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嶽四夫人
作者:快樂的高山      更新:2020-03-03 03:03      字數:5299
  眾人順著聲音看去,原來是一個身著淡黃衣衫的美貌女子。柳子衿看那女子的相貌非常陌生,可她懷裏抱著的一件東西卻是再熟悉不過了——那正是剛才被慕雲衫拋入水中的雪貂“悠悠”。

  黃衫女子輕移蓮步走到水榭中央,瞅瞅兩邊劍拔弩張的眾人,笑盈盈地道:“喲!今兒這兒怎麽這麽熱鬧?大夥兒聚這一堆兒幹什麽呢?莫不是在演戲文?”她一口清脆、地道的北口(北口指的是北地幽薊地區即現在北京及周邊的方言___作者),著實悅耳動聽。

  剛才還滿臉怒色的慕雲衫看見她來,臉色明顯緩和了不少,迎上前道:“四舅母,你怎麽來了?”

  原來她卻是蘇府四夫人嶽真真。隻聽嶽真真道:“還不是為了尋你這丫頭!眼下正有一等一的大事等著你救急呢!”

  慕雲衫奇道:“什麽事?”

  “這事兒可得從頭說起。前些日子我不是和尚書府的錢大腳幾個人去了趟雲夢嗎?你還別說,那地方山清水秀的,的確比在城裏強多了。那天大夥兒正在山路上散心,忽然眼前一花,原來是一隻麂子從我們跟前竄過去。我們幾個都是城裏憋悶慣了的,陡然見到山裏的活物,那興奮勁兒就甭提啦!大夥兒大呼小叫地就攆上去了。不過麂子畢竟四條腿,幾步就把我們甩下老遠。旁人倒還算了,偏偏隊伍裏有個不安生的丁家丫頭——就是勇毅侯的孫女,粗頭黑臉的,沒事兒總喜歡拿兩把甕金錘在我們麵前顯擺的那個——她二話不說撿起塊石頭便扔了過去。也不知那天是不是正好神佛路過,石頭竟然不偏不倚正砸在麂子的左眼上,那畜生一個趔趄就偏了方向,一頭撞在路邊的樹上,死了!”

  她滔滔不絕地說了半天也沒碰上正題,慕雲衫性子焦躁,急道:“舅母您就別繞彎子了,到底什麽一等一的大事,快說呀!”

  “這丫頭,總是這麽個毛糙脾氣。我總得把個前因後果交代清楚吧!”嶽真真清清嗓子,不緊不慢地道:“我說到哪兒啦!哦,對,那麂子不是撞死了嗎?這下小妮子可抖起來啦!喝,一路上那個神氣喲,就好像中了咱天順朝的武狀元似的。唉,得意就得意吧!誰讓該著她走運呢!可這丫頭從此就沒完沒了啦,回到京裏,她非要弄個投壺(一種將削去箭頭的羽箭投入壺中的競技遊戲,流行於古代士大夫階層____作者)大賽,明擺著是想炫耀自己的手藝。這不,今兒早上她就張羅開了,還楞把咱們神仙社大小四十幾號人全都弄了去。大夥兒溜溜地跟著折騰了一上午,你猜猜,倒是誰奪了第一。”

  慕雲衫道:“那還用猜?不是吳司馬家的小二就是信王府的九夫人,神仙社裏除了我還有誰比這倆厲害的。”

  “還有誰?還不是丁家丫頭!這小妮子也不知吃了哪門子藥!一路上過關斬將,特別是最後勝吳二丫頭和九夫人那兩場,每場都生生贏了人家四、五箭。真有點勢不可擋的囉!”

  慕雲衫冷笑一聲:“哼,可惜我不在!”

  嶽真真一拍大腿:“著啊!我也是這麽跟丁家小妮子說的。”她手這麽一動,懷裏抱著的“悠悠”乘勢竄了下來,直奔向柳子衿。子衿順勢彎下腰去將它抱在懷裏。

  隻聽嶽真真續道:“我說,丁家丫頭,你可別這麽神氣,若是我們家雲衫來啦,隻怕十個你也不是她的對手!”這話說得慕雲衫心裏無比熨貼,臉上也顯出久違的笑意。

  “可那小妮子偏偏不服。說什麽沒比試過哪能說誰高誰低呢?我說那行,我這就去把雲衫找來,你倆好好練一把。唉,這不,費老半天勁,才在這兒把你給找著了!快走吧,那兒一大票人還等著呢!”

  慕雲衫撇撇嘴道:“舅母,你這算什麽一等一的大事呀!你先等等,我這兒還沒完呢!”

  “得了吧,什麽就沒完呀!不就是排戲文嗎?啥時候不行呀!非得今天?我可告訴你,投壺的事兒我可跟丁家丫頭打了賭啦!誰要是輸了,下一次咱社裏再組織旅遊,那費用可全得她一個人背!當然錢不錢的那是小事兒,可這麵兒你舅母我可栽不起喲。甭廢話啦,立馬走吧!”

  慕雲衫還在猶豫。她今天浩浩蕩蕩帶著全體人馬殺到儷園,就是想給柳子衿一個好看,出出胸中的惡氣。本來她和柳子衿素未謀麵,談不上仇怨,可架不住身邊有人的挑唆,好端端的柳子衿在她們嘴裏變成了狐媚惑主,囂張跋扈的蘇妲己。慕雲衫年輕氣盛,又備受蘇白塵的寵愛,自然不能眼睜睜看著舅舅做了紂王,這才氣勢洶洶地前來“清君側”。

  如今事情還沒了局,半路殺出個四舅母。若是旁人她也不怵,偏偏四舅母和自己關係最好,她的麵子可不好薄了。這可如何是好?

  嶽真真看她沒動窩兒,又道:“你還磨蹭什麽呢?人家丁丫頭那邊可都

  說啦,從午時開始算起,如果到申時三刻還沒見人,那可就對不住了,算你自動棄權。她可沒功夫學那馬超對張飛——挑燈夜戰!我說雲衫,真要到那個時候,咱神仙社的投壺冠軍可就實至名歸地姓丁了!”

  慕雲衫到底是年少心勝,聽到此處再也按耐不住,高聲叫道:“好個黃毛丫頭,這才幾天不見,怎地就囂張到如此地步。舅母,咱們這就走!別說一次的旅費,就是一年的,甥女也給你贏回來!”說罷,手一招,就往亭外走去。她身邊那些幫閑的頓時目瞪口呆,本以為今天鋪開這麽大場麵,可以好好過一把狐假虎威的癮頭,那成想嶽真真幾句話就說得慕大小姐偃旗息鼓了。莫非這事兒就這麽虎頭蛇尾地算了?

  其中有個機靈的,湊上前道:“大小姐,咱這麽走了,對麵那個賤人怎麽辦?”

  慕雲衫一愣神,心說瞧我這性子,怎麽把那個狐狸精給忘啦!於是轉頭衝著柳子衿喊道:“姓柳的,咱們有帳不怕算。今兒姑奶奶為什麽找你麻煩,你心知肚明。要是再讓姑奶奶聽到什麽不順耳的事兒,那可就不是今天這麽簡單的…”她還想說下去,嶽真真一把拉住她往外就走:“我說是不是你排戲排魔障啦,臨了還念叨著台詞呢!快走吧,時候不早啦!”又轉頭衝柳子衿喊道:“我說小五妹子,今兒的排練到此結束啊,我們家雲衫還有急事兒,就不陪你啦!”她喊得異常熟絡,就好像和柳子衿有多少年的交情似的。其實,她們今天僅僅是初次見麵。

  二人正往外走,忽聽柳子衿在身後喊道:“四夫人,請留步!”嶽真真停住腳步,轉頭問道:“怎麽,小五妹子還有什麽事兒?”

  柳子衿把懷中的悠悠放在一旁,上前深深一福,道:“小妹柳子衿見過四夫人。今日蒙四夫人搭救我那‘悠悠’的性命,子衿著實感激不盡。”

  嶽真真臉現詫異之色:“什麽“悠悠”?什麽搭救性命?我可有點糊塗啦。”

  柳子衿一指那隻雪貂:“若不是您援手,悠悠隻怕就命喪池底了!”

  嶽真真恍然大悟道:“你說那個小玩意啊!嗨,那叫什麽搭救呀!那小家夥天生就會鳧水,我剛才進園子的時候,瞧見它遊得正歡實呢!小爪子一蹬就是一丈多遠,別提多好玩啦!我手下那兩個丫頭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它從水裏撈出來呢!要不是今兒個有事兒,我就留你這兒和它多玩會兒啦!行啦,下次吧!”

  她轉身要走,忽又想起什麽,續道:“你瞧我這記性,來時剛想好的,卻又忘個幹淨。我說妹子,你剛來咱們家,我想著給你接接風。今兒個是不成啦,這麽著,明日正午,我來接你,咱們到綠柳河邊的‘汀蘭小築’坐坐,就當姐姐我給你洗塵啊!說好啦,可不許推辭!”說罷,挽著慕雲衫的手走出水榭。她邊走邊向慕雲衫說著什麽,時不時迸出格格的笑聲,仿佛全天下的樂子都讓她一個人趕上了似的。

  嶽真真是個守時的人。那日正午,當廳堂裏的西洋自鳴鍾剛剛敲過十二下,嶽真真標誌性的笑聲便回蕩在儷園中了。

  兩人都不喜歡繁瑣,輕車簡從,很快便來到綠柳河邊的“汀蘭小築”。

  綠柳河位於城西,原是運河故道,天順朝建都於此,為方便漕運入城,將河水改道由城中穿過,原來的河道便成為運河的一條支流。雖是支流,但是河麵寬廣,水清如碧,更兼兩岸種植著成排的楊柳。每當清風徐來,萬條柳枝迎風起舞,真有美不勝收之感。所以每逢年節,此處總是聚集了眾多遊人,各類酒肆茶坊也水漲船高地多了起來。

  凡屬茶坊酒肆,也分三六九等。“汀蘭小築”既然是四夫人嶽真真看重的去處,當然是第一等。雖然外表瞧著灰撲撲的不起眼,它卻是京裏上層人物們聚會的場所。莫說老百姓不得靠近,尋常官員沒有特別的關照,也很難到這裏來開開葷。

  凡是“小築”的客人,男子腰間必定佩戴一枚刻著“汀蘭”二字的玉佩,女士則是在手上戴一副特製的雕花玉鐲。這兩樣便是入內的憑證,均由“汀蘭小築”的老板向客人們派發,旁人是無論如何也拿不到的。

  嶽真真顯然是小築的貴客,雖然同伴沒有那件“通行證”,兩人依然大搖大擺地徑直走入大堂。她輕描淡寫地向門口迎客的侍應說了句:“這是我妹子,今天一塊兒來吃個飯。”那侍應點頭哈腰忙不迭地招呼著,然後一溜煙似地跑進裏麵,為她們張羅房間去了。

  嶽真真有意帶著子衿參觀參觀,因此二人走得很慢。這“汀蘭小築”內曲曲彎彎,回廊不斷,如果不是熟人帶著,真有可能走迷方向。兩人一路走來,柳子衿注意觀察著回廊一側的包間,那裏有的房門緊閉,裏麵隱隱傳出鶯歌燕舞之聲,配合著男子的嬉笑喧鬧,顯然是一群人正在快活享受;有的房門

  大開,裏麵是幾個文士模樣的正在研磨作畫,旁邊的人一邊飲茶,一邊搖頭品評,而且聲音高亢,深怕外人聽不見似的。柳子衿暗自好笑,心想所謂的“附庸風雅”應該就是這樣吧;再有的就是房門虛掩,雖然現下是正午時分,房內的光線卻昏暗得令人生疑。柳子衿下意識地偏頭瞥了一眼,料不到裏麵立刻傳出高聲的叫罵:“看什麽看!識相的趁早滾遠些!”

  嶽真真扯一扯子衿的衣袖,拉著她疾步離開。正走之間,冷不防迎麵過來一人。柳子衿初一照麵便是一愣,旋即想起來人是兵部尚書賀三省的二公子賀荃。他是揚州快意坊的老相識,生性開朗,不拘小節,兩人的關係也還算不錯。

  此時賀荃已走到跟前,柳子衿連忙福了一福,含笑道:“二公子,真是有緣千裏來相會,想不到今日倒在這裏碰上了。”

  孰料賀荃看見自己竟是渾身一震,半天沒說出話來。柳子衿奇道:“怎麽,二公子不認識我了?”

  賀荃這才緩過神來,勉強笑道:“哪裏哪裏,如今京城誰人不識五夫人的芳容。夫人能夠屈尊蒞臨‘汀蘭小築’,賀某實在沒想到,失禮,失禮!”他說得蒼白僵硬,完全不似原先的伶牙俐齒。

  還不等柳子衿多說,他拱一拱手道:“四夫人,五夫人,小可有要事在身,就不奉陪了,改日再到貴府拜訪,告辭!”說罷,也不等嶽、柳二人還禮,急匆匆走了。

  嶽真真道:“這賀老二,莫非是去做賊不成?怎地看見我們好像耗子見了貓似的?”柳子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心中也覺納悶。

  兩人又走了一段,穿過幾處迷宮似的回廊,這才走到包房之內。

  這包房裏外兩間,裏間的窗戶正臨著綠柳河,憑窗望去,兩岸風光盡收眼底。二人在裏間坐定,候在一旁的領堂(相當於如今的大堂經理____作者)指揮侍應們端上精致的小盆供她們漱洗。漱洗完畢,又有人獻上茶點。那領堂道:“二位夫人,您看是現在就上菜還是再稍等片刻?”嶽真真擺擺手道:“老蕭,不用忙。我倆先品品茶,菜過會兒再上也行。”那老蕭點頭應承,轉身要走的當口又被嶽真真叫住:“等等!老蕭,我給介紹介紹,這是侯爺府的柳夫人,我們家五妹子。以後柳夫人還要常來常往,到時候你可要照顧仔細了。”

  老蕭衝著柳子衿躬身施禮道:“原來是柳夫人大駕光臨,小的蕭成佑見過夫人!”

  柳子衿欠一欠身道:“蕭領堂客氣了。早聽姐姐說蕭領堂精明能幹,今日一見勝似聞名。”

  蕭成佑惶恐道:“柳夫人謬讚了!蕭某哪裏承受得起,過後敝店生意還要請二位夫人多多關照。明日小的便差人把柳夫人的玉鐲送到府上,這樣夫人今後光臨敝店就更加方便了。二位請慢坐,小的先告退了。”說罷,躬身退出房門。

  嶽真真看著蕭成佑離去的背影道:“妹子,往後你要是再來,直管讓老蕭招呼準沒錯。他老成持重,心思又周到,保管讓你吃得舒服,玩得快活。”

  “玩兒?在這裏?”

  “那可不?這兒可不光是飯館,吃喝玩樂這裏全包啦,要不怎麽這麽好的生意呢!剛才你也看見了,來這兒的有幾個是為了吃飯的?現在還算不了什麽,哪天晚上我再帶你來,那才叫一個熱鬧呢!”

  她這幾句話讓柳子衿聯想到揚州的快意坊,那裏的場麵和這裏何其相似,果然是酒色財氣不分家。

  嶽真真頗為健談,話匣子打開便再也收不住了。一提到“汀蘭小築”,她便把這裏好玩的項目說了個遍,簡直沒完沒了。柳子衿在繁華甲天下的揚州什麽熱鬧沒見過?這類話題早就聽出了老繭,勉強聽過一會兒,眼睛便不自覺地往窗外看去。

  窗外的綠柳河上,風平浪靜,河麵猶如碧玉般清澈純淨。驀然間河上吹來一陣清風,頓時碧波蕩漾,泛起無數的漣漪,看得柳子衿神思外屬,忍不住道:“好美的景色,果然是‘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嶽真真正說得起勁,冷不防聽到這句,疑惑地看看子衿,又瞧瞧外麵,這才明白,因笑道:“妹子,吹皺一池春水,幹卿何事?”

  柳子衿掩口笑道:“姐姐切莫見怪。隻因你選的這地方景色太美,都讓小妹有點魂不守舍了。”

  嶽真真得意地說道:“那當然,不是吹得,我選的地方不說秀色甲天下,甲咱們京城那是沒的說呢!你要是有興致,吃完飯我帶你到河邊走走,那裏還有許多好玩的去處呢!”

  難怪廖媽媽那樣評價四夫人,看她的模樣,真比頑童還要頑童。柳子衿心中暗笑,又轉頭往河的下遊望去。不遠處有一座石橋,時當正午,橋上行人稀疏。柳子衿眼光不經意地一掃,突然像是被雷擊了一樣全身巨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