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揚州瘦馬
作者:快樂的高山      更新:2020-03-03 03:03      字數:4151
  被稱作新夫人的女人叫柳子衿,是蘇府大老爺蘇白塵的第四房側室。

  柳子衿是今年剛剛入的蘇府。

  她是地道的揚州人。揚州柳巷多煙花,可郭勝有一點卻說的不對,她並非“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的勾欄魁首,她的身世遠比那些女人要淒慘的多。

  她們這一類人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揚州瘦馬。

  柳子衿本來有一個美好的童年。

  她的父親是穿梭於揚州街頭的一個雜貨郎,母親操持家務之餘幫人漿洗縫補,貼補家用,日子雖然清苦,卻也有滋有味。子衿還記得,每天掌燈的時候,母親已經擺好飯菜,抱著自己守在門口等候父親歸來。

  過不多久,巷子的那頭便會響起當啷啷的撥浪鼓聲音,子衿立時歡跳著蹦出房門,朝著那聲音奔去。

  “阿爹,今天給我帶了些什麽?”她一邊撲進父親的懷裏,一邊揚起小腦袋問。

  這個時候,父親總會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掏出一雙小布鞋,或者是一把小糖塊晃晃:“囡囡,今天在家裏聽話不?要是沒有聽娘的話,阿爹可就不給囉。”

  屋門口,母親笑吟吟地看著這對父女,滿臉蕩漾的盡是幸福。

  約摸到了七歲那年,家裏逐漸有了些積蓄,於是父親在巷子口租個店麵,開起了雜貨鋪。鋪子雖然離家很近,子衿看見父親的機會卻越來越少了。

  店鋪開張不久,總有個歪嘴的黑胖子和一個生的蘆柴棒似的瘦子過來找父親。他們先是晚飯後過來,和父親閑扯幾句,三個人就急匆匆出去了。子衿看得出來,母親滿臉的不願意,卻也沒有勉強。

  再後來,黑胖子來得越來越勤,越來越早,最後幹脆吃過早飯就來喚父親。一見他們進門,父親就像中了邪魔似的起身就走。初時還和母親打個招呼,後來連招呼也懶得打了。

  子衿的印象中,父母雖然清貧,感情卻始終很好。可自從那兩個討厭的人出現之後,他們就再也好不起來了。好幾次半夜裏,子衿都被他們的爭吵聲驚醒。他們的架越吵越凶,最後竟然動起手來。有一次,子衿驚恐地發現紅了眼睛的父親野獸般毆打著母親,她驚叫著爬過去抱住父親的大腿哭喊著:“阿爹,求求你,別打我娘,別打我娘!”

  父親仍然一如既往地外出,他的情緒也越來越暴躁。那個黑胖子和蘆柴棒又來了幾次,不過他們可不是邀約父親的。子衿吃驚地發現他們竟然大模大樣地把自己家裏的東西往外搬,先是衣物、器皿,搬空了之後就開始朝櫃子、桌椅下手。每每這個時候,母親總是怒視著父親,而他卻低垂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終於有一天,黑胖子帶來幾個穿著體麵的家夥。他們根本就沒有搭理父親,幾個人衝上前拉住正在床邊做針線活的母親就走。子衿永遠也忘不了那天的場麵,忘不了母親的怒罵和父親的哀號,忘不了最後躺在冰冷泥地上的母親一動不動的樣子,忘不了插在母親胸口那一柄血淋淋的剪刀。

  父親終於徹底沉淪了。他們也從昔日的家搬到城牆邊的茅草棚裏住下。黑胖子偶爾來看過幾次,每次他都陰側側地盯著子衿幹笑,笑得她心裏直發毛。

  過了八歲之後,他們的家境越發不好了。一天晚上,黑胖子再次光臨他們的寒舍,父親和他小聲說了半夜的話。雖然子衿聽不懂,但總有一種感覺,他們聊的肯定和自己有關。

  第二天,父親破天荒地為她換上一身還算光鮮的衣服,領著她上了街。走到一個空蕩蕩的小巷內,父親說要辦點事讓她等著,從此便再也沒有回來。

  她等了一會兒,從巷子那頭過來一個老婆子,手裏拎著的是一盒香噴噴的糕餅,衝著她嗬嗬地笑著。老婆子長得不醜,笑得也很和善,可子衿的心裏卻一陣陣地感到莫名的恐懼。

  那個老婆子便是個牙婆,也就是專門收購小女孩並將她們訓練成“揚州瘦馬”的人。

  從那天開始,子衿的生活便發生了天翻地覆的逆轉。

  牙婆們將幼女買下,施以各方麵的訓練,養到約摸十七八歲的時候再賣給有錢人,此即瘦馬,因盛行於揚州,故又名為揚州瘦馬。“瘦”是形容這些姑娘身材纖瘦,“馬”則是對她們身份的一種定義。馬是可以販賣的牲口,活生生的人被當作牲口來買賣,境遇之悲慘,地位之低賤已可想而知。青樓女出賣肉體尚可為自己謀些微利,而她們則完全是一件毫無自主權的商品。

  訓練瘦馬,需要經曆三個階段:淘汰,分級和培養。

  並不是每個被牙婆買下的女孩都能堅持到最後的。首先,她們得經過一年的觀察,凡是體質虛弱,資質愚笨或有天生隱疾的,一律被淘汰下來。至於他們到底流向何方,很少有人知道。多年以後,子衿曾在揚州的城牆邊看見一個瘋顛顛的女人在垃圾堆裏找食物。三九的天氣,她披頭散發穿著一件破爛的單衣。不知怎的,子衿總覺得她的眉眼和當年在牙婆那裏同住的一個女孩十分相似。或許,這就是那些被淘汰者的歸宿之一吧。

  第二階段是分級。揚州瘦馬一般被分為三等。第一等資質最高,可被教授彈琴吹簫,吟詩寫字,畫畫圍棋,打雙陸,抹骨牌,百般淫巧,以及精細的化妝技巧和形體訓練,練成之後可做富貴人家的偏室,運氣好的話甚至可以直入權門;第二等資質中等,也能識些字、彈點曲,但主要則是被培養成記賬管事,以便輔助商人,成為一個好助理,她們可做尋常商人的小妾;第三等資質平平,對她們則不讓識字,隻是習些女紅、裁剪,或是油炸蒸酥,做爐食、擺果品、各有手藝,到時候賣給小康之家的百姓做個主婦。

  第三階段便是培養了。區分出三等資質的瘦馬之後,她們分別被送往不同的地方打磨。訓練一等資質女孩的地方叫做快意坊,那裏有全揚州最好的歌舞師,文學師,書畫師,當然還有精通房中術的教習。

  子衿進的當然是第一流的快意坊,盡管在眾多女孩中她並不出眾。

  她誰也不用感謝,要謝的隻有自己。

  有些人在九歲的時候還是牙牙學語的頑童,可九歲的子衿卻已經完成了自己的成年儀式。那一年,她見識了很多東西,也明白了很多東西。當她看到那些被淘汰的女孩像牲口一樣被趕進大車,載向不知名的遠方,就暗暗對自己說,既然來到了這裏,就要一直堅持下去,即便最後的目的地是地獄,也比眼下被毀滅要好得多。更何況,你不去嚐試,怎麽知道自己的前途是好是壞呢?

  於是她拚命地學習,拚命地表現,拚命地吃苦,拚命地討好牙婆。在考察的初期,她還被視為鐵定的平庸,可到最後,許多自視甚高的女孩驚訝地發現,取代她們踏入快意坊大門的,竟然是她!

  當然,進了快意坊也並非一團和氣。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法則在這裏同樣適用。每個人都想擠掉別人,在快意坊的月旦評上擠入三甲之列。要知道,那可是進入王侯權貴家裏的通行證。

  子衿不是個喜歡踩著別人頭頂上位的女孩,但她也決不會允許別人爬到她的頭上。她雖然不是冰雪聰明,卻有旁人難以企及的勤奮、堅韌和執著,所以月旦評前三的位置上,總有她的名字。

  當然,在“瘦馬”這個殘酷的小社會裏,也殘留著些許溫情,子衿也有自己的朋友:紅兒,曉蘭,小小和蘇蘇。

  總喜歡拿一方香帕掩在胸口,蹙著眉倚欄作沉思狀的是紅兒——她們更願意叫她“病西施”;

  整天捧著一本《西廂記》不撒手,口裏念經似的反複嘮叨“碧雲天,黃花地,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是曉蘭;

  小小多

  愁,最愛李易安的《一剪梅》: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蘇蘇豪邁,心儀的卻是辛稼軒的《破陣子》,“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是她掛在嘴邊的常用語。

  五個人聚在一起的時候,最喜歡暢想的便是將來的郎君是何模樣。那一日,當大家又開

  始重新討論這個不知被翻炒了多少遍的話題時,“病西施”紅兒照舊掏出一方粉紅的手帕掩住櫻唇,柔弱無力地咳嗽兩聲,嬌怯怯地道:“像我們這樣的出身,還能挑上怎樣的如意郎君?總不是萬般皆有命,半點不由人!”

  蘇蘇笑著輕點一點紅兒的額頭:“你這副模樣,我見尤憐,那些有錢的官人更是愛都愛死了,還愁找不到?”

  沉坐在一旁的小小對他倆人的戲謔充耳不聞,一對星眸定定地盯著荷花池莉那枝含苞待放的粉蓮出神,曉蘭問她:“呆子,半天一聲不吭,莫非在發花癡不成?”

  隔了半晌,隻聽她癡癡地吟道:

  小閣藏春,閑窗銷晝,畫堂無限深幽。

  篆香燒盡,日影下簾鉤。

  手種江梅更好,又何必、臨水登樓?

  無人到,寂寥恰似、何遜在揚州.

  從來,如韻勝,難堪雨藉,不耐風揉。

  更誰家橫笛,吹動濃愁?

  莫恨香消玉減,須信道、掃跡難留。

  難言處,良窗淡月,疏影尚風流。

  這首李清照的《滿庭芳》吟罷,星眸內眼波流轉,似有珠淚凝集,幾欲滴下。

  她這一番多愁善感,牽動的曉蘭心下也澀澀的難受。她未再言語,心中隻是揣測,隻不知我命中那個張君瑞確實能夠來否?唉,紅兒妹子說得對,如我們這般身世,還敢奢談什麽張生、李生的呢?

  座中隻有一個人自始至終麵無表情,那自然是子衿。望著四個姐妹這副略顯矯情的模樣,她隻覺得既可憐又有些可笑,瘦馬雖然隻是一件商品,無權決定自己的歸宿,但不試試,怎麽會知道自己是好命還是壞命?

  轉眼過去了四年,子衿也已長到十六歲。十六歲至十八歲是出售瘦馬的黃金時期,之後

  就開始一路貶值了。時間緊,任務重,著急的不僅是牙婆,還有那些瘦馬姑娘們。如果過了十八歲的黃金期還沒人要的話,她們隻能去青樓賣笑甚至是街邊攬客了。

  一般來說,出售二三等的瘦馬,牙婆們是主動外出攬客。隻要聽說哪個商人家裏要續弦或者討妾,便如蠅附膻地撲將上去,拉住他們往自家挑姑娘。

  快意坊則不同,那裏的“商品”是第一流的,不愁主顧不上門,關鍵是如何讓他們心滿意足地挑上合適的姑娘。

  在快意坊挑“瘦馬”有幾種方式:

  其一,主顧們主動上門找姑娘飲酒品茶,吟詩作賦,借此機會挑人,行話叫做“會雛兒”;

  其二,快意坊的姑娘們皆遊園為名前往達官貴人聚集之地,通常是某處名園。在這種男女混雜,甚少拘束的地方,各挑所愛自然是很容易的事情。行話叫做“相雛兒”;

  其三,如果主顧有意,也可將挑中之人包上一段時間,或出遊,或住宿,如此長時間的接觸,更可幫助主顧們全麵了解“貨品”的優劣。行話叫做“包雛兒”;

  隻是有一樣,包雛兒期間可不許讓姑娘破身。如果破壞了這個遊戲規則,本人不但會受到同好們的冷眼恥笑,在風月場上也不會招人待見了。

  在某一次“相雛兒”的過程中,子衿遇上了比她整整大三十八歲的蘇白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