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分飛
作者:蘇摩朱顏      更新:2023-07-04 13:11      字數:11901
  第三十五章 分飛

    夢華峰頂的那一場血戰,以犧牲了九嶷神廟二十七位神官、一百多名侍從而結束。一天一夜的激戰之後,山下的援軍趕到,十巫最終無功而返,而所有被召喚的骷髏重新墜回了崖下,再無聲息。

    重明神鳥一身白羽上也濺滿了點點血紅,精疲力盡,掙紮著飛向了深穀,去尋找靈藥治療自己的傷口。

    大司命轉過頭,看著坐忘台上的時影,長長鬆了口氣。

    垂危的人已經好轉,臉上漸漸有了一點血色,一團光華在體內流轉,顯然已經重新凝起了被天雷震碎的元嬰——萬劫地獄,五雷天刑,自古從未有神官從這條路上幸免。幸虧自己一早就計劃好了,親自守在終點施救,這才勉強保住了時影的一身修為。

    這樣的人,若是重新淪為普通凡人,豈不是暴殄天物?

    大神官在漸漸恢複,而那個赤之一族的小郡主拖著一條折斷的胳膊、蹲在他麵前,憂心忡忡地看著,明亮的眼睛裏滿是焦急。

    大司命的視線落在朱顏身上,微微動容。

    那個丫頭在這一場激戰裏和他並肩戰鬥,竟然從頭撐到了最後。雖然修為上尚不能和前輩相比,卻勝在打起來不要命的氣勢,三次被十巫聯手擊飛,三次拚命反攻,弄得全身上下都是傷。因為咬破舌尖施用血咒時不慎咬到了臉頰,連臉都腫了半邊,齜牙咧嘴,顯得有點可笑——但此刻,九死一生的她卻顧不得包紮自

    己的傷口,隻是蹲在那裏關切地看著時影。

    大司命不做聲地歎了一口氣,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朱顏一個激靈,抬頭看著這個黑袍的老人,往後猛然退了一步。

    這個小丫頭,很怕自己吧?

    “影就要醒了,你讓開一點,”大司命聲音森冷,從懷裏抽出了那一卷旨意,在她眼前閃了一下又放回去,“記住你答應過我什麽。”

    “……”朱顏看到那道聖旨,臉色唰地蒼白。

    那一瞬她握緊玉骨,似乎想要衝上來拚命,然而遲疑了一下,眼裏的那一點光亮畢竟還是黯了下去。她默默站起來,退回到了花樹下,獨自發呆。到了這時候,她才感覺到了周身上下的疼痛,發現鮮血幾乎已經染紅了半邊的袖子。

    “沒想到你年紀輕輕,修為竟然達到了這種地步。”大司命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帶著一絲歎息,“即便是影,在和你同年齡的時候,也無法獨自在十巫手下撐那麽久。”

    “過獎了……誰能比師父還厲害啊?”朱顏並不想搭理他,沒好氣地嘀咕了一聲,“隻是一個人若是到了拚命的時候,本領自然會比平時驟然強上好幾倍——我寧死也不會讓這些冰夷動師父一根手指頭!”

    大司命心裏一動,再次打量了一下朱顏。而少女說了那一句話之後便嗒然若喪地垂下了頭,用衣帶包紮著受傷的胳膊。

    “怎麽,很不甘心?”大司命看出了她的心思,

    問。

    朱顏沒有說話,胡亂將傷口包上,隻是看著滿地的殘花發呆。那些空山裏的花,原本開得正好,被這一場激鬥一摧全數掉了下來,在地上層層疊疊的鋪滿,如同一地的華麗錦緞。她伸出腳尖茫然地踢了踢那些落花,隔了很久才“嗯”了一聲。

    “你還小,”大司命在心裏歎了口氣,聲音卻依舊平靜,“等你再長大一點就會知道,無論是誰,隻要活在這世上,再不甘心也得接受的事情其實會有很多。”

    朱顏忍不住問:“那你難道也有過不甘心的事嗎?”

    “當然。”她問得突兀,大司命卻隻是淡淡回答,“我的一生都身不由己。”

    朱顏不由得睜大了眼睛,唰地回過頭看著老人,不敢相信:“是嗎?可你是大司命誒!你本事那麽大,怎麽也有做不到的事?”

    “當然有。”大司命短促地回答。

    “是什麽?”少女眼裏露出了強烈的好奇,“是很重要的事嗎?”

    大司命搖了搖頭,似是想起了什麽遙遠的事情,眼神有些暗淡,終於還是低聲:“和你一樣。終其一生,我也沒有能和所愛的人在一起。”

    “啊……和我一樣?”朱顏怔了一下,隻是低著頭用足尖踢著地上的落花,半晌才輕聲,“是因為阻撓你們的人比你厲害,你打不過嗎?”

    大司命想了一想,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要對抗的,其實並不是任何一個人,而是他的命運—

    —幾乎是一出生就被注定的命運。

    朱顏卻看著他,追問:“真的打不過?你竭盡全力了?”

    “……”那一刻,大司命震了一下,沒有說話。

    “難道你沒有?”朱顏忍不住嘀咕。

    老人沒有說話,眼神裏轉過複雜的神色,漸漸變成了悲涼——是的,在遙遠的過去,當得知父王將阿嫣指給兄長當了太子妃的時候,他做了什麽?他什麽也沒有做,隻是躲入了神廟,埋頭於那些術法典籍之中,畢生再也不肯從那個殼子裏出來,直到驚聞噩耗。

    是的,他什麽也沒做,更沒有竭盡全力!他隻是過早的放棄了。

    “可是,我和你不一樣。我努力爭取過了!我……我用盡了我所有的力氣!”朱顏卻挺起了胸膛,大聲道。然而說完了那句話,她又垂下頭去,沮喪地喃喃:“可是……我還是鬥不過你。真是太可惡了。”

    少女的話語直率而大膽,然而大司命定定看著她,眼裏的神色竟然變成了溫和。

    “我並不是在為難你。”老人終於開口,歎了口氣,“我隻是在保護空桑,保護時影。”

    “說的這麽冠冕堂皇。”朱顏嘀咕了一聲,再度打量了一下這個老人,有些無可奈何,“哎……雖然我對你用不了讀心術,但我也看得出你是個好人。這些日子以來,你一直在幫我師父,對不對?沒有你,師父估計早就被我害死了。”

    大司命點了點頭:“你知道就好

    。”

    “所以……說不定我聽你的話、也是對的。”朱顏歎了一口氣,怏怏道,“我不能拿這種事冒險,更不能再害師父第二次了——我……我應該走得遠遠的、讓他好好平安地過完剩下來的二十幾年。”

    說到這裏,少女的眼神漸漸灰暗了下去,顯然是內心開始動搖,逐步放棄了最初的堅持。大司命看在眼裏,心中不知道為何有一陣隱痛,歎了口氣:“你能這麽想最好。”

    “可是……就算這麽想,還是很難受啊!”她嘀咕著,聲音發抖,“心裏很痛,像被硬生生撕開了一樣!”

    “我知道這種感覺。”老人的聲音是溫和的,歎息,“但是你還小,還有無數遇到其他人的可能——時間終究會讓所有的傷口痊愈。”

    “不,不可能了,”朱顏嘀咕著,聲音哽咽,“我錯過了淵,又錯過了師父……我再也遇不到喜歡的人了!”

    “會遇到的。”大司命溫和地說著,抬起手,握住了朱顏的肩膀。刹那間一道流轉的光華籠罩下來,朱顏還來不及回過神,折斷的手臂便已經消失了痛楚。

    “啊?”朱顏愣了一下,抬頭看了看大司命,“你在幫我療傷?你自己的傷還沒好呢!”

    “我沒事。”大司命看著她明亮的眼睛,心裏也是沉重。

    說到這裏,那一邊忽然有侍從驚喜地喊:“大神官醒了!”

    “師父醒了!”朱顏欣喜若狂,便要奔過去。這一刻,

    大司命卻忽然抬起手拉住了她——回頭之間,朱顏看到老人眼裏的溫度再次全部消失了,變得冰冷不容情,冷冷地看著她。

    刹那間,朱顏明白了他的意思,忍不住顫抖了一下。

    “記住,不要拿父母和全族的命開玩笑!”大司命語氣冰冷,帶著威脅,“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什麽。”

    朱顏的手指顫抖,終於還是握住了那一支玉骨,走向了那個人。

    經曆過漫長的煉獄之路,時影剛剛睜開眼睛,猶自虛弱。他看著周圍簇擁上來的人群,神情有些恍惚,竟是想不起此時此地此刻是什麽景象,自己又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然而,當那個少女來到他麵前時,他的神智卻忽然清晰了起來。

    “阿顏?”他看著走到眼前的人,失聲,“你……你不是回王府去了麽?怎麽又來了這裏?”

    朱顏沉默地凝視著他,嘴唇微微動了動,欲言又止。

    然而,時影看到她鼻青臉腫滿身是傷的樣子頓時變了臉色,撐起身來,失聲問:“怎麽,你受傷了?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沒……沒事。”朱顏連忙搖了搖頭,往後退了一步。

    她反常的退縮讓他怔住了。就在這短短的刹那,時影的意識漸漸清晰起來,迅速地回憶起了萬劫地獄途中的種種,再看著眼前的人,心裏忽然間百味雜陳,說不出一句話來。

    仿佛生怕自己失去勇氣,下一刻,朱顏忽地咬了一咬牙,抬

    起手,直直地伸到了他麵前,大聲道:“我……我是來還你這個的!”

    時影看到她的掌心,猛然一震。

    ——她的掌心裏,赫然握著那一支晶瑩剔透的玉骨!

    他抬起眼,詢問地看向她。朱顏卻立刻垂下了頭,避開了他的視線,聲音僵得如同一條直線,手臂也仿佛僵硬似地伸在那裏,遞到了他麵前,一動不動:“還給你。”

    時影明白了她的意思,瞬間吸了一口氣,眼神暗淡了下去,然而隻是沉默了片刻,他便控製住了自己,聲音竟然還是平靜的:“既然已經送給你了,就不用拿回來了。”

    聽到這個回答,朱顏嘴角動了一動,幾乎露出一個哭出來的表情——怎麽?他不肯收?難道……還是得逼著她說那句話嗎?

    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大司命,然而那個老人在人群之外定定看著她,表情沉默而冰冷,並無絲毫緩和。在他的手裏,握著那一道可以奪走她全族生命的旨意,讓她不得不臣服於死亡的威脅之下。

    沒辦法了,必須要說了!

    朱顏轉過頭看著師父,深深吸了一口氣,艱難地開了口:“可是,我……我不想留著它了!每次隻要一看到它,我就會想到是你殺了淵!我……我怎麽也忘不了那一天的事,我再也不想看到它了!”

    “……”時影驀然抬頭看著她,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他的視線令她全身一震,仿佛是燙手一樣,玉骨從她的

    掌心頹然滑落!

    時影瞬地抬起手,在玉骨落地之前接住了它,用力握緊——用力到讓尖端深深刺入掌心,鮮血沁出。

    “我知道了——那就拿回來吧。”時影定定看著她,沉默了一瞬,聲音竟然還是平靜的,“原來是這樣……你早該說出來的。”

    朱顏怔了一下,一時心如刀絞。說完那幾句話幾乎耗盡她所有力氣,此刻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大腦一片空白,呆呆地站在原地,雙腳仿佛生了根一樣。

    時影吃力地站起身,將被她扔掉的玉骨握在手裏看了一看,嘴角微微動了動,再度沉默了片刻,道:“那,就讓重明送你回去吧。”

    重明神鳥應聲從深穀裏飛回,落在兩人身邊,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卻也知道氣氛不對,四隻眼睛咕嚕嚕地看著他們兩個人,竟是不肯上前。

    大司命在一旁看著,開口解圍:“重明剛受了傷,不適合飛行萬裏之遙,還是讓我的金瞳狻猊送朱顏郡主回去吧。”

    “如此也好。”時影對長輩頷首,“多謝了。”

    大司命也頷首:“何必客氣。”

    朱顏怔怔地看著時影和大司命應酬揖讓,站在一邊,竟是無法開口說一句話——當她說出那句話後,看到他的眼神,的內心幾乎碎裂。然而他聽了這句話,卻居然平靜如舊?

    朱顏死死地看著眼前的人,他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刀一樣地刺入她的心裏,朱顏全身發

    抖,必須動用全部的力氣,才能控製住自己不在這一刻哭出聲音來——

    此刻,他隻要看她一眼,便能發覺她的反常。

    然而他卻已經回過頭去,再也不看她。

    —

    當狻猊飛起,再度帶著赤之一族的小郡主離開時,大司命長長歎了一口氣,眼裏露出了一絲複雜的表情,如行萬裏、如釋重負。

    是的,一切終於結束了。

    當那一句話被說出來的時候,無形中似乎有什麽被斬斷了,如此幹脆利落,不留餘地。從小到大,影的性格一直是驕傲而決絕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既然被人當麵拒絕,他便會轉身離開,再不會回頭。

    “可是,至少我努力爭取過了!我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那一句話還在耳邊縈繞。那種熱情和力量,明亮耀眼,如同太陽,竟然連他蒼老的心都忍不住為之震動。大司命的神色變得恍惚而傷感,不做聲地搖了搖頭——唉,傻孩子,你的確是盡了力。可是,你不知道你在對抗的是什麽。我並不討厭你,隻是這個天下、還有比你們這些兒女之情更重要的事情罷了……

    大司命還在樹下出神,侍從跑過來匆忙地稟告,語音驚慌無比:“大司命!大神官……大神官他剛剛忽然間吐血了!”

    “沒事。”大司命卻毫不動容,隻是淡淡,“先回神廟。!”

    —

    變亂過去後的九嶷神廟恢複了平日的寧靜,晨鍾暮鼓,祈禱祝頌,一切如舊。當

    侍從們都退回去各司其職之後,大殿裏隻留下了兩個人,供桌上整整齊齊地放著兩件東西:一枚玉簡,一件血衣。

    ——原本如雪的神袍,竟是染成了血一樣的顏色。

    “走完了萬劫地獄、接受天雷煉體,終於脫下了這件法袍,也就算是脫離了九嶷門下。”大司命的視線從那兩件東西上掠過,對身後的時影道,“從此後,你可以重返紅塵俗世,過和普通人一樣的生活。”

    時影沒有說話,隻是默然聆聽。

    “你雖然接受了五雷天刑,但我卻替你護住了氣海,守住元嬰不散——最多休息一個月,你依舊是之前的你。”大司命繼續道,指了指案上,“在沒有選出新的大神官人選之前,這枚玉簡先由你保存。”

    時影沒有說話,也並沒有開口表示感謝,手裏攥著那一支玉骨,不知道想著什麽,忽然開口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一百多年前,九嶷……是否曾有個神官活著走完了萬劫地獄?”

    “什麽?”大司命有些錯愕,不知道他為何忽然問起了這個,“在你之前一百二十七年,的確有個神官打破了誓言,經受五雷天刑回到了塵世,走的時候甚至還帶走了神廟裏的一件神器——那個神官,據說是和……”

    說到這裏,大司命忽然明白了時影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頓了頓,卻還是如實回答:“是和赤之一族的郡主私奔了。”

    “是嗎?”時影的眉

    梢微微一動,掠過了複雜的表情,輕聲喃喃,“原來,我在懸崖上看到的那具屍體並不是他?——太好了。”

    他的語氣裏充滿了欣慰,竟似認識那個百年前的人一樣。

    “那個神官活著下山,和赤族的郡主走了,從此不知下落。”大司命知道他心裏在想著什麽,不由得歎了口氣,“那些大漠上的女子,天性熱烈自由,敢愛敢恨,就像是一團火……真是修行者天生的克星。”

    時影沒有說話,隻是垂下眼睛看著手裏的玉骨,忽然咳嗽了幾聲。

    “怎麽?”大司命看了他一眼,問,“感覺不舒服?”

    時影搖了搖頭:“沒什麽大礙。”

    “我也知道你沒什麽大礙——方才你忽然嘔血,隻是氣急攻心罷了,”老人看著他,眼裏有洞察的表情,歎息,“沒想到你自幼修行,心如止水。區區一個女娃竟讓你如此方寸大亂,真是孽緣啊……”

    時影握緊了玉骨,眼神漸漸有些煩躁,沒有接大司命的話。

    “不過,她把話說開了也好,免得再耽誤下去。”大司命盯著他看,語氣看似客觀平靜、卻字字句句入耳刺心,“我知道你殺那個鮫人不是為了私仇,而是為了空桑大業——可惜,那個丫頭卻不能諒解你,過不了心裏那個坎。她若是能……”

    “住口!不要說了!”那一瞬,時影忽然衝口而出。

    他的聲音裏氣性大作,有著平日罕見的怒意和狂躁——

    大司命微微一驚,不再說話,生怕再度激怒了這個年輕人,沉默了下去。

    片刻,時影平靜下來,隻道:“對不起。我現在不想和人說這些。”

    “好。”大司命點了點頭,果然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時影沉默了片刻,再度開口問:“在踏上萬劫地獄之前,你說過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我說——是什麽?”

    大司命怔了一怔,這才回想起來此事,肅然道:“對。我是來告訴你一件大事的:你父王病危,隻怕已經活不了多久了。”

    什麽?時影一震,眼神終於動了一動,抬頭看著老人。

    大司命仔細地看著他的表情,似在捕捉著他內心的想法,道:“既然如今你已經通過了萬劫地獄的考驗,脫下了這一身神袍,那麽,就跟我回帝都去吧——以一個兒子的身份,去見一見你久別的父親。可好?”

    時影沉默著,臉色冷冷不動,並沒有開口應允。

    大司命微微皺眉:“你們父子都已經二十幾年沒有見過了……如今他都已經這樣了,你難道不想見他最後一麵嗎?”

    “不想。”時影斷然回答了兩個字。

    “……”大司命倒吸了一口氣,一時沒有說話。

    “而且,他也未必想見我。”雖然是說著自己的親生父親,時影的聲音依舊平靜而冷漠,“我此刻剛剛脫離神職,如果回到帝都,那些人不會以為我隻是去看父王一麵而已。嗬……他們隻會以為我是回去搶我

    弟弟的王位!——我可不想引發雲荒的內亂。”

    大司命花白的長眉一挑:“怎麽,你真的全然無心帝位嗎?”

    時影頷首:“沒有絲毫興趣。”

    “可惜了。”大司命凝視著他,語重心長,“影,你會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帝王——比起你那個隻知道吃喝玩樂的不成器的弟弟來,要強上千百倍!”

    “其實也不必如此貶低時雨。”提到弟弟,時影臉上的表情溫和了一些,語氣平和公允,“雖然他學識不高,貪玩好色,但至少心地不壞——如果有大司命您輔佐,他即便不能是個中興明主,但也不至於是個昏君。”

    “輔佐?嗬……”大司命冷笑了一聲,“青妃生的小子,算是什麽東西?也配我去輔佐?”

    聽出了這一聲冷笑裏的殺機,時影心中一驚,不由得抬頭看著大司命。

    “我不是宰輔,也不是六部之王,擔不起這個責任。而且,空桑的未來,難道就指望讓我竭盡全力去扶一灘爛泥上牆?”大司命看著他,神色變得出乎意料的嚴峻,語氣淩厲,“何況,我的壽數已經不多——七十年後,滅國的大難就要降臨了!你覺得到時候能指望那個不成器的小子?”

    “什麽?”時影的身體一震,眼裏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失聲占了起來,“滅國大難?海皇已死,海國的威脅不是已經被徹底清除了嗎?”

    “不,”大司命搖了搖頭,一字一句地回答,

    “沒有。”

    老人的回答讓時影倒吸了一口冷氣,脫口:“不可能!”

    “真的。雖然你做了那麽多,可空桑未來的災難,迄今未曾有絲毫改變。”大司命定定看著時影,歎了口氣,眼裏露出悲憫的表情,“唉,你剛剛走完萬劫地獄,九死一生,我本來不想那麽早告訴你這個消息的……這對你來說、未免也太殘酷了。”

    “不可能!”時影臉色瞬地蒼白,站起身推開了窗戶。

    外麵的風吹進來,月朗星稀,長久陰雨之後的九嶷山終於迎來了一個晴朗美好的夜晚。然而,時影隻看了一眼星辰,便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失手將玉簡摔到了地上!

    ——自從他複活以來,九嶷一直籠罩著陰雨,所以從未能好好看過夜空星圖。而此刻抬頭仰望,一切便已經赫然在目。

    “不……”他眼裏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喃喃,“不可能!”

    “在你殺死了止淵之後,那片歸邪還在原位置,並未消失,甚至不曾減弱。”大司命凝視著他,一字一句,“我實在不想告訴你這個消息,影——雖然你竭盡了全力,但是,很不幸,你的嚐試失敗了。”

    “……”時影臉色變得死去一樣的蒼白,身體晃了一下。

    房間裏,一時間沉默得幾乎令人窒息。

    “是嗎?”不知道過了多久,時影才開口,語氣裏竟然有一種溺水之人瀕死的虛弱,喃喃,“那麽說來……海皇的血脈……依

    舊還在這個世間?我殺止淵……竟是殺錯了?”

    “不,你當然沒有殺錯!”大司命斷然回答,“那個人是複國軍的左權使,鮫人叛軍的領袖——你替空桑誅殺了這樣一個逆首,一點錯都沒有!”

    “可他並不是海皇的血脈。”時影搖頭,低聲,“我……弄錯了?”

    那一個“錯”字,幾乎有千斤重,但他終於還是親口說出來了。作為獨步雲荒的術法天才,他自幼深窺天機,幾乎從未有過一次錯誤的判斷——二十幾年日積月累的勝利,逐漸造就了他從不容許別人質疑自己的性格。

    那麽久以來,他還是第一次親口承認自己的錯!

    “不,你沒有錯!”大司命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死死盯著他灰冷的眼眸,厲聲,“影,你千萬不能認為自己錯了!——一旦你對自己失去了信心,你就真的敗了!”

    “可是,”時影苦澀地喃喃,“錯了就是錯了。”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生平第一次,他居然錯了?自己如此竭盡全力、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乃至阿顏的幸福,讓雙手染滿鮮血。然而這件事,到頭來、居然還是錯的?

    多麽愚蠢,多麽可笑啊……他一生無錯、卻在最重要的事情上錯了!

    錯得萬劫不複。

    如果阿顏知道了,又會怎麽想?他……又有何臉麵再去麵對她?

    “可是,即便海皇重生的事是真的,那個人也未必就是淵啊!萬一……萬

    一是你弄錯了呢?一旦殺錯了人,就再也無法挽回了!”

    那個時候,她就曾對著他大聲說過這樣的話。

    為了維護那個鮫人,她的表情是如此的不甘而絕望,近乎不顧一切。可他呢?當時的他隻是憤怒於她居然敢質疑自己——是的,他怎麽會錯?他是獨步雲荒的大神官,從出生到現在一直俯瞰天地、洞徹古今,還從沒有錯過一次!

    然而,就是因為這樣的自負,他才一意孤行將錯事做絕,終至無可挽回!

    時影將頭深深地埋入掌心,說不出一句話。

    大司命在一旁看著,輕輕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而那一刻,老人發現他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不由得心生悲憫。

    “誰都會出錯,哪怕是神。”大司命低聲,“你不過是凡人,不必自苛。”

    “她把玉骨還了回來……這樣也好。”時影竭力控製著自己的顫栗,沉默了很久,才低聲說了一句,“難怪阿顏不肯原諒我……我做錯的事,萬劫不複。”

    “……”大司命怔了一下,一時無語。

    那個小丫頭為何不肯原諒,為何要執意離開,自然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但此刻聽到時影居然曲解了原由,老人心裏一怔,卻也是不想解釋其中曲折——是的,影是如此自苛的一個人,如今種下了這個心魔,大約會令他一生都自慚形穢、不會再有接近那個少女的念頭了,不也是正好?

    大司命歎了口氣,隻道:

    “放心,這件事她永遠不會知道……反正那個鮫人也已經死了,她知道了也於事無補。”

    時影還是沒有說話,身上的顫栗一直持續,隻是默然竭力克製。

    大司命眼裏露出一絲擔憂:從小到大,他還從沒見過影這一刻的樣子:如此的絕望和灰冷,整個人仿佛被由內而外地摧毀了,再也不複昔日的冷傲睥睨、俯瞰天下。再這樣下去……

    “好了,振作起來。”大司命歎了口氣,不得不提點陷入低沉的人,“既然海皇血脈未被斬斷,空桑大難就依舊未除——影,你肩頭的重任尚未卸下。我們需要從頭再來!”

    聽到這句話,時影猛然震了一下,在月下沉默了許久,終於點了點頭。

    “眼前這局麵,遠比你預料的嚴峻得多。”大司命看著他,聲音輕而冷,一字一句,“到了現在,你還想脫身遠離雲荒,自由自在去海外嗎?”

    時影微微一怔,反問:“你是要我留下來輔佐時雨?”

    “你錯了,”大司命看著他,一字一句,“我的意思,是讓你在你父親駕崩後,君臨這個雲荒,守護空桑天下!”

    什麽?時影不由得震了一下,瞬地扭頭看著這個老人。大司命的眼睛亮得可怕,直視著他,一瞬不瞬——時影刹那明白對方並不是說笑,臉色也轉瞬凝重了起來。

    “不。”沉默了一瞬,他吐出一個字。

    “你還是不願意?”大司命皺眉,語氣不悅,“都

    這個時候了,你還要堅持你那視天下如糞土的清高?”

    “我不想和弟弟為敵。”時影搖了搖頭,語氣也是凝重,“若是我此刻返回帝都,和時雨爭奪王位,青王青妃又如何肯幹休?他們手握重兵,必然令天下動蕩——如此一來,七十年後的大難豈不是就要提前了?”

    “放心,你不用和時雨爭奪帝位。”大司命忽然笑了一笑,看著他,緩緩道,“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

    “怎麽?”時影被老人眼裏亮如妖鬼的光芒給驚了一下,心裏忽然有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失聲,“你……你難道……”

    “是的。”大司命忽然間笑起來了,那個笑意深而冷,如同一柄利刃在寒夜裏閃過光芒,令時影心驚不已。

    “你看!”大司命從袍袖之間抬起了手,手心裏握著一塊玉佩,放到了時影的眼前,“你不用和你弟弟爭奪帝位——因為,他已經不能再和你爭什麽了。”

    ——握在大司命手心的,竟是皇太子隨身攜帶的玉佩!

    時影臉色刹那間蒼白,整個人都震了一下。

    “影,我已經替你提前掃清了道路。”大司命淡淡地說著,然後手指一碾,竟然將堅固的玉石一分分地碾為粉末!

    “死人是無法再來爭奪帝位的。”大司命吹了一口氣,化為齏粉的玉石瞬間消失,“現在,時雨這個人已經徹底消失了,在這個六合之中什麽痕跡也不曾留下。”

    時影失聲:

    “你……你到底把時雨怎麽了?”

    大司命臉色不變,看著他:“你大概不知道吧?你的弟弟,空桑的皇太子時雨,早就在那一場複國軍的動亂裏,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葉城。”

    “什麽?”時影大驚,“死了?!”

    “對,”大司命卻是看著他冷笑,“早就死了。”

    “不可能!”時影霍然抬起頭,看向窗外的夜空,指著一顆星辰,“時雨他的命星明明還亮著!他明明還……”

    然而,話沒有說完,語音卻戛然而止。

    時影定定地凝視著夜空裏時雨的那顆星辰,露出疑慮的表情,繼而轉為震驚——是的!仔細看去,那顆星雖然還在原來的位置上,似乎一動未動,但作為大神官,他卻能看出那已經是一顆幻影!

    那是一顆已經隕落的星辰,本應該消失在天際。然而卻有術法極高的人做了手腳,暫時保留了隕星的殘相,讓光芒停駐天宇、暫時不至於消失。這樣高明的偽裝,整個雲荒大約隻有他能識破。但是……

    時影倒吸了一口冷氣,猛地看向了大司命:“是你做的?”

    大司命眼神裏露出一絲冷然,低聲:“現在你明白局麵了?”

    時影怔怔地看著這個雲荒術法宗師,眼神從震驚變為茫然,充滿了不敢相信。“怎麽會?”冷靜如他也忍不住反複地喃喃,“你……殺了時雨?你竟然殺了空桑的皇太子……你、你是大司命啊!”

    這個老人,原本是

    他在這個世間最熟悉的人,二十幾年來照顧他、教導他,一手將孤苦無依的孩子帶大,可謂亦師亦友——但到了現在,他才發現自己原來壓根從未了解這個人!

    “殺了皇太子又如何?那麽重要的位置,豈能讓一個朽木去當?”大司命苦笑,看著深受震驚的時影,“影……你真是個善良的孩子。雖然一輩子也沒見過時雨幾次,但,居然真的當他是自己的弟弟?”

    “你怎麽可以殺了時雨?他做錯什麽了?”時影一把勒住大司命的衣領,手指微微發抖,殺氣在眼裏凝結,“為什麽要殺他!”

    “時雨是個無憂無慮又無腦孩子,當然沒做錯什麽。隻是,他不巧是青妃那個賤人所生、又正好擋了你的路而已……”大司命咳嗽著,語氣意味深長,“怎麽,你要因此殺了我嗎?”

    時影眼裏殺氣一盛,幾乎捏碎了大司命的喉嚨,然而老人的眼裏卻沒有絲毫的恐懼,隻是冷笑地看著他,並無反抗。

    最終,他的手頓了頓,卻並沒有繼續勒緊。

    大司命微微冷笑,低聲:“是的,現在時雨已經死了,你再殺了我也於事無補,隻會令空桑更加震蕩不安——又是何必呢?”

    時影沒有說話,卻也沒有反駁。

    “你……為何要做這種事?”許久,他低聲開口,聲音嘶啞,幾近顫抖,“身為大司命、供奉神的人,你……你不該做這樣肮髒的事!”

    大司命喘息了

    一口氣,反問:“我如果說我是為了雲荒天下,你信嗎?”

    “……”時影沉默了一瞬,竟然鬆開了手。

    大司命頹然後退,劇烈地喘息,看著時影緩緩點頭,一字一句:“我就知道,即便天下人都誤解我,你也一定會明白我的苦心——要知道,我這一生所做的事,從未有一件是為了我自己。”

    “可無論如何,你也不該對時雨下這樣的毒手!”時影咬牙,眼神裏充滿了憤怒,“如果我一早知道這事,一定會不惜代價阻攔你!”

    “嗬嗬……就像那個小丫頭不惜一切代價阻攔你殺那個鮫人一樣?”大司命忽然冷笑了一聲,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影,你認為那個小丫頭目光短淺,可是,我又何嚐不認為你看得不夠長遠?——你真的覺得歸邪是一切災禍的緣起?那歸邪更遠處的那顆昭明星呢,你看到其中的關聯了嗎?”

    聽到這句話,時影猛然震了一下,扭頭看向窗外,臉色漸漸蒼白。

    “你是說……”他看著老人,又看了看夜空,有些恍然地喃喃,“除了歸邪,還有其他力量在影響空桑的國運?”

    “是。天穹星辰萬千,相互影響,並非單一改變某處就能改變整個結局。”大司命看著星空,語氣嚴肅,“就算沒有了歸邪,空桑的帝星也已經黯淡了,國運已衰。你要消除歸邪,並沒有錯,那是一切災禍的緣起——但宿命的線千頭萬緒,通

    向空桑覆滅結局的、卻不僅僅隻有這一根!就算你真的斬斷了海皇血脈、滅了歸邪,雲荒在七十年後也未必平安。”

    “……”時影沉默地看著天象,雙手痙攣地握緊了窗台,隻聽哢的一聲輕響,窗台上的硬木應聲在他手心粉碎!

    “你說過:我們身為神官司命、總得要做點什麽。”大司命霍地回過頭,看著時影,眼神炯炯,“而我要做的,便是讓你成為雲荒之主!”

    時影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喃喃:“為什麽?”

    大司命一字一句:“因為星象千變萬化,不可捉摸,無法應對。唯有改變自身才是根本之道——我相信以你的能力、隻要坐上了帝位,定然能讓空桑度過大劫!你、才是那個可以改變雲荒未來的人!”

    時影仿佛被這樣的說辭震住,一時沉默,並沒有回答。

    “影,除了術法之外,我從小便以帝王之道教你,為的就是這一天。”大司命看著他,聲音冷定,“我很早就在安排這一切了——而最近借著星魂血誓的力量,星野大變,正好是我們回歸帝都的時候!”

    時影聽著這樣驚人的話,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原來,您是將我當成了棋子嗎?”

    大司命停了一停,抬起花白的長眉看著這個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年輕人,似是洞察:“怎麽……不甘心嗎,影?”

    時影搖頭:“如果我拒絕呢?”

    “你要怎麽拒絕?同樣是為了挽救空桑,

    你嚐試過的方法已經失敗了,如今,也隻能按照我的方法來勉力一試。”大司命凝視著他的表情,搖頭,“你從小是個心懷天下的人,悲憫蒼生,甚至可以為此犧牲自我——現在,空桑上下隻有你這麽一個繼承者了。你若是不肯繼位,那麽雲荒的動蕩,恐怕真的是要立刻來臨了!你願意嗎?”

    時影抿住了嘴唇,劍眉緊鎖,沒有說話。

    “影,你想想現在空桑的局麵!十巫剛剛深入腹地,揚長而去!”大司命一字一句地問,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帝位懸空,雲荒動蕩,外族入侵……這一切,難道是你願意眼睜睜看著發生的事嗎?”

    “……”時影沉默了許久,看著這個師長。而老人也在看著他。

    兩人對峙了不知多少時間,直到窗外鬥轉星移,蒼穹變幻。黎明破曉的光射了進來,映照著大神官蒼白英俊的側臉,冰冷如雕塑。

    然而,他的眼神卻已經悄然改變。

    大司命捕捉到了他的變化,在晨曦之中對著他伸出手來,低聲:“怎麽樣?想定主意了嗎?跟我一起回帝都去吧——”

    “白王和赤王,都在等待著我們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