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安穩定，按部就班，卻也階級分明的時代，看著有綿延之象，暗處卻燃著地火。

  韓遠脫口而出：“螟蛉有子，蜾蠃負之。”

  葉菱紗道：“什麽意思？”

  “書上說，有種叫蜾蠃的胡蜂，會盯著青蟲下手，等它產了子，就將其背來，用毒針刺它，又不真正殺死，而是在它身上做窠產卵，這樣胡蜂自己生下的幼蜂就可以把青蟲作為食料，滋養自身。”

  “這也太殘忍了，青蟲始終活著，卻要承受被生噬活吞的痛苦。”

  “殘忍？我覺得倒是很像統治者的手段，到如今都是如此。”

  “你身為韓家貴子，竟如此敵視？”

  “從前我蒙蔽了視聽，如今我由東向西，該見的也都見過。”

  他深入人間萬象的濃蔭中，將重壓下的疾苦看得有了幾分洞切，也就越發懷疑這個世界的秩序是否真的妥當。

  所以才會有天殺道人出現，隻是他仍然敗了。

  “既得利益者不會輕易讓出他們的權柄，那就隻有……革命。”葉菱紗看著韓遠的眼睛，“你有一日，會向韓家舉起你的劍？”

  “如果這樣能換得更多人的幸福，或許我會。”

  葉菱紗揉了揉眉心，突然間有些六神無主。

  一邊是這個躊躇滿誌，也難得讓她欣賞的少年，另一邊是根深蒂固，且長久蔭庇她的家族體製。這種突如其來的矛盾使她感到困惑，但又不知道如何排解。

  韓遠撓了撓頭：“我可能把話說得太狂，見笑了。”

  葉菱紗苦笑兩聲，有些心不在焉。

  韓遠在獲得天之瞳後第一次覺得眼睛有些發酸，裏麵好像進了一顆碎玻璃渣子，怎麽也揉不幹淨。

  “你可想好咯！這樣可是會死得很快的哦，可能等不到她出嫁的年紀，你就要棄屍沙場咯！”

  韓遠耳畔突地起了雷鳴般的話語，他回過頭，方才遇見的話事人垂手站在後頭，形態有些乖張。

  “你以為我在胡謅？哼哼，我可是見過很多次的！”

  “鐵蹄把頭顱踩碎！沒人能分得清那一團血膿的主人是誰！”

  “嘣！”

  他筆畫一個爆炸碎裂的動作，誇張地亂吼亂叫，披散的頭發蓋住眼睛，好像空無一

  物的臉上隻有張嘴在怒罵揮斥。

  “你要問為什麽？因為世界可不喜歡你這樣的空想家，嘿嘿嘿……”

  “你這樣的人可多了，每個時代都不少見，留下名字的又有多少！”

  “終究不過是一群瘋子鼓動著一群傻子去衝擊某些人的鐵桶江山？”

  “蹦嘣嘣！”

  話事人自顧自說著，當然，隻有韓遠能聽得到，也隻有韓遠能看見他的形象，隻是快要模糊到隻剩下一個輪廓了。

  他仰望碩大無朋的宮門，圍繞是紅牆黑瓦，環護著兩人合抱的垂楊柳，在工業嗆人的濃煙中打上陰霾，任何細節都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韓遠不想與這個遊魂一樣的東西多周旋，隻顧長驅直入。

  “先等等……”

  還未等葉菱紗說完，韓遠就已推動宮門。

  “好輕！”

  門沒有從裏頭閂上，韓遠輕輕一推之下就轟然敞開，就像凡人推開自家的門，讓人窒息的死亡氣息叫囂著破門而出。

  韓遠瞬間汗毛倒立，拉著葉菱紗一個箭步閃到樹蔭下，大口喘著粗氣。

  葉菱紗看見一向鎮靜的韓遠露出這種神色，也有些害怕，揉了揉被他拉得生疼的手臂，出聲道：“怎麽了，你看見什麽了？”

  韓遠終於冷靜下來，方才他的餘光乍然看見巡遊的黑色影子，有兩三個，掌著屠刀和鐮刀，都是人形。

  和外頭捧著古書的黑影似乎如出一轍，但剛才那個瞬間所感受到的壓迫感卻不可同日而語。

  僅僅在視線中的驚鴻一現，便足以讓他驚恐萬狀。

  “我不知道那是什麽……”

  牆根下生出嫩芽，鮮紅色。

  牆院裏傳出困獸嘶吼的聲音，聲音之尖銳，讓兩人同時捂住耳朵。

  韓遠心驚：果然被發現了嗎？

  他剛想逃走，地下卻是猛然一震，震耳欲聾的聲響擴散出去，無形的聲波之牆吹拂而過，柳絮紛飛。

  他心裏更驚：這凶物聲勢竟如此浩大！

  不可敵，不能闖，甚至連目光的交錯也如同落下深淵。

  呼呼風聲從頭頂呼嘯而過，在他們兩人驚駭的目光中，一道黑影當空橫掠而過，好像沒看見牆

  下兩人似的，遠遠地朝著他們的來處飛去。

  “這裏麵……是冥府了嗎？”韓遠自語。

  他話音剛落，身側便傳來陰惻側的嘲弄：

  “別說傻話小子！你沒注意到嗎，你們從頭到尾都徘徊在某人的界中。”

  韓遠忍不住驚呼一聲：“界！”

  葉菱紗渾然不知他們身邊還跟著一個看不見的人，分析道：“是界必然滿足兩個條件，一是超越自然和倫常，二是界主坐鎮，我本來就懷疑了，可是界主呢？”

  韓遠突然扭頭看向話事人的方向，葉菱紗順著他的視線，卻什麽也看不見。

  “她說得不錯，但老子我連形體都無法凝聚，還維持一方世界？小子你看什麽看，動動腦吧！”

  “在你的印象裏，老子的界就是這副鬼樣子？”

  “告訴你，要是老子早個八百年來到此處，不得把這個界給他撕裂咯！”

  韓遠別過頭，默不作聲，他已經滿腹不快，這人說起他便是一口一個“小子”，吹捧自己卻是一口一個“老子”，他從沒有見過哪位前輩人物是這般毫無風度又瘋瘋癲癲。

  “喂，你是不是能看見什麽別的？”

  “啊，我受夠了，滾滾滾！你別再和我說話了！”韓遠橫眉怒目，惡狠狠地罵道。

  半晌無聲，韓遠陡然意識到他的聽力出現了微妙的失誤。

  他發現葉菱紗正一臉無辜地看著他，右手悄悄搭在蒹葭的劍柄上，劍氣已經悄然環繞，刃出鞘半寸，殺意如風。

  “我……有解釋的機會嗎？”

  韓遠心亂如麻，她不是這麽不理智的人，他們應該產生了更大的誤會。

  “第一個問題，你是韓遠嗎？”

  韓遠一愣，果然！

  其實她懷疑得也有理，畢竟是界中，一切皆有可能。

  他從剛才開始的行為確實引人生疑了，總是顯得很心不在焉，再者他打開了宮門，使他們身陷危機。

  “當然了！你記得陳叔麽，記得我給你的低眉麽？”

  葉菱紗顯然是鬆了一口氣，劍緩緩落入鞘中。

  “第二個問題，你是不是看得見什麽？”

  韓遠猶豫片刻道：“確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