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心虛
作者:薄月棲煙      更新:2023-06-15 14:34      字數:9581
  第205章 心虛

  秦纓進經室時, 便見秦璋正眉目溫文地裱畫。

  秦纓問了安,又看了眼一旁的秦廣,“爹爹看起來心境不錯,看樣子崔家人今日沒惹您生氣。”

  秦廣笑道:“何止沒惹侯爺生氣, 簡直要把侯爺捧上天, 他們申時過半來的, 在府中與侯爺用了膳,崔曜還與侯爺談經一個時辰,小人看崔夫人和崔世子有心等縣主回來的,不過眼看天黑了,他們便先告辭了。”

  秦璋正拿著刻刀裁宣紙, 此時直起身道:“不僅如此, 崔曜還問爹爹如何打算纓纓你的婚事,爹爹看他那意思, 竟是與從前反過來了。”

  秦纓蹙眉,“他們想做什麽?”

  秦璋彎唇,“自然是存了求親之意。”

  秦纓一時頭皮發麻, “他們不會以為女兒對崔慕之, 還有從前的心思吧?”

  秦璋笑著點頭,“多半是如此, 不過你放心,爹爹已經說了個明白, 道你已非從前,讓他們絕了這心思。”

  秦纓鬆了口氣,“那便好, 今日辛苦爹爹。”

  說著話, 秦纓上前來幫秦璋按著紙張, 待裁好了宣紙,秦璋便將一副仕女抱箏圖拿了出來,這幅仕女圖出自前朝畫師之手,線描細勁,色彩明麗,侍女發髻上的紅豔牡丹與深鬆裙擺上的蘭紋栩栩如生。

  秦纓看了一眼落款,“顧含章?這幅畫也是顧含章所作?”

  秦璋道:“不錯,你怎知曉?”

  秦纓一邊幫著秦璋鋪畫兒,一邊道:“顧含章還作過《陸元熙夜宴圖》,在江州之時,女兒見過謝星闌父親臨摹的那幅畫。”

  秦璋了然,“是,他父親臨摹那幅畫是出了名的,當初陛下點他做禦用畫師,也是因陛下喜歡那幅畫。顧含章一生最得盛名的是夜宴圖,但我卻獨愛這幅侍女圖,這幅圖是他晚年的畫作,雖不及夜宴圖宏大繁盛,用色卻更老道,你看整幅圖十多種色彩,被他運用的出神入化,美豔絕倫。”

  秦廣無奈道:“侯爺說的頭頭是道,還不是因為公主殿下喜歡這幅畫?”

  秦璋笑意更足,秦纓莞爾:“原來如此——”

  這時秦廣又道:“縣主,崔氏還留了帖子,說臘八那日在侯府設宴,請幾家親近的世家過府過臘八節,侯爺麵上已經應了。”

  秦纓一愕,“爹爹應了?”

  秦璋牽唇道:“崔曜和他夫人一錯不錯盯著爹爹,爹爹不應也不行啊,不過爹爹說了,那日若無事,便去,屆時叫人送份禮過去就好。”

  秦纓長出一口氣,秦璋正塗糨糊的手微頓,“不過,纓纓,你對崔慕之絕了心思,那你如今可對京中哪位世家公子看得順眼些?”

  秦纓不受控製地,腦海中竟閃過了謝星闌的影子,她晃了晃神,忙道:“爹爹問這個做什麽?”

  秦廣笑眯眯道:“過年縣主便十八了,侯爺雖不急,也要早點為縣主的終身大事考量一二。”

  秦纓看向秦璋,“爹爹要將我嫁出去?”

  秦璋直歎氣,“爹爹自然不願你離開爹爹,但哪有讓女兒一輩子在身邊的?爹爹年紀大了,既不能伴你一生,自要為你好好尋個良人才好。”

  秦纓聽得心口憋悶,“爹爹老當益壯,還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前日發現毒膏,陛下問女兒想要何賞賜,女兒便提了,說別的不要,但女兒的婚事要女兒自己做主。”

  秦璋眼瞳微明,又憐惜又不舍地看著秦纓,末了搖頭,“罷了,先幫爹爹把畫兒重新裱起來。”

  秦纓利落幫忙,再不提此事。

  忙活半晌,父女二人又同用晚膳,待回清梧院歇息之時,秦纓腦海中仍回響著秦璋所言,這世道女子十六七歲便要說親,她馬上十八,秦璋能留她幾年?若非要成婚,她又該選何人才好?她可做不來安於深宅的貴夫人啊!

  此念一起,腦海中又冒出謝星闌身影,秦纓眉心皺了皺,下意識敲自己額頭,但這時,心又跳得極快,秦纓愕然,忙又緊按住心口。

  白鴛拿著她的衣袍,看得目瞪口呆,“縣主,您、您哪裏不適嗎?”

  秦纓深吸口氣搖頭,又步履沉重地走到榻邊,重重躺倒後,一把拉過被子將自己從頭到腳蓋了住。

  ……

  連著兩日,秦纓都在城南戒毒院與城外粥棚之間往返,為此,還錯過了謝星闌來戒毒院,但她眼下並不著急探問內奸之進展,若真有信兒,謝星闌也自會派人告知她。

  臘月初六這天早上,秦纓想起自那日方君然受傷後還未見過李芳蕤,便一大早先往郡王府去看看,剛到郡王府門前,正遇上李芳蕤帶著沁霜出來。

  二人打了照麵,李芳蕤驚喜道:“你怎過來了?”

  秦纓站在車轅上,“我來看看你,順道問問方大人的傷如何了。”

  李芳蕤莞爾,“那正好,你隨我同去看他?”

  秦纓掃過沁霜手中包袱,恍然,“原來你是看他?那也好吧,我隨你同去。”

  李芳蕤見狀,便上了秦纓馬車,又吩咐沈珞,“去興安坊鬆子巷。”

  車輪轔轔而動時,秦纓發覺李芳蕤眉眼明媚,春意盎然,她眨眨眼睛,“這幾日,都是你去探望方大人?”

  李芳蕤笑,“我父親母親也去過,哥哥也去過,我呢,自然日日要去的,畢竟是因為我而受傷。”

  秦纓上下打量她,“方大人就範了?”

  李芳蕤大笑起來,“什麽就範,難道我威逼利誘他不成?”

  她抿了抿唇,眉眼間閃過兩分滿意,“他的心到底不是石頭做的,我連日不辭辛勞相待,雖說是應該的,但他也看得出我待他並非一時興起,這幾日待我再不似從前冷漠。”

  秦纓揚唇,“那你愈發心定了?”

  李芳蕤淺吸口氣,感歎道:“我本也未十分認準他,但那日見他為我擋刀……我那一刻真是心腔子都擰碎了,除了家裏人,還沒有其他人如此待我,也沒有其他人令我如此緊張,那日我送他回府,他都不讓我久留,說什麽叫人看見,授受不親,我見他傷重要休養,隻好先回來了……”

  李芳蕤眉眼間閃過一抹羞澀,卻又坦蕩道:“但當天晚上,我便夢見了他。”

  秦纓呼吸一緊,“夢見他?”

  李芳蕤道:“夢見他倒在了血泊裏,又被砍了好幾刀,真是嚇死我了,我醒來天還沒亮,但卻等不及了,隻想早些去看他,這幾日我亦時時牽掛。”

  “時時牽掛?”

  李芳蕤沉浸在萌動的情愫之中,語聲悠長道:“是啊,你不懂這抓心撓肺的滋味兒,真是叫人神魂不定,眼底再看不到旁人——”

  秦纓目光複雜起來,“你是當真動心了。”

  李芳蕤道:“前次父親知道我心思,還頗有微詞,可第二日去了他府中,見他臂上血口三四寸長,回來後竟未再說什麽,隻叫人送了好些補品。”

  秦纓欣然道:“郡王必定改了心思了。”

  李芳蕤笑意滿足,不時掀開簾絡朝外看,待馬車停在鬆子巷方府,又歡喜地跳下馬車,急急上前叫門。

  沒多時,一個年輕的小廝開了門,笑道:“就知道是李姑娘來了。”

  “今日縣主也來了,快去告知你家公子。”

  李芳蕤說完,請秦纓入內,又像在自家府邸中一般,道:“他獨自住著,院子狹小,你莫要嫌棄,但這些梅竹皆是他親自種的。”

  這是一處兩進的院落,前院青磚鋪路,梅竹覆雪,紅綠瑩白交映,頗為雅致。

  秦纓失笑,又低聲道:“你不嫌便好。”

  李芳蕤嗔怪一聲,一轉頭,便見方君然從內迎了出來,養病三日,他精神恢複尚可,唯獨右臂不自然地垂著,顯然傷口還未愈合。

  “拜見縣主——”

  他手臂吃痛,行禮都十分勉強,秦纓忙道免禮,“本是去找芳蕤問方大人傷情,卻不想遇上她出門看你,我便一同來打擾了。”

  方君然道:“寒舍簡陋,要慢待縣主了。”

  秦纓搖頭:“方大人是傷者,還是快回屋子——”

  話未說完,李芳蕤已上前道:“方大人,縣主不會在意這些,你快回屋可好?”

  方君然欲言又止,卻拿李芳蕤沒法子,抿了抿唇,隻好轉身往上房走去,秦纓跟著進門,李芳蕤又道:“今日該換藥了,進屋去——”

  方君然麵僵了僵,“今日讓阿硯來吧。”

  李芳蕤豎眉,“前幾日都是我,今日憑何時阿硯?難道我換的不好?”

  方君然瞟了一眼秦纓,見秦纓八風不動,似未聽見一般,便知秦纓已經知道了一切,他閉了閉眸子,硬著頭皮道:“阿硯,上茶。”

  小廝應聲,方君然便轉身進了寢處,李芳蕤帶著沁霜跟進去,隔著一道門,秦纓在外隻能聽見幾人低低的說話聲。

  “怕什麽?纓纓又不會多言。”

  “方大人不自在什麽?”

  “啊,怎麽還未結痂……”

  李芳蕤大大咧咧,方君然偶有幾字,卻是壓低了聲音聽不真切,秦纓哭笑不得,轉而走到門口,再去打量院中的梅樹與竹枝,不遠處的角落裏還有兩排花架,花架上擺著幾盆月季與不知名的綠植,看得出,方君然很會照顧花木。

  再一轉眸,秦纓又打量起樸素的內堂,大理寺少卿雖不算什麽肥差,但好歹是上達天聽的衙門,秦纓沒想到方君然的家裏連幾件貴重家具都無。

  她心底感歎著,李芳蕤三人又走了出來,方君然麵露歉然,“實在招待不周了。”

  秦纓失笑道:“方大人不必如此多禮,我空手來探病才是不周,若還叫你費心操勞,那更是我的不是,說不準芳蕤要找我麻煩。”

  方君然一愣,老成持重的麵上閃過一抹窘迫,李芳蕤笑道:“好了好了,我將藥留下,讓他養傷,我們去找城南看看——”

  秦纓笑著應好,又與方君然辭別,一同離了方府。

  待出門上馬車,秦纓才道:“是不是我跟來多有不便?”

  李芳蕤忙道:“哪裏的話,我還怕你嫌棄他此處偏僻簡陋——”

  秦纓掀著車簾朝東南方向看了一眼,“興安坊雖不算滿地貴胄,卻距離東市不遠,夜裏一抬頭,便可看到遠處燈火通明的樓台酒肆,怎就偏僻?”

  李芳蕤眉眼彎彎,“我也是要告訴他,我不僅未嫌他屋陋,還願意叫你知道我對他頗為牽掛,哎,不過他也隻是比往日更溫和了些,也不知怎麽想的。”

  秦纓欣賞地看著她,“你心意堅定,他是看得明白的。”

  李芳蕤眼珠兒微轉,忽然看向秦纓,“纓纓,我們是一樣的……”

  秦纓愕然,“何處一樣?”

  李芳蕤笑道:“坦然示愛之行啊?你從前之事我可盡數知曉,當初旁人都有微詞,但我卻十分羨慕你,怎樣堅韌無畏的女子,才會不計較名聲大膽表情呢?”

  秦纓被她說得微愣,李芳蕤又道:“那時我便想,若我遇見一中意之人時,能否像你那般,後來得知你幫忙查崔婉的案子,我這才生了逃婚之勇,待與你結識,見你拿得起放得下,更是佩服。”

  秦纓苦笑道:“我其實……”

  李芳蕤滿眼星亮,秦纓心底無奈,麵上隻得接下這話,“哪裏值得你佩服,我多的是混沌不清之時——”

  李芳蕤不讚成,一路誇著秦纓到了戒毒院。

  二人幫忙至傍晚時分才各自回府。

  ……

  翌日清晨,秦纓用了早膳後未出府門,反又將未央池的地圖拿了出來,還未看多久,白鴛神色古怪地走進來,“縣主,宮裏來人了。”

  秦纓正若有所思,聞言先道:“太後派的人?”

  白鴛搖頭,“不,是德妃娘娘派人來請您。”

  秦纓赫然抬眸,“德妃?”

  到了前廳,便見秦璋正與一個烏衣太監說話,來者正是德妃宮中大總管周長祿。

  見她出來,周長祿笑著行禮,“縣主,娘娘有些日子沒見您入宮,今日想請您入宮中坐坐,您看您是否得空?”

  秦纓看向秦璋,秦璋道:“娘娘既請,自是要去的。”

  秦纓也知並無理由拒絕,隻請周長祿稍等,換了衣裙後,出門上了馬車。

  今日天穹又陰沉下來,馬車一路至宣武門,待入宮道後,寒風中飄起雪粒來,秦纓攏緊鬥篷,跟著周長祿一路到了長信宮。

  剛入宮門,便見永寧公主在院子裏堆雪人,聽見動靜看過來,眼珠兒一亮笑起來。

  秦纓也莞爾,“公主殿下——”

  永寧丟掉雪團上前來,秦纓見她雙手凍得通紅,便傾身將她指尖握了住,“公主不嫌冷嗎?手都凍紅了。”

  話音剛落,殿門半開,翠嬤嬤從那走了出來,“縣主來了,快請進來,娘娘在暖閣等您,公主殿下,該喝藥了——”

  一聽要喝藥,永寧眉頭皺起,麵上笑意也無,卻還是慢慢走過去,秦纓跟在她身後進殿,又轉身往暖閣去。

  德妃正在暖閣煮茶,見她來了,笑意柔柔,“快過來坐。”

  秦纓行完禮落座,“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德妃笑開,為她斟茶道:“我請你入宮,一是為了感謝你,二是為了向你道不是,哪裏敢有什麽吩咐。”

  “感謝”秦纓明白,但“道不是”,秦纓便不懂了,她捧著茶盞道:“雲陽不懂,娘娘何來不是?”

  德妃歎了口氣道:“是替慕之向你賠不是。”

  秦纓秀眉蹙起,放下茶盞道:“崔世子也無不是。”

  德妃溫和地看她片刻,悠悠道:“雲陽,你與從前是真真大不一樣了,我聽聞你對陛下說你的婚事要自己做主,絕不讓其他人為你指婚,那你如今是否對慕之再無心思?”

  秦纓點頭,“正是如此。”

  德妃坐直身子,不死心道:“當真半點也無?”

  秦纓堅持道:“是,半點也無。”

  她言辭斬釘截鐵,惹得德妃苦笑起來,卻又不解道:“但我記得七月初,外頭還在傳流言蜚語,怎麽如今就……”

  她似真的不解:“若當真喜愛,又怎會變得這樣快?”

  秦纓本想一口否認算了,但想到原身的確牽掛崔慕之多年,便歎氣道:“沒有人會一直等著,失望久了,人也會變得,我也再非從前的秦纓。”

  德妃想了想,歎氣道:“罷了,你們這一輩的年輕人,也不似我們當初了。”

  不遠處傳來永寧的說話聲,德妃眉目越發溫柔起來,“當初,我並非最先被選入宮中伴駕得,還是豐州之亂前,陛下才令我入宮,我明白陛下是看重崔氏,但我也義無反顧,你可知這是為何?”

  秦纓疑惑,“為何——”

  德妃淡笑:“因我一早便對陛下心生仰慕,無論陛下為了什麽,我都心甘情願入宮。”

  秦纓有些意外,德妃又道:“陛下還是皇子時,我與他遠遠見過數麵,雖未說過幾句話,但我心底早已傾慕於他,這世道女子不易,能嫁給最初動心的男子,得他愛護得他偏寵,是多難得之事?”

  德妃又看向秦纓,語重心長道:“前次你幫了崔氏,我與長清侯夫妻都分外感激,前日慕之母親入宮已與我表明,慕之從前不知事,如今心思已改了,雲陽,年少動心最是純粹,滿京城的王侯公子,還有誰能比慕之更好?”

  秦纓倒不知德妃還有這樣一段少女心思,難怪她後來在貞元帝染疫病重時,不怕危險親自侍奉。她能如此說,便是真心相勸,秦纓苦笑道:“娘娘有心了,但我如今心誌已改,不可轉移,要讓娘娘失望了。”

  德妃愈發無奈起來,若是往日她要覺秦纓不識抬舉,但如今,她倒也不覺著惱,這時永寧喝完了藥,皺著一張小臉過來,德妃便也收了話頭,讓永寧來她懷中。

  秦纓道:“永寧公主近日身體不適?”

  德妃憐愛地撫著永寧發髻,“還是那少時弱症,這些年來一直調養著,卻總不見好。”

  秦纓疑惑道:“是何弱症呢?太醫院的禦醫都沒法子?”

  永寧睜著黑白分明的眸子望著秦纓,德妃無奈道:“也說不明白,她幼時有過一陣子神識錯亂,認不清人和物,後來不愛說話,身體也弱,大夫們來看了,都不知從何下手。”

  秦纓忙問:“可還有行為刻板,眼無神,不合群之狀?”

  德妃頓了頓:“不合群是有,但若說多刻板,倒也沒有。”

  如此秦纓便不明白了,若是自閉幼兒,當不止不合群。

  此念剛起,便見永寧從德妃懷中掙脫,跑去一旁的矮榻上,拿了兩個藍衣皮影人偶過來,秦纓一見笑道:“公主想讓我陪你玩?”

  永寧雙眸晶亮,又重重點頭,秦纓正要接過人偶,德妃歎道:“一見雲陽你便高興,但你才用了藥,午間是要淺眠片刻的,你忘記了?”

  永寧雙眸迅速暗淡下去,卻又乖乖放回人偶,翠嬤嬤上前拉住永寧,“公主乖,我們去睡會兒,下次再與縣主玩?”

  永寧縱然不舍,也隻得跟著走出去,德妃這才道:“雲陽,今日所言,全因我對你們一片憐愛之心,你不必放在心上,前次玥兒出事,也多虧你機敏相救。”

  “翠珠——”

  德妃輕喚一聲,翠珠捧著個錦盒走了過來,到秦纓跟前打開,便見裏頭放著一套羊脂玉頭麵,德妃道:“臨川侯府不缺這些,你母親當年也留下不少好物,但這套頭麵,乃是當年陛下下旨令我入宮時的賞賜,這些年,我幾乎沒有戴過,一晃也十七年了,與你年歲也相當,便當作我的謝禮,你莫要推辭。”

  若是往常,秦纓必不會要,但若不收此物,一來恩與情糾扯不清,二來也不合宮廷規矩,她想了想,站起身來行禮,“那雲陽便多謝娘娘賞賜。”

  德妃莞爾,“如此我才安心了。”

  秦纓既未聽她勸告,那便多留無益,她便道:“時辰不早,雲陽不打擾娘娘午歇,這便告辭了。”

  德妃欣然地看著她,“翠珠,你去送縣主。”

  ……

  出了長信宮殿門,秦纓才鬆了口氣。

  白鴛輕聲問:“縣主,德妃娘娘請您入宮都說了什麽?”

  秦纓目光沉沉道:“說了些家常話,感謝我救了五殿下。”

  白鴛“哦”了一聲,又掂了掂手裏沉甸甸的錦盒,喜滋滋道:“翠珠說這是娘娘入宮時賞賜的,那便是給德妃娘娘的聘禮一樣呢。”

  秦纓頷首,“她既真心想謝,那我收下也算兩清了。”

  白鴛收斂麵上喜色,“奴婢知道,您也不想與他們多有幹係,不過別的不說,您是喜歡永寧公主的,奴婢這點看得出。”

  想到永寧,秦纓眉尖微蹙,“她已七歲,若身無弱疾,便正是最活潑好玩之時,如今卻整日拘在宮中,日日服藥,叫人憐惜。”

  二人沿著宮道朝南行,本要出儀門,可還沒走多久,秦纓一抬眸看到東南方向走著兩道身影,她眼底一亮,疾步追上去,“三殿下——”

  李琰與小太監四喜正從崇文館出來,二人懷抱書冊,邊走邊說著什麽,聽見喊聲,二人齊齊回頭,見是秦纓,李琰表情頓時一變。

  他將書冊全給四喜抱著,上來兩步道:“雲陽縣主。”

  秦纓目光四掃,見周圍無人,便道:“前次的事,還未向三殿下道謝。”

  李琰身形瘦高,眉眼文質,是三位皇子中最不顯眼之人,再加上此前兩次窺探之行,秦纓本不喜他,卻未想他竟會幫她。

  然而李琰道:“前次是何事?”

  他麵色沉定,眼底皆是不解,若非離得近,秦纓幾乎就要以為是她弄錯了,她牽了牽唇道:“此處無人,三殿下不必掩飾,前日隻有你看到我去了停雲閣,找謝大人報信的,除了你別無他人——”

  李琰唇角微抿,又一眼掃到了白鴛手中的錦盒,秦纓便解釋道:“我們從長信宮出來。”

  李琰抬眸看向長信宮方向,“永寧今日在做什麽?”

  秦纓有些訝異他會問李韻,便道:“她早間堆了雪人,我去後,她喝完了藥去歇下了。”

  “喝藥,又在喝藥……”

  李琰眼底浮起憐憫,“她也是可憐。”

  秦纓本就掛心李韻之病,聞言便問:“三殿下可知永寧公主到底患了何種弱疾?按理宮裏的禦醫是最好的,怎會這麽多年都不見好?”

  李琰斂下眸子,叫人辨不出情緒。

  他不為貞元帝看重,母妃亦不得寵,宮內人都覺他庸碌無為,無人不忽視著他,但此刻秦纓站在他跟前,卻有種截然不同之感,李琰頂著皇子身份,卻極善於隱藏自己,這正是他聰明審慎之處。

  秦纓決定直言,“大概三個多月前,殿下曾在太醫院庫房外監視過我,殿下可能告訴我,這是為何?”

  李琰眉心幾皺,又定定看向她,被問起“不軌之行”,他竟無半分慌亂羞慚,就好似早就料到秦纓會問,他道:“我聽說了你的事,心生好奇,我本是不信,一個小姑娘能將宮外幾樁案子盡數破解——”

  秦纓挑眉,“那後來呢?”

  李琰苦笑一瞬,“自是信了。”

  這個“信”字一出,他的表情忽然變得奇怪起來,直盯著秦纓眼瞳道:“你這樣聰明,定還有許多謎案等著你破解——”

  秦纓不解,“殿下何意?”

  李琰抬頭,掃過目之所及的重重宮闕,“而這天下間,沒有哪裏,比這宮闈間隱秘更多了……”

  秦纓心弦微緊,正要細問,李琰卻換上副默然之色,拿過四喜懷中書冊,道:“今日沒有天工鎖可解,縣主早些出宮吧。”

  “殿下——”

  秦纓跟上一步,李琰卻頭也不回地快步而去,沒多時,便消失在了宮道盡頭。

  白鴛擰著眉尖,“三殿下怎麽神神叨叨的?”

  秦纓隻覺李琰話中有話,卻又辨不出玄機,她攏了攏鬥篷,轉身道:“不管他這些雲裏霧裏之言,我們先出宮去。”

  ……

  翌日過節,一大早秦纓隨秦璋去祠堂祭祖,祭拜完了祖先與義川公主,又與闔府上下一道喝臘八粥,見今日是個晴天,午時過半,秦纓往戒毒院而去。

  臨出門時,秦璋正吩咐人給長清侯府送禮。

  戒毒院設立六日,如今已如常運轉,陸守仁也不再日日守在院中,汪槐年輕,也對此毒頗為有興致,便主動擔起了坐鎮之責,因此秦纓到院內時,隻看到汪槐在吩咐隨從統總染毒者犯癮次數。

  見秦纓來了,他忙上前行禮,又興致勃勃道:“縣主來的正好,在下這幾日研讀《永泰內經》,果然讓在下發現了幾處極好的用藥之法。”

  秦纓眼瞳生亮,“願聞其詳。”

  汪槐先請秦纓入廂房,又拿出兩張方子給她,“縣主請看,這是在下昨夜和陸太醫商議過的新方,在陸太醫原有補正丸的基礎上,我們又加了藥材,成了兩張新方。”

  他站至秦纓身邊,道:“您看,我們加了川芍、鉤藤、羌活,與延胡索、附子成一方,可補氣安神、鎮靜熄風。第二方中,又加了洋金花、黃蔑、蟲草、黃連幾味藥,可解痙鎮痛、利尿排毒,還可補益脾胃。”

  他語速變快,精神也振奮非常,“其實最近三日,在下都循著醫方,在不斷試驗這些藥,如今院內有十五人,我給五人用了第一方,他們夜裏安睡的時間更長,犯癮時,忍耐的時辰也更久;又給另外五人用了第二方,他們犯癮時的痛感減輕,本還需要的毒膏用量亦減少了大半,隻要繼續用藥,毒癮必定得以控製——”

  秦纓也聽得心潮澎湃,“未想到短短幾日,汪太醫與陸太醫便尋到了真正起效的方子!”

  汪槐謙虛道:“在下不敢居功,在下是受醫經啟發。”

  秦纓不由好奇:“這本醫經是何人所著?既然如此得用,為何一開始並未想到?”

  汪槐納悶道:“在下剛入太醫院,也不知這醫經從何而來,但隻看紙質,也頗有些年頭了,其實太醫院內醫經雜文不少,同僚們也時常翻看,看來看去,大家的用方大同小異,卻難在精準,這本醫經是前朝的,頗有年頭,被忘記也不足為奇。”

  秦纓點頭,“幸被汪太醫發覺,你看的這些藥,本是醫治何種病症?”

  汪槐道:“瘋症,醫經上說,這些藥材可令病者減除痙攣,調和陰陽,打通心竅,後來我遍翻醫經藥典,又添了幾味藥,才成了新方。”

  說至此,他專注道:“應還不夠盡美,我還會與陸太醫再調。”

  秦纓欣慰極了,正待誇讚,院外卻響起白鴛的說話聲——

  白鴛道:“世子?您是有公務嗎?”

  秦纓皺眉,待走到門口,陡然愣住,此時已是夕陽西斜,崔慕之竟來了!

  她詫異道:“崔大人怎來了?兵部還管戒毒院的差事?”

  崔慕之著便服,走近道:“我並非為了辦差。”

  頓了頓,他道:“是我母親令我來接你赴宴。”

  秦纓哭笑不得,無奈道:“勞煩你跑這一趟,我今日去不了了,我父親也身體不適。”

  “我父親已親自去請侯爺,我來接你。”崔慕之眉眼微深道:“今日隻是尋常宴飲,你不必緊張,李雲旗兄妹也在。”

  屋子裏,汪槐和其他差役滿是好奇地看著她們。

  秦纓見狀走出門去,直走到院牆一角才道:“無論誰在,我本就沒有打算赴宴,你也看到了,這裏十分忙亂,我也還有要事與汪太醫商議,你且回府待客去吧,倘若我父親願意,他去便好。”

  崔慕之掃視了一圈,倒也不覺為難,“也罷,你不願意,我也不迫你,既如此,那我留在此幫忙。”

  秦纓眉頭倒豎,“你幫什麽忙?”

  見她麵上盡是推拒,崔慕之眉眼微暗,又懇切道:“我知道你近日心思全在此,既是如此,多一人出力豈不更好?”

  秦纓很是堅定,“此處人手足夠,何需你出力?你府中尚有宴請,你也不管了?”

  崔慕之深深看著她,默然一瞬,索性道:“今日這宴請,本就是為了你和你父親,你不願赴宴,那我回不回去也沒什麽緊要。”

  秦纓愕然,“你——”

  崔慕之愈發直白,“初四登門未見你,我便知你有心回避,這幾日我亦知你忙於此處,便不敢相擾,今夜之宴,是我初四臨時讓父親提的,但未想到——”

  崔慕之苦笑。“但未想到,你仍然不願去,沒辦法,我隻好來此。”

  前有登門禮謝,後有德妃柔勸,此時又聽崔慕之此言,秦纓若還不明白他的意思,那她便白活了多年。

  見他語氣似有些受傷,秦纓卻隻覺啼笑皆非,這都是什麽事兒?

  她定聲道,“我實在不知,你好端端的為何說這些,你總不是以為,當日阿月的案子,我是為了救你才——”

  秦纓正打算說個明白,可話未完,餘光卻瞟到院門方向多了個人,她越過崔慕之肩臂定睛一看,當即睜大了眸子。

  竟是謝星闌不知何時來了此處!

  她站在院角,視線被崔慕之擋了大半,竟未見他進院門!

  她心底不知怎麽有些發虛,連忙繞過崔慕之走了出來,“你怎麽來了?有新抓到的癮君子?”

  說著話,秦纓朝院外看去,卻隻看到一臉凝重的謝堅。

  而與她對視的刹那,謝堅麵上沉重更深,直讓秦纓心底生出些不祥之感,未等到謝星闌答話,她又回身道,“出了何事不成?”

  謝星闌冷冰冰地盯著崔慕之,目光前所未有的寒峻,秦纓心頭突地一跳,正要打破沉默,謝星闌終於看向她,“我來找你,隨我回府一趟——”

  秦纓莫名,“回府?”

  謝星闌上前半步,傾身在她耳邊道出幾語,便見秦纓眉頭越皺越緊,“當真?”

  謝星闌點頭,“時辰不早,回府再論。”

  聽見那“回府”二字,崔慕之已是麵色鐵青,本以為秦纓還要猶豫,卻沒想到她抬步便出了院門。

  “白鴛,我們走。”

  白鴛愣了愣,忙應聲跟上,謝星闌亦看也未看崔慕之便走了出去。

  眨眼間,院子裏空蕩下來,唯獨崔慕之孤零零站在角落。

  汪槐此刻走出屋子,看看院門外,再看看他,遲疑道:“崔世子若實在要幫忙,不如……替我們搭把手製個人?有個中毒極深的快犯癮了。”

  崔慕之緩緩轉頭,目光陰沉沉地落過來,汪槐嚇得後退半步,連忙擺手,“不不不,我們人手足夠、足夠……”

  馬車裏,白鴛不解道:“縣主,我們去將軍府做什麽?”

  秦纓麵上再無半分晴色,落在膝頭的手也緊攥了起來,“他派去密州調查母親病故的人回來了,還帶回來了一個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