩過《激戰》，所以目前還沒有討厭的遊戲。”

  天線寶寶笑道：“那你可能這輩子都遇不到討厭的遊戲了。”

  “怎麽可能。”黃小朋友立刻辯解，“我又不是專玩《激戰》，其他遊戲肯定也會嚐試啊。”

  天線寶寶搖頭說：“沒必要了。”

  “為什麽？”

  “擬真世界的意義之一：當今存在的所有遊戲類型均可以在《激戰》中體驗到。”

  初聽似大話，細思確如此。

  黃元吉想了想，從另一個角度爭論道：“你問我們討厭的遊戲是哪款，從大家的言論可以得出一個結論：討厭是主觀情緒，沒有任何一款遊戲能被所有人接受。《激戰》恐怕也做不到讓所有人滿意吧。”

  “是的。”天線寶寶站起來擰緊頭頂閃爍的燈具，“但它是所有玩家，甚至是所有人最終的歸宿。”從上往下的燈光給他鍍上一層幽藍閃動的描邊，顯得虛幻不真實。

  李未濟警覺道：“人類最終的歸宿？”

  天線寶寶立刻哈哈大笑起來：“我就知道故弄玄虛會有市場。”轉而又嚴肅道：“《激戰》有很多缺陷，但依然是目前技術最先進玩法最齊全的遊戲，全世界的遊戲最終隻有這個唯一選擇。”

  李未濟聽出不對勁，疑道：“這不可能。其他遊戲開發商難道會坐視失敗嗎？我相信他們一定會研究出更先進的遊戲。”他停頓片刻，又自顧自點頭道：“我明白了。其他遊戲開發商不會坐視，他們隻會加入到《激戰》當中，他們研發的任何新玩法都會成為它的一部分，因為它已然不是一款遊戲，它是一個平台，是一個，一個……”

  “一個什麽？”黎易受不了好友吞吞吐吐。

  李未濟心驚膽顫地說道：“世界。”

  天線寶寶撥開腳下石子，又一屁股坐回人群中，斜著眼睛看李未濟道：“是不是很欣慰？”

  其他人都不知道欣慰在哪，李未濟心裏卻是了然的。作為一個遊戲記者，他對遊戲發展史不可謂不熟悉。

  瘟疫爆發前的舊世界，那時候沒有科技大爆炸，沒有【深藍】沒有神經元網絡；那時候人們用鼠標鍵盤或是手柄等外設來控製遊戲角色；那時候遊戲畫麵必須通過屏幕來顯示。

  如今看來，那時候的一切都如此原始。然而，在這種原始的狀態下，人類依然對遊戲有著極大的熱情，他們運用自己的智慧在當時的硬件條件限製下極力地創造更有趣的遊戲。

  如果說《超級瑪裏奧》係列挖掘了樂趣的根本，那麽有款遊戲則在當時那種條件下給全世界玩家造了一個夢，造了一個奇幻的《魔獸世界》。

  那是舊時代遊戲發展的黃金十年，在《魔獸世界》強有力的號召下，遊戲即世界的呼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細膩的東西被加入到這個世界中，一切都朝著玩家渴望的恢宏壯麗發展。

  然後，世界破碎了。

  有人說這個世界越來越複雜，新玩家很難投入。

  有人說是時代變了，玩家在現實中已經很累，沒精力南城投入到另一個世界中。

  還有人說是玩法單一，除了裝備就是裝備，已經沒了新鮮感。

  沒人說得清它究竟是怎麽破碎的，但大家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遊戲不是世界。

  新時代的遊戲秉承了這個理念，所有廠商都隻顧著創造短平快的玩法。那些動人的故事成了點綴，那些本應該熱情向你問好的npc隻剩下販賣修理功能，那些外表宏偉的城市空洞無聲……

  人們感受不到煙火氣，人們似乎也不需要煙火氣，大家要的好像隻有不間斷地淺層刺激。

  起初，傷害數值從10提升到10萬，大家興奮。然後，傷害數值從10萬提升到10京，大家麻木了。

  饒是如此，依然沒人想改變這種現狀。隻有少數老牌遊戲公司，它們會時不時做些呈現世界的嚐試，但玩家們已經被市場培養得急躁，沒人願意玩這種磨磨蹭蹭的遊戲。

  轉變發生在五年前，也就是2045年，【深藍】公開了一項感知調節技術。這是司空見慣的公示流程，幾無人關注，這項技術石沉大海沒起半點波瀾。半個月之後，許氏集團突然發出全球通告：《》公測。

  沒人知道《》是什麽，但大家都知道許氏。無數人湧入許氏官網查看信息，很快，全世界都知道《》是首個感知擬真遊戲。

  以現在的眼光來看《》非常簡陋，但它的出現解決了遊戲曆來的一個問題：遊戲時長。

  甚至感知調節技術，人類有史以來第一次擺脫了現實時間對遊戲世界的約束。

  全世界的遊戲玩家終於可以放心大膽穿戴好遊戲設備在睡夢中體驗磨磨蹭蹭的樂趣。

  於是，《》成了。

  有關虛擬的研究依托遊戲這個載體飛速發展，感知引擎、物理引擎、動作引擎……三天一個小突破三月一個大突破，人類逐漸有能力構建一個樂趣且相對真實的遊戲世界，大家稱之為《最終世界》。這是《激戰》出現前最火熱的遊戲，人們都相信它就是虛擬技術的極限。

  遊戲即世界的觀念終於回歸。

  隻是，全世界玩家心中依然有個小小的遺憾，正是這個遺憾導致《最終世界》沒能成為玩家理想中的“世界”。

  它不夠動態。

  《魔獸世界》時代，玩家對“世界”的理解普遍由跳起來能躲地麵傷害、喂寵物吃東西、用弓需要箭以及npc之間複雜的人物關係等細節構建。

  《最終世界》時代，玩家對物理真實已見怪不怪，沒人會覺得跳起來躲地麵傷害很神奇，這是應該的，這是常識。這個時代的玩家更注重情感體驗，他們堅信一個npc畫家對待“吟遊詩人”和“戰士”應該有截然不同的態度，反之亦然。“世界”裏一切都應該動起來，而不是寫死在程序代碼裏。很可惜，《最終世界》雖然在其他方麵非常成功，但終究沒能提供這種千人千麵的遊戲體驗，它的程序代碼固化了。

  沒人指責《最終世界》做得不好，隻是那個小小的遺憾時不時浮出水麵，像朵烏雲遮蓋太陽。

  《激戰》就這樣劈開了黑暗。

  直接。

  霸道。

  【深藍】聯合許氏以不容置喙的強橫姿態登場，曾經的誓為人類清除烏雲而激戰。

  全世界玩家在那天擁有了一個詩意的世界，擁有了一個逐夢的天堂。

  “欣慰。”李未濟想著遊戲曆史一臉滿足轉而又認真起來，“可你繞來繞去還沒正麵回答我的問題，如此強大的你玩這個遊戲的樂趣何在？”

  “你們的遊戲樂趣是核心玩法、是體驗世界、是情感共鳴。我倆的樂趣就是照看這個世界。”

  簡短的回答，天線寶寶不再囉嗦，直接問黎易道：“你想知道什麽？”

  “我其實沒什麽想問的。”黎易拍了拍李未濟的光頭，“但老濟想知道聖林之地的事，所以，麻煩你和我們說說聖林之地吧。”

  “等等。”李未濟撥開黎易的手，對天線寶寶說道，“為什麽不讓顧含章先問？”

  “我在你之前已經問完了。”顧含章又回到一開始笑眯眯的狀態，好像心中的石頭落地。

  “元吉，老冰，含章，我，老易。”李未濟依次指著提到的人，“為什麽是這個順序？”

  天線寶寶攤手：“客觀事實。”

  “不。”李未濟拚命搖頭，“提問順序本應該是隨機的，可是元吉提問之後你卻斷定老冰會提問。一件隨機的事在你眼中成了必然，這太不科學了。”

  “但這已經成客觀事實了。”天線寶寶扭了扭腳踝，“你總是想很多，認為萬事萬物都有因果，這會害了你。”

  “我不需要你說教。”李未濟嘴上這樣說，但他心裏已經開始在想自己對cg式遊戲是否過於偏見。

  “終有一天你會大徹大悟，到那時我願意用一個詞來稱呼你，希望那天不會太遠。”又一句偶然中的必然，天線寶寶似笑非笑道：“含璋對聖林之地非常了解，具體事宜你們問她便可。我要走了，恭喜，你們失去了一次提問機會。”

  恭喜失去？

  天線寶寶說著不著邊際的話，消失在迷惑的眾生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