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亂世少年 第一章 故事伊始 第三節 洛水之畔
作者:一眼十方      更新:2020-04-11 09:48      字數:6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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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水悠悠,如長龍橫亙於古城洛陽,蜿蜒穿梭數百裏,水勢蒼茫,浩浩湯湯,兩岸帆檣林立,綠柳成蔭,芳草鮮豔,長橋各異如蛟龍臥波。

  棲霞村就在洛水之畔,村子不大,從東頭到西頭不過兩裏的路程,因位於棲霞山腳下,因此取名棲霞村。

  這裏雖然距離洛陽不算太遠,但卻因為路行不便,少有外人往來,因此沒有了城市裏的繁華似錦,可同時也顯得安靜而祥和。

  這裏處於洛水上遊,此處水源多是從周遭山峰上的水流匯集而成,因此河麵算不上十分寬闊,但水勢蕩漾,仍然是深不見底,夜間有寒氣從水麵漸漸升起,飄飄蕩蕩,晚上看去,也有點像是地府裏的幽靈飄忽不定,煞是可怖。

  當然,這多是大人為了不讓小孩子夜裏出來亂跑編製的謊話而已,這世上自然是沒有鬼神的,所謂的鬼怪之物不過是人們心裏捏造出來哄騙別人,甚至是哄騙自己的虛假之說。

  洛水岸上有一處破廟,不知何年月所修建,如今早就沒有人祭祀,已經破敗不堪,隻有幾個孩童時常無事在附近玩耍嬉鬧。

  但也都是白天才敢於來此玩耍,要是晚上這裏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更有洛水幽靈的故事,哪裏還有小孩子敢來這裏。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坐在破廟前,他的頭發,甚至胡須、眉毛均已花白,長長的眉毛遮住了眼睛,他有些出神的麵對著洛水,陽光正灑在他背上,溫暖而和煦。

  他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裏,不知是在看著幾個孩童玩耍,還是回憶起漫長人生歲月中的點點滴滴,竟似有些出神。

  一個大約七八歲小男孩已跑的滿頭大汗,脫離了人群來到老者麵前,他深深的喘了幾口氣才平靜下來。

  帶著一股稚氣的聲音向老者問道:“老爺爺,你的眉毛怎麽跟胡子連在了一起?”

  老者被他忽然發出的問題問的一愣,然後嗬嗬一笑:“因為人們都叫我老爺爺,我大概已經太老啦。”

  男孩眨著又黑又亮的眼睛認真道:“那我不叫了,你是不是就可以年輕啦?”

  老者伸出手輕輕地撫著男孩的頭說道:“傻孩子,歲月流逝,又豈能去而複返?你可曾見過洛川的水流走後又流回來過?”

  男孩撓了撓頭,想了一會兒,答道:“可是我見今天的夕陽落去後,明天一大早便又重新升起來,跟今天的太陽並沒有多大的分別呀?”

  他說話一板一眼,竟是像個小小書生模樣。

  老者微微發怔,沒想到一個七、八歲大的孩子竟問出了這樣的問題。

  他抬頭望著遠處的太陽,然後自言自語道:“天下萬物皆有其盈缺之道,滄海變化又豈是一朝一夕,唯天地大道,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

  老者自然也知道男孩不會懂得自己的話,又蒼蒼而笑,笑聲如蒼老的鍾聲。

  隨聲問道:“小朋友,你叫什麽,今年多大了?”

  男孩應道:“我叫洛北,今年八歲,我家就住在村子東頭!”他一指遠處,好像一眼就能認出自己的家一樣。

  老者看著男孩,長眉下的眼眸忽然多了幾分神采,好像悠長的回憶裏又多出了什麽,於是說道:“小洛北,你我算是有幾分緣分,我自遠處騎牛而來,如今在這裏已過半年有餘,若再安然度過一晚,我將從此離去”

  洛北與老者攀談數日,見老者格外慈祥,心生感動,老者來這裏將近半年的時間裏,聽他說起許多自己沒見過,也不能盡然懂得的事情,也學會了許多道理,如今一聽老者將要離開,心中竟然有許多不舍。

  這老者見識頗豐,說話也很有耐心,正與洛北父親形成鮮明的對比,因此他對老者十分親近。

  “爺爺怎地不留在這裏,如果你走了洛北會十分想你的!”說著竟然淚水湧在眼眶,轉來轉去還沒有流下來。

  老翁知道孩童的話自然是真誠的,於是伸出蒼老的手摸了摸洛北柔嫩的臉,說道:“爺爺還有許多願望未能達成,所以還要去一些地方,見一些人,如果真的有一天走不動了,爺爺就來找小洛北好不好?”

  洛北聽了更是感動,他是從心底的喜歡這位老爺爺,因為他總覺得這位老爺爺與其他大人不同,其他大人總是在敷衍小孩子。

  ……

  小洛北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他神色有些慌張,因為父親隻答應讓他出門玩耍半天的時間,需要在傍晚十分回來,沒想到自己竟然在那老者身邊昏昏的睡了半晌,要不然也不會就這麽晚才回到家裏。

  要知道,他的父親洛仲謙可是出了名的嚴厲之人,在這個小村子裏少有讀書人,自從三年前他們一家人搬到這裏,父親洛仲謙飽讀詩書,便在村長和眾多村民的祈求之下,成了唯一的教書先生。

  每日一身長衣,手裏緊緊攥著一把戒尺,就算是再頑皮的小孩子也不敢在他的課堂上打瞌睡或是發出其他古怪的聲音。

  身為洛北的父親,洛仲謙對洛北自然又是格外的嚴厲,當然,這樣的父親在孩童眼中早已超出父親的範疇。

  每個小孩子都喜歡跟差不多年紀的夥伴一起玩耍,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童年,童年無忌,卻又常常會被一些外力所摧毀,於是本該豐富多彩的童年便有了更深沉的顏色,而時間長了,這便也成了很多小朋友不願意跟小洛北玩耍的原因,因為他們覺得他是惡魔的使者,會在惡魔麵前說壞話,然後他們就會在課堂上被老師訓斥。

  當然,這都是孩子的想法,因為誰限製了他們的童年誰就是他們最大的敵人,也許在多年以後,你會更深切的體會到一個嚴厲的老師會對你人生啟蒙起到多大的作用。

  而今天卻不同,幾個平時離他遠遠的小朋友卻主動約了他,這讓他既感動莫名,又有些不知所措。

  所以他帶著一顆顫抖的心,與其說是大家一起玩耍,倒不如說是自己陪著別人一起玩,到後來他才明白,那些約他一起玩的孩子們,其實是想從他口中套出中秋之後那一場考試的試題。

  教授知識已有一年的時間了,洛仲謙想看看這群孩子學的怎麽樣了,雖然不一定能出個三甲之才,但想著自己一身才學,要是被幾個頑愚的倒黴孩子毀了可不是什麽好事,所以教是教了,還是要看看成果,於是他特意在最後一堂課上說了,要在過節之後給大家出個題目。

  所以這個節日大家過的並不好,一想到老師那雙嚴厲的目光,大家都有些沒來由的感到吃不下,玩不好。

  洛北卻不然,雖然他學東西也不快,但好在他還算勤奮,畢竟在家裏,每每聽到父親的腳步聲,渾身每一個毛孔都立馬會豎起來,他又怎能不刻苦。

  可是,今天卻因為出門玩耍回來的格外晚,不知道要麵臨怎樣的懲罰,想到懲罰,洛北心裏突然有一種難言的快意,大概是一種臨死前的豪邁。

  對,就是豪邁,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般的豪邁,想到楚漢相爭的霸王項羽,雖然最後敗給了劉邦,但他最後自刎烏江,也不失為英雄豪傑。

  小孩子自然都羨慕英雄豪傑,而他眼中的英雄就是應該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他是這樣理解的。

  可是再英雄的豪傑,在沒有成為英雄之前,都會有些連狗熊還不如的日子,就像今天的洛北,雖然他已經抱定了“必死的決心”,但在真正踏入家門的一瞬間,他還是感覺到背後出了好些冷汗。

  還沒踏進家門,屋裏已傳來父親的咳嗽聲,洛北知道,這不是真正的咳嗽,而是一種信號,說明父親已經知道他回來了,並且在醞釀情緒了。

  等待的時間總是最難熬的,反而是真正要麵對的時候,自己竟然感覺沒有那麽害怕了,反正大不了一死,所以洛北雖然踟躕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決定硬著頭皮去接受父親的責問。

  當然,雖然年少時麵對嚴厲父親的一場責備都會有一種視死如歸的情緒,但沒有哪個父親會真正要了“你的命”。

  現在洛北就是抱著這種心態。

  三間房裏,隻有最大的一間還亮著燈光,一根已燃去大半的蠟燭,滴了桌子上滿是燭灰。

  父親正襟端坐在堂桌前,微微閉著眼睛正在養神,母親卻不在,大概是因為父親有“正經事”,已早早的支開了母親,以免被打擾。

  慈母多敗兒,這是父親洛仲謙常說的話。

  “怎麽回來的這麽晚?”父親的聲音很嚴肅,卻還是沒有真正的睜開眼睛。

  洛北不敢抬頭,好不容易積蓄的豪邁之情,在進門的一瞬間就已經消磨殆盡了,而此時,他將麵對的是自己的父親,一個比任何情緒都要真實的父親,他隻能低著頭,看著父親那雙已經很是破舊的布鞋,還有那身洗的已經發皺的長衫的衣角。

  “為什麽不說話?”這是父親問出的第二句話,雖然還沒有明顯的發火,但洛北已能聽出責備的語氣。

  還是要開口的吧,如果一直不開口,恐怕會死的更慘,洛北在心裏暗暗想到。

  “劉鎖和張前他們約我出去……出去……”洛北膽戰心驚的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哼,他們幾個淘氣的小子約你出去能有什麽好事,不過就是玩、玩、玩罷了……”父親一聽這兩個人名,從鼻子裏憋出來的哼,說明他已沒什麽好氣。

  “他們隻不過是想從我這裏套取考試的題目……”洛北哽咽的說道。

  父親突然睜開眼睛,洛北雖然沒有抬頭,但已能感到父親此時的目光有多麽炙熱。

  “那麽,你呢?”父親問道。

  “我……我告訴他們了……”

  “可是你怎麽知道?”父親的語速很快。

  “我不知道,所以就隨意編了一個告訴他們……”洛北眼裏的淚花已在打轉。

  父親突然笑了,笑的聲音很大。

  “洛北!你……你還以為你做的對是嗎?”

  洛北突然也抬起頭來,直視父親的目光,眼裏含著淚水,卻忍住不讓它落下來。

  “我……隻是想讓他們繼續跟我玩下去,我有什麽錯了……”

  洛仲謙咬緊了牙關,這是第一次,自己的兒子竟敢這樣的頂撞自己,可是他明明是錯的,為什麽敢這樣,這哪裏還是那個懂事的少年,哪裏還是那個自己親手教育出來的少年。

  他突然舉起了手掌,停在半空中,眼看就要在洛北稍顯黝黑的臉上印出五指紅印。

  可是洛北卻毫無退縮的仰著臉,這反而讓這個平生嚴肅的父親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半生求學入仕,最終不過一小吏而已。

  當時官場風氣日漸凋零,終於讓他心灰意冷,於是他滿含氣憤的掛印辭官,加上九年前那場噩夢般的變故,他帶著妻兒離開故居開封。

  經過幾年的輾轉,終於帶著妻子和年少的洛北來到棲霞村這個偏僻而安寧的小村子,這裏與外界少有聯係,仿佛一切都重新開始。

  他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可不知為什麽,他不甘心,想當年他弟弟洛叔雲也算是江湖上有些名望之人,而那一夜間,一家七十餘口死於非命,最終連個完整的屍首都沒有找到,隻有滿院的灰燼,他不相信這僅是一場意外,可是真相如何,他此生已無力尋找,但他不甘心真相永被埋沒,所以他把希望寄托在兒子洛北身上。

  除了自己教他平生所學,還正在到處尋找一些武師教洛北一些拳腳功夫,畢竟江湖險惡,像自己這樣的書生即便有再多的學問,也是寸步難行。

  故而他平素十分嚴苛,唯一超乎他想象的是,洛北不過是一個八歲大的少年,一個正當頑皮的年紀,他需要童年,需要朋友,而作為父親卻剝奪了這一切,甚至還不如那個破廟前的老者,慈祥而和藹的攀談。

  巴掌沒有落下去,洛仲謙的眼神卻從怒不可遏變為極度的失望。

  “哎,你出去吧!”洛仲謙歎氣道。

  父親說罷沒有再看他一眼,極度失望的閉目感歎。

  洛北咬了咬嘴唇,眼裏的淚水終於還是忍不住了,他不想讓父親看到自己哭出來的樣子,就像每次被訓斥的時候一樣。

  於是,他扭過頭向外跑了出去,父親的失望或許是來源於他撒謊泄題,而他何嚐不是委屈,父親的過度期望讓他喘不過氣來,他每次想告訴父親,除了刻苦的學習以外,他還希望父親能像別人家的一樣,麵帶慈祥,成為自己的依靠。

  跳出門檻的那一瞬,正好撞見前來勸說的母親,他整個人撞在母親的懷裏,然後他突然抬頭看看母親,淚水瞬間滑落,在母親懷裏,他再也忍不住淚水。

  母親想要抱住他,可是被洛北用力掙開了,他不想停下來,不想母親像每一次那樣,抱著自己傷心流淚,她隻是一個女人,一個無法勸說夫君,卻又深愛兒子的母親,她能做什麽呢,不過是自苦傷心罷了。

  因為父親,卻是為了母親,所以,洛北很早的懂事。

  母親沒有攔住跑出去的洛北,隻能跨進屋裏,正看見扭過頭去的洛仲謙。

  “小茹,難道是我錯了嗎?”洛仲謙有些悵惘的問自己的妻子。

  “謙哥,小北他還小啊,我知道你……可是他畢竟才八歲,總不能太急不是……”母親話語溫柔的安慰自己的丈夫。

  “可是……哎,想我洛仲謙寒窗十載,到頭來也不過是一介書生,我洛氏一門七十餘口,你也曾見過當時的場景,那豈止一個慘烈可以形容……”

  “謙哥,那件事你這麽多年一直耿耿於懷,我知道你如今想把尋找真相的重任放在小北身上,可是謙哥,他隻是一個孩子,何況人都已經沒了,真相還有那麽重要嗎?”

  往事重提,洛仲謙臉色變成了十分難看的灰色,好像蒙上了一層厚重的灰塵。

  那場變故發生於靖康元年八月,那時的開封城裏還是一片祥和的景象。

  洛氏一族在開封城裏也還算是名門望族,那一年洛北還未出生,洛仲謙外出為官,但因憤怒於官場黑暗,他終辭官不做,就在歸鄉的路上突然傳來噩耗,一場無邊大火燒了一天一夜,七十餘口竟沒有一人逃出火海,景象慘烈也曾驚動徽宗。

  當時的皇上徽宗也得知此事,並責令開封府限期查出真相,誰知沒多久後金國鐵騎大破開封,這件大事也就變成了小事,二帝被擄,百官受辱,誰還會為了一場火災而過多的操心呢。

  可這件事卻讓他多年來無法安然入睡,甚至每個夜裏他都好像能聽到一聲聲來自於親人淒厲的慘叫聲。

  “聽說江湖上有一種秘製的香,可以讓武林高手暫時修為盡失,普通人更是難以抵擋,你說……會是嗎?”

  洛仲謙想了很久,還是說了出來,他的聲音很輕,然後溫柔的看向妻子,他這句話本是有些突兀,但一家人七十餘口沒有幸存者,他很難相信是一場意外,想了多年,也查證了多年,他有屬於自己的懷疑。

  白小茹低下頭去,許久,才緩緩抬起來,望著自己的丈夫。

  “謙哥,你知道我已經被師父逐出師門了,但也曾立誓絕不泄露半點門中秘密……”白小茹的話雖然輕柔,但似乎沒有半點餘地。

  洛仲謙眼中期望的神色一淡,卻沒有變成絕望,而是溫柔的把妻子攬入懷中。

  “我何嚐不知,當年你是為了我才與師門決裂,所以這些年來我心中雖有疑惑,但從未問過……”

  “可弟弟還有父母……一家數十口人的慘案,總該有個結局……而這個答案……我恐怕已經等不及了……所以才想把希望交給小北……”

  白小茹已是滿眼淚水,想起那場慘案,滿園被燒焦而麵目全非的屍體,甚至還有幾個月大的嬰兒,無一幸免,唯有他們二人因洛仲謙外出為官而幸免於難,那時她還懷著洛北,但也因為屍體焚毀的味道而嘔吐數日不止。

  那個年月,一場大的變故突如其來,沒有人再關注這件慘案,更沒有一個確切的調查結果。

  但稍有常識的人都不會相信那是一場意外,白小茹知道丈夫說的意思是什麽,而那種能讓人失去知覺的香也的確來自她的師門,可她還是不相信自己的師門會卷入這樣一場根本不可能產生關聯的案件。

  她當然知道,對於洛仲謙來說那是一場噩夢,八年多的日夜裏他無時無刻不在噩夢裏度過。

  她依偎在丈夫懷裏,等丈夫的氣消了,她還要去哄負氣跑出去的兒子,但她在心裏仍是滿足的,一家三口隻要能平安的在一起,對她來說,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

  燭火繚亂,煽動的火苗印在洛仲謙的眼眸中,聲聲歎息讓外麵的夜色顯得更加深沉。

  小小年紀卻在骨子裏有些倔強的洛北不會知道,這一刻的負氣離開,將是他與這位嚴苛的父親的最後一次相見,直到此刻他甚至還不知道自己竟背負著揭開一場多年前所發生慘案真相的重任,同時也開始了他一生的不凡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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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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