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師徒
作者:徐澄寧陸弗      更新:2023-09-30 22:07      字數:2585
  第9章 師徒

    徐澄寧捏著墨錠的手頓了下,硯台裏映出她眼底一片瀲灩的清光。

    看著那截骨節凸出的細腕,燕竹生記起當年他到胥縣縣學授課,底下有個豁牙的小孩睜著水汪汪的大眼舉手發問,句句問到他的癢處。

    胥縣窮僻,不是什麽人傑地靈之處,沒想到竟有小小年紀就如此才思敏捷的學生,他覺得十分新鮮,看著小家夥解答得很詳細。

    隔日他在學裏閑步又遇到了那個小包子。這次他沒有前一日的意氣風發,反而躲在花架子底下,眼睛紅得像兔子,抹了滿臉的淚。

    右手裹著紗布耷拉著,左手捏著一角硬邦邦的黃饃饃放進嘴裏艱難地咀嚼著。

    這時有人走了過來,小包子兔子似的撒腿跑了。

    然後是在書肆,他隨便一逛又看到了那個小孩。

    短手短腳的小包子端坐在一張舊書案後。案上放了一個硯台,半根墨錠,一摞書。他麵前攤開了一本,和一遝宣紙。

    他兩隻袖子都卷了起來,裹著厚紗布的右手幾個手指微微彎曲壓在書上,左手細伶伶的捏著兩支舊狼毫,在宣紙上一頁頁地抄錄。

    兩支筆,寫出的是全然不同的兩行字,卻同樣是清雋端正的字體。

    明明是跟所有稚齡孩童一樣幼稚奶氣的一張臉,神色卻比大人還要沉穩認真。

    每翻過一頁書,幾乎隻是看了一眼,便目不斜視一字不差地默出來,然後飛快地默下一頁。

    他拿手指在書案上叩了叩:“這裏有《春秋繁露》第十五卷沒有?”

    小包子頭也不抬:“乙架未組左數第十三卷便是了。”

    再問兩本,一一答來。

    明明是讀詩經千字文的年紀啊。

    他覺得有趣,便仿佛隨意地說道:“既鹿無虞,以縱禽也。君子舍之,往吝窮也。在哪裏?”

    “《周易》第一卷前兩日被借走了,還沒……”

    包子臉抬起來,愣住了。

    “燕先生?”

    他笑問:“你叫什麽名字?”

    “學生徐南。”

    “哦,徐南,你連《周易》都讀過了?”

    “回先生,隻是抄過,並未看懂。”

    “那你可要跟我學一學。”

    他帶走了徐南,賜名徐澄寧,作為這半生來唯一一個學生。

    而這位學生的天賦也確實一次一次地令他震撼。讀過的書過目不忘,教給他的舉一反三,總能切住要領,經世策論、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學得精,比自己當年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不止一次地感慨,有些人便是天選的驕子,那樣驚人的天資聰慧,真是旁人十輩子也學不來的。

    他心裏正暗暗誇自己的學生,卻聽見小徒弟倔頭倔腦地說:“所謂母慈子孝,母不慈,我自然也是個歹竹。她若不仁,待我弟弟大了,我就單獨分出來。”

    燕竹生挑眉:“還有所謂高徒見名師,近墨者黑。你是個歹竹,那為師是什麽?”

    徐澄寧搖頭晃腦:“自然是一丘之貉,狼狽為奸,沆瀣一氣啦。”

    插科打諢閑聊半晌,徐澄寧自告奮勇地給先生煮了一碗麵,趁著燕竹生半眯著眼吃麵的時候,向他請教春闈的事宜。

    燕竹生沒有考過科舉,但曆年進士的文章卻看了不少,簡單提點幾句就把徒兒轟走了。

    徐澄寧回城後徑直去了陸家的商鋪,她早與李少威約好了在這碰麵再一起去京畿府核對考籍。陸昌是個好熱鬧的,也鬧著要跟著去。

    “先生說,近年南地頻發天災,民生凋敝,聖上重視民生實務,不喜空談,少賣弄之乎者也,要務實言之有物。四書五經必不可少,但更要在時務策上下功夫。”

    論詩詞文采,李少威在同科舉人中也能屬中上遊,但在策論上就遠遠比不上有四年遊學閱曆的徐澄寧了。與徐澄寧同窗後,他的策論也明顯較從前進了一大截。

    徐澄寧一邊走一邊跟李少威說著,走到長街中央被烏壓壓一群人堵住了去路。人群裏熱鬧得很,嗡嗡作響,還有高喝的聲音此起彼伏。

    “我何曾碰過她,你們血口噴人!”

    “睡了還不承認!芙蓉樓頭牌的姑娘從來賣藝不賣身,秋芙姑娘可是安王殿下相中的,你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從我們殿下手裏搶人!”

    “清者自清!在下從不認識什麽秋芙姑娘,那日也不過一麵之緣……”

    徐澄寧三人沒想湊熱鬧,剛要從一旁繞開,不知是誰動了手,人群裏突然飛出了一名穿著月白衣衫的年輕男子,好巧不巧撲到徐澄寧身上。

    徐澄寧啊呀一聲摔在地上,手肘和後腰都狠狠磕了一下,胸骨也是一陣鈍痛。

    “阿澄!”

    李少威和陸昌忙把男子推開,小心翼翼地把徐澄寧扶了起來。

    徐澄寧一臉痛色地扶著後腰,年輕男子頓時愧疚起來:“啊……我,我不是有意的,抱歉……我送你去醫館吧。”

    “姓梁的你休想跑!今日不給個交代,定叫你們平襄侯府好看!”

    說話的是個濃眉絡腮胡大漢,一臉橫肉,看穿著像是大戶人家有些臉麵的奴仆,想必就是安王府的人了。

    年輕男子怒道:“有何事衝我來,何必牽扯到旁人!沒看見這小兄弟受傷了麽?”

    “少囉嗦!抓他回去!”

    絡腮胡一擺手,幾個身手幹練的大漢便要上前拿人。年輕男子身邊的小廝舉手擋在他身前,氣得齜牙咧嘴:“我們公子一心備考,哪來的工夫與一個娼妓私會!”

    陸昌恍然大悟,悄悄道:“原來他是平襄侯府的四公子梁兆琦,跟你們同科呢!”

    這個人徐澄寧聽說過,京城三公子之一,不僅家世好,學識上也是佼佼之輩。

    難怪梁兆琦這麽憤慨了。狎妓逛花樓並非什麽罪大惡極之事,可一個舉人春闈前鬧出這樣的事,難免讓人覺得私德有虧。

    便是過了會試,殿試上聖上一個不喜歡就能把他刷下來。何況他現在還惹上了安王,真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喲!梁兄這是怎麽了……喝花酒沒還錢麽?要不要小弟借你點?”

    那頭來了一群人模狗樣的公子哥兒,為首的是梁兆琦在國子監的同窗,尖嘴猴腮的,一臉小人得誌。他素與梁兆琦不對付,這會子上趕著來落井下石了。

    弄清楚了梁兆琦與安王府的糾葛,這哥兒們不嫌事大,捂著心口作驚駭狀:“哎呀,梁兄!你怎可如此做?可是將安王殿下的臉麵置於何地啊!”

    “梁公子平日從不踏足青樓,再是正人君子不過,嘖嘖,原來私底下這般急色啊……”

    “不是我說你,梁公子,想要眠花宿柳就大大方方地走進去,怎能幹這種勾當……天底下可沒有既能舒坦又能撈著好名兒的事兒……”

    梁兆琦名聲一向極好,高風亮節,曾在街上碰見了賣身葬父的苦命女子,他出了錢卻硬是不要女子的身契,那女子在侯府外跪了十多回都沒能進得去。

    可這麽高風亮節的人物卻有了桃色新聞……

    還有什麽比這更讓普羅大眾興奮的事嗎?

    於是所有人都一臉鄙夷正色,對他指指點點,無論梁兆琦怎麽反複申明自己的清白都沒有人信。

    安王府與芙蓉樓的人氣勢洶洶,圍觀者幸災樂禍,而他孤立無援地站在那裏,氣憤卻無用。

    “發生了什麽?京都街巷,不得擁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