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果對封地、封臣或是諸侯王毫無興趣，即使真如特使所說那般榮華，也是如此。如果荀智需要的話，他會毫不猶豫拱手奉上，甚至有時候覺得像個累贅。所以他從奪城以來，一直將所有事物都交給餘讓，讓餘讓儼然成了新任郡守。即使餘讓不停對他嘮叨，“你可以讓你的封地變得像你想象中的模樣”他也毫不領情。覺得這也許是荀智的另一個陰謀，一旦接手，想要再丟可就沒那麽容易了。況且，餘讓背後有著他大哥的身影，他就更沒心思搭理，也沒理由。

  但有一件事，別人都在為他忙活，也不需要搭理，便能安排得妥妥當當的事卻讓他很想過問——他的婚事。無奈的是，在崗城，除了那個按他大哥想法說話的餘讓，他找不到能談這事的人。還有那件追查特使和太子的事，也讓他憂心。

  “郡守大人，何不出去逛逛，散散心呢？崗城有著悠久的曆史，古跡遍布城內。”如今成了他侍從的祁廣管家張立提議說，這倒很合他心意。

  戰後的崗城恢複得很快，至少街市上已看不到曆經浩劫的影子。兵卒在前方敲響銅鑼，路人紛紛退至兩旁，護衛的騎兵開出條寬闊的道路供荀果騎行。騎士們身著鎧甲、身披長長金色披風，更加映襯出荀果一襲白衣腰懸燦若朝霞、有奪人心魄之美的雞血玉，清新脫俗。

  “崗城自古是晉唐的沃土，物產豐饒。若不是祁氏不善經營，不至於破敗到如此不堪的地步。”餘讓早就告訴過他，“它還是溝通東西的重要商道，也是東西部文化溝通的橋梁，在這地方英才輩出，曆史文化底蘊深厚，古老悠久。”

  他不願承認自己因為封地的原因，開始關注周圍的一切。卻不得不承認餘讓的話非常真確，向來說話喜歡添油加醋的他，這回算是說了實情。城內也如張立說的那樣，閑逛所到之處，都依稀可以尋到些悠久古老的跡象，上古神獸的瓦當、各種精巧的石刻壁畫融匯東西方的各種傳說、奇特的建築有著不同其它地域的特色。

  除了古跡，他還看到了正在精致露台注視著他的趙逸廷，“趙世兄，好久不見！下來一敘？”

  “此處美景處處，世兄怎麽不上來一同欣賞，況且，我這也備上了崗城最好的美食、美酒。”趙逸廷笑道。

  他曾聽素素提起過趙逸廷，隱約察覺到他對素素的情誼，也派人打聽過這個中城街頭巷尾閑聊著的賢德之人。更重要的是，他對將破敗的趙氏拉回晉唐權力中心的趙無量很欽佩，也很忌憚，若能在自己這輩讓兩大世家重新修好，那會是件讓自己很有成就感的事。趙逸廷與素素的聯姻，就會是個很好的選擇。“果然沒錯，趙世兄眼光獨到令人佩服。”他走上露台，看著斜倚在綢緞墊子上的趙逸廷。

  “世兄見笑了！比起你們兄弟倆，我可是還差得遠咯。”趙逸廷將隨從撤下，晶瑩剔透的酒倒進翡翠酒杯，遞上美酒，“嚐嚐你治下的崗郡美酒，這可是瓊漿玉露呀！”

  “若有佳人陪伴，那就更好了！”荀果試探著問。

  “佳人不久將至，世兄這就急不可耐了啊？”趙逸廷哈哈大笑。

  “不瞞世兄，我那佳人還未親眼瞧見過，到底怎麽個模樣都不知道，又哪來的急不可耐呀！”他將苦酒喝下，“倒是世兄，佳人無數，怎麽就沒一道帶來？”

  “世兄話中有話喲，我也不想瞞你，我的佳人隻怕是我沒有那個福分，高不可攀啊！”

  “那家的小姐，讓世兄這樣頭疼？”

  趙逸廷臉露猶豫和悲傷，“不提也罷，總之，我是無福消受。世兄就別取笑了。”

  “可是素素？”

  “若真是素素，世兄有什麽想法嗎？”

  “若真是愚妹，我倒是希望世兄別輕易放棄，”趙逸廷微笑的臉上顯出些驚訝，“她也說起過你，我倒是希望你們能成就一段佳話。”

  “真的？她怎麽提到我的？”

  “這該你自己去問她。我可不像你，還有機會追尋紅顏，我已經沒了這樣的機會，隻能聽憑安排。”

  “你也知道我和你妹妹之間有什麽東西阻隔其中吧！”他黯然傷神，“像你這樣說話的人都找不出第二個。”

  “我們兩家並不一直如此！”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怎麽做？”

  “不對，重要的是素素怎麽想！”

  荀果忍不住笑了起來，“她會怎麽想，不也得看你怎麽做嗎？”

  “聽說，趙午這次給你惹了不少麻煩，世兄多擔待些，日後我一定給你個交代！”

  “交代就免了，我隻是希望像他那樣的人少些，這樣兩家的關係會融洽些，日後也好想見。”

  “既然你都這樣說了，我也不能太小人，我就有話直說了？”

  “但說無妨。”

  “此次趙氏出兵本來還要去黨郡，既然情況有變，我也真心祝福你得此封地，這就讓趙午撤兵。但我想，你可以給我父親五百戶作為答謝，緩和一下僵局！”

  “好主意！我會安排好五百戶隨時準備遷往趙地。”

  “我代為父先謝過世兄，”他舉起酒杯，“先幹為敬！”

  等趙逸廷邁著輕快的步伐離開，荀果緩緩走下露台，來到酒肆內的花園。園內花草的芬芳撲鼻，就如他和趙逸廷的會晤一樣清爽宜人。五百戶和一座城池的交易很劃算，若真能將兩家關係拉近，即使遭到荀勵、荀智的反對，迫得他行使封臣的權力也未不可。對能做出這樣交易，荀果的感覺很好。

  隨後，張立領著他穿過一處商品琳琅滿目的集市。

  集市的盡頭，一座青磚砌起，褪色的紅瓦盡顯歲月滄桑，雕滿凶獸的瓦當高懸半空，門前高聳的巨樹聚集了成群色彩斑斕的群鳥，在頭頂盤旋高歌的巨大庭院矗立眼前。

  侍立門前的人靠了過來。“他是崗臣巨富，房產遍布各諸侯國、也是眼前這座崗城曆史最悠久的房舍主人陶莽。”張立上前低語。

  陶莽沿著侍衛讓出的道路走近荀果，露著優雅的微笑恭敬鞠躬道：“草民陶莽，恭候將軍大駕。”

  “聽說你這處房舍，是崗城最古老的地方！”

  “正是如此，但若郡守看中此處什麽，隻需您告訴草民，那它將成為您的了，這處房舍也是如此。”他轉身攤手示意。

  “你太慷慨了，”他對陶莽說。

  “對將軍來說，這點禮物不算什麽。”陶莽是個看起來都透著精明的人，還有著一種奇怪的儒雅。他一身的青衣很襯他那有些白皙的皮膚，臉色卻又很紅潤。他快速地打量著荀果接著說，“況且，請將軍允許我為您的婚事送點小禮物，以表我對您的感謝！”

  好消息一向是這些精明人最有力的武器，何況是這種與未來天子有關的消息。荀果對他的好意不置可否，微微一笑，“消息很靈通啊，可我沒什麽值得你感謝的！”

  “您的光臨對我來說是一種稀罕的榮耀！”

  一身青衣素服的陶莽並沒有那種珠光寶氣的巨富排場，話語也巧妙得體，很得荀果的心意。他禮貌致謝，下馬漫步跟上。

  他料想這隻會是一座豪宅，卻沒想到是坐比郡守府還要大上很多的府邸，如果不是禮製的束縛，將此稱為宮殿亦不為過。穿過布滿奇石的花園，跨過小橋流水的水景，巨幅的石刻屏風之後鋪滿的青石路旁，排滿別致的盆景，無處不體現出巨富的榮光。

  “為什麽此處絲毫沒有遭到破壞的痕跡呢？在整個崗城，像是你這裏是唯一幸免於難的地方。”

  “他們確實來過，”陶莽同意他的說法，“但從古至今都是弱肉強食，隻有你足夠強大時才能避免一些苦難。”他察覺到荀果的異樣，“當然，我不是在誇耀，隻是回答您的問題。我也不是強大，隻是給那些為錢拚命的兵卒一些安慰，同樣祈求他們也能給我一點憐憫，他們的施舍才讓莊園幸免於難。”

  “你這方法很妙！”若肉強食，像不變的法則讓人無法反駁，尤其是在這樣的亂世。相比洗劫一空的郡守府，這處莊園儼然成了淩駕於郡守府之上的天堂。但這天堂的主人不會是陶莽，隻是在這個主人的幫助下陶莽的莊園才得如此。困難點是，這個主是誰？是權力？金錢？還是別的什麽？

  對荀果來說，不管這個主人是誰，有一點是沒錯——權力與人間的罪惡是一碼事。這是他看到的東西，莊園也然他對這點得以堅信。

  莊園擋住了兵卒的破壞，卻破壞了荀果內心築起的高牆。他疲倦地退出莊園，“郡守府隨時歡迎你的光臨！你的莊園也將得到朋友的照顧，而不是施舍。”

  陶莽微笑致謝，一路相送。才到集市，就碰上了率隊匆匆趕來的餘讓。才知曉，荀勵已率領眾家臣趕到崗城，正四處尋他。

  當他趕回郡守府時，便見著了為歡迎未婚妻前來完婚、荀勵率領的大部隊已開始籌備，荀果措手不及。他沒做過背叛家族的事，將來也不打算做。但對於這婚事，不由得他有這種衝動，他懷疑未婚妻如此急促的完婚是否也像他一樣無奈，覺得整件事的幕後主手也許就是他的父親，想到這，怒火中燒。如果父親是始作俑者，那他的背叛也會更合適些。可如果幕後的主使是太子呢？他已經見識到那晚特使隨意的更改諸侯王的決定，若然自己此時拒婚，會不會遭到報複？荀氏又會如何？這個殘酷的玩笑完全超出他的預料，他像騎上飛奔的虎背。

  他長歎一聲，走進府邸。

  夜晚來臨時，他才見著了父親荀勵。他老遠便張開雙臂，快步走近將他攬入懷抱。在荀果的記憶中，那是許久之前，自己還是個孩子時才有過的待遇。荀勵不善表達，更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吐露真情實感，而這一次，他老淚縱橫。“我這輩子，有兩件事情最開心。”

  荀勵身後眾人的目光讓荀果顯出尷尬，楞在原地等待著荀勵將激動收起。

  “第一件是你們兄妹幾個相互關心，兄妹和睦。第二件事就是你即將成家立業，從此可以另立門戶。”荀勵一反常態毫不顧及感情的表露，“你們說，是不是啊！果兒可以獨自撐起一片，這是我荀氏家族的榮耀。”

  荀果的臉紅了，他從未想象過自己成為一方封臣。又擔心真心的表露會讓父親失望，也已經沒了選擇，不管如何都必須接受。隻得附和著一眾家臣的恭賀，直至拖著疲乏的身體回到房間。

  荀果見著了黑暗中的施中林，他趕緊將門緊閉。最後，荀果開口說：“師伯，你怎麽來了？”

  “一直以來，你都是善草堂中最值得信任的人，擁有外人意想不到的勇氣和智慧。除此之外，你還擁有超乎常人的好運，但你要明白，好運也是有代價的！”

  荀果清楚，施中林在麵對重要事情的時候，都是這般囉嗦的態度。雖然以前他也經常這樣，但現在的情況確實是很重要的時刻，也因此心生感激。在很長時間的相處中，他已經很了解這個怪異師伯的性格，知道他可不是誰都會那麽關心。“多謝師叔關心，我也知道我的好運的代價很大！”

  “喔，如果你的意思是說這個代價值得你這樣做的話，你該和我說清楚！”他看起來十分不安，“這很有必要。”

  “是的！我覺得這個代價很有必要，也值得我這樣去做。”話雖這樣說，但他的內心對此並不十分肯定，能肯定的隻有他不能背叛他的父親、兄長、家族，更不能讓他們身處險境。還有那可怕的負罪感，他需要為他死去的師兄弟複仇。

  “如果你是因為前些時候給你的密信，或者是你死去的師兄弟的話，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這個代價是完全不必要的！你該選擇你自己的生活，而不是背上這個包袱。”

  “不，不是這樣！”他堅決否認，“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很感謝師叔的關係！可事情完全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施中林很驚訝，“這樣最好！我相信你能做出最明智的選擇。另外，有密探回報說天璣宮已派人去往北番，我想你派人密切關注下城內的壽材鋪，它是天璣宮的重要窩點。”

  “北番？”

  “是的！北番還有個讓天子憂心的人存在，也許他還會是太子的心腹大患！”施中林的眼神突然變得很柔和，“你就安心完婚吧！這些事情由我來辦。”

  施中林話剛說完便潛入了黑暗之中，消失不見。

  在施中林走後，房間又恢複了寧靜，荀果的內心亦是如此，他已坦然接受這一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