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焚屍
作者:薄月棲煙      更新:2023-06-15 14:34      字數:7590
  第28章 焚屍

  秦纓所言讓兩個小吏一驚, 謝星闌快步上前,“何處存疑?”

  秦纓將小吏未寫完的驗狀拿起來,“仵作驗屍說死者是意外自焚而亡, 但若隻是意外, 死者不可能口眼微張, 嘴巴或許能因為窒息未曾閉合,但眼睛絕不可能。”

  謝星闌問道:“這案子是誰在查?”

  小吏道:“是馮蕭大人和京畿衙門的趙捕頭一起查的, 當日是咱們先發現,隨後京畿衙門的人也趕到, 便一起查問了竇家人, 驗屍的仵作是京畿衙門的嶽靈修。”

  謝星闌吩咐謝堅:“去把馮蕭找來。”

  謝堅應聲而去, 秦纓便看起了一旁的案情陳述, “死者竇煜,竇氏二公子,去歲中舉, 今歲春闈雖然落第,但今年才二十歲, 已經算得上學問極好的,他父親早逝, 祖父……祖父是太府寺少卿?”

  謝星闌微微蹙眉,“太府寺的確有位竇大人,沒記錯的話, 是欽封的虛職。”

  話音剛落, 謝堅帶著馮蕭過來, 馮蕭出身官門, 人生得劍眉闊麵, 身材高壯, 他進入金吾衛已經六七年,如今是從五品郎將,年紀雖比謝星闌略長兩歲,職位卻在他之下,進門後先對二人行禮,又問:“大人,屬下聽謝堅說竇家的案子有古怪?”

  謝星闌指著驗狀,“死者意外被自己燒死,卻口眼微張,這合常理嗎?”

  馮蕭蹙眉道:“這是京畿衙門嶽仵作驗的,他主要是在死者口鼻內發現了許多煙灰,且人呈微蜷之狀,身上也沒發現別的外傷,並且審問了下人,下人說死者喜歡在室內焚香,此前就曾差點釀成火災,因此這次怎麽都像是意外失火而亡……”

  秦纓這時問道:“屍體可曾燒至焦炭一般?”

  馮蕭忙搖頭,“那沒有,死者的別院就在竇宅之中,起火沒多久便被發現了,撲滅火勢之時,死者衣服燒盡,頭發燒沒了,麵皮也被燒的焦黃,但身上臉上還能看出燒灼出的水泡,依小人看,死者更多像是窒息而死。”

  秦纓眉目微沉,“那就更為古怪了,起火之後,死者必定會被火場內濃煙熏嗆,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睜開眼睛的,便是窒息也不可能。”

  馮蕭也覺得有理,卻又道:“但死者口鼻內有不少煙灰,隻有活人遇見大火,才會吸入大量煙塵。”

  秦纓頷首,“的確如此,但這並不能做為判斷燒死還是焚屍的絕對依據,若焚屍之前,死者的屍體本就是口唇微分的,那起火之後,煙灰照樣會鑽入口鼻。”她目光一轉看向一旁櫃閣,“就好似這抽屜,哪怕隻開了一條縫,灰塵也還是會落進去,更別說火場之中本就濃煙滾滾,塵灰漫天。”

  馮蕭徹底被說服,謝星闌當機立斷問道:“屍體停放何處的?”

  馮蕭忙道:“城南義莊。”

  謝星闌去看秦纓,秦纓不假思索地點頭,“我隨你走一趟。”

  謝星闌將驗狀收起,抬步便朝外去,秦纓緊隨其後,馮蕭和謝堅也跟了上去,聽說要去義莊,白鴛和沈珞對視一眼,皆麵露驚恐。

  白鴛一邊朝外走一邊道:“縣主這是又要跟著謝欽使破案了?”

  沈珞也覺古怪:“縣主是此前稀奇古怪的事做多了,這回終於找到有興致之事了?”

  白鴛白著臉嘀咕:“縣主又不做官,可千萬別喜歡上破案。”

  出了金吾衛衙門,秦纓上馬車直奔城南,此刻暮雲四垂,夜色將至,她自己也沒想到來了一趟金吾衛,竟又碰見一樁存疑的案子,想著適才看到的驗狀,秦纓心底沉甸甸的,古代驗屍技術尚在萌芽階段,本就難以做到複雜檢驗,還有頗多謬誤之處,實在容易造成冤假錯案,秦纓經不住歎了口氣。

  義莊在城南荒僻之地,周圍人跡罕至,最近的低矮民居也隔了百丈,馬車沿著荒涼的小徑緩緩行來,到了門口時,夜幕已沉沉落了下來,今夜並非個晴夜,如墨的夜空上無星無月,再加上門外涼風陣陣,莫名顯得此處陰森森的。

  若按照劇情,雲陽縣主秦纓一輩子都不會來此等荒涼陰煞之地,因此秦纓掀簾看義莊之時,心底頗為寬慰,劇情並非不能更改。

  昨夜安歇之時,秦纓還有些悵然,崔薛二人的案子初定,但她來此異世,就算改變了身死的結局,便能心安理得的做養尊處優的雲陽縣主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彼時她心底空茫,睡後還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好似一葉浮萍,漂在茫茫無盡頭的江海之上,波濤暗流洶湧,江水漆黑無際,未知的恐懼令她窒息,而那不見底的深處,好似有無數雙手要將她拖進深淵裏去。

  她一身冷汗地醒來,清醒了半晌,才肯定自己仍然歇在清梧院裏,但即便如此,夢裏的虛無之感仍不得消解,不錯,她能活下來,但她該如何踏踏實實安身立世?

  就在兩個時辰之前,她心底仍然懷著這般疑問,這個世道如此野蠻封建,她絕無可能入鄉隨俗接受一切,文明的割裂令她毫無歸屬之感,偏偏她又是如此渺小,可直到此時,秦纓自己給自己喂了一記定心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絕不是白來這世道的。

  待馬車停穩,秦纓率先跳了下來。

  白鴛膽戰心驚的跟下來,進門之時腿都是軟的,眼看著到了中庭,她最後一次問秦纓,“縣主,咱們當真……當真要去看死人屍體嗎?”

  秦纓明白白鴛的恐懼,她安撫道:“我知道你害怕,你留在外麵,讓沈珞陪你,我自己和謝欽使進去看看便是。”

  義莊建成多年,因是停放死屍之地,少有人打理,如今中庭內苔蘚雜草叢生,正門外一盞灰白燈籠隨風搖蕩,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駁鬼魅的影子。

  白鴛連忙搖頭,“不不不,奴婢要陪在縣主身邊的。”

  秦纓遲疑道:“今日的死者是被燒死的,必定麵目可怖,我勸你留在外頭等我。”

  白鴛還沒見過燒死之人是何種模樣,她想象不出來,隻堅定道:“縣主必定也是怕的,奴婢要陪著縣主——”

  秦纓眼底露出幾分憐惜,“我怕你會後悔。”

  白鴛胸膛一挺,“奴婢絕不後悔!”

  秦纓歎了口氣,“好吧,那你站遠點——”

  主仆二人的話傳入謝星闌耳中,他站在門口等候,目光又深深地落在秦纓身上,這時,兩道腳步聲從裏麵快步而出。

  “這麽晚了,是誰過來了?”

  從內堂走出來的是一長一少兩個差役,他們雖身著公服,可那公服卻洗得老舊發白,年輕的那人也就罷了,年長的那位領口都係得歪斜,此刻慢吞吞地跟在年輕衙役之後,眉頭擰著,一臉暴躁凶相,似乎很不耐煩應付。

  “啊,是金吾衛的大人!”

  年輕差役看到了謝星闌的官袍,立刻上前道:“小人王贇,他叫袁守誠,小人們是京畿衙門在義莊的看守,不知大人是為了何事?”

  謝星闌開門見山,“竇煜的屍體可在此處?”

  王贇忙點頭,“在的在的……”

  “帶路——”

  謝星闌一聲令下,王贇連忙引路,那袁守誠站在一旁,表情雖收斂了幾分,可見謝星闌還帶了兩個女子,眼神格外不屑,秦纓進門時看見他,四目相對之時,袁守誠雖然低下了頭,可秦纓還是看得分明,麵前這個年近不惑的衙差對他們很有敵意。

  她未曾深想,隻往停放屍體的後堂而去,待過西北方向的角門,一處闊達的後堂便映入了眾人眼簾,一排排的停屍板床放在地上,隻有三張板床上放著屍體。

  王贇指著一張放了冰盆的板床,“這就是竇公子的遺體,另外兩具是無名屍,已經多日無人認領了,竇家人送了冰盆來保存遺體,因此他遺體如今還算能看。”

  三具屍體上都蓋著草席,刺鼻的臭味從另外兩具屍體處散發出來,白鴛一進後堂就捂了口鼻,這時,說完話的王贇“刷”地一把將草席掀了起來,板床之上是一具體表黢黑的屍首,屍首衣物和頭發被燒的精光,此刻直挺挺地平躺著。

  仔細一看,他身上除了被熏黑,還沾著不少碳灰,連身下床板上都落得是,跟來的馮蕭此刻又點了一盞燈籠,待往那屍體上方一照,這才瞧見屍體表麵竟是大大小小的黃黑血泡,這些水皰化膿的化膿,水腫的水腫,而燒傷最嚴重小腿和雙足,屍表被燒出一片焦痂,焦痂又順著皮紋生出梭形裂口,隱隱可見裏頭腥紅的血肉,再定睛一看,這些皮肉裂口裏竟還有米粒大小的屍蟲正在蠕動……

  白鴛將恐懼的驚叫死死捂在嘴裏,但看清化膿的水泡和屍蟲之後,她再也忍不住地轉身跑了出去,“嘔——”

  隱約的嘔吐聲傳來,秦纓忙吩咐沈珞,“你出去看看。”

  白鴛反應如眾人所料,其他人此刻都看向了秦纓,似乎想看看她能強撐到幾時,然而誰也沒想到,秦纓吩咐完便上前幾步,徑直走到了板床跟前,她甚至還傾身,冰肌玉骨的麵龐,距離那焦黑生蛆的屍體隻有一尺來遠。

  她用絲帕輕掩口鼻,看得十分仔細,“雙足和小腿三度燒傷,從膝蓋往上,燒傷逐漸減弱,隻有二度到一度,這樣分明的界限,說明他死的時候,雙足和小腿一直靠近在火勢旺盛之地,而上半身則離得相對遠一些,這說明了什麽?”

  她去看謝星闌,像是在考較他一般,謝星闌劍眉微擰,“說明他在火場之中長時間未動。”

  秦纓直起身子,“兩種可能,要麽是當時他已經因為窒息暈倒,要麽便是起火的時候他已經死了,前者是燒死,確有可能是他自己造成意外,但後者是焚屍,此案便是謀殺。”

  秦纓說完這話,又走到板床一頭,去仔細看死者頭麵,死者雖被燒的黢黑,但能看出是個身量英挺、骨骼周正的年輕男子,隻是他麵上被燎出了不少水皰,再加上停屍多日,水皰周圍多有暗紫色枝狀腐敗血脈網,不僅瞧不出麵容,還顯得頗為可怖。

  但秦纓顯然不怕,她不僅不怕,還用手中絲帕去查驗死者的眼皮,幾番確認之後,秦纓直起身子來,“我可以肯定,他絕非是被燒死。”

  謝星闌還未說話,馮蕭先忍不住,“縣主何處此言?”

  秦纓指著死者眼角,“你們來看,死者眼皮微分,並未完全合上,尤其是眼角處,褶皺平滑,這表明死者死之前,沒有被濃煙熏到緊閉著眸子,若他緊緊閉著眼睛——”

  秦纓為了說的清楚,自己緊緊將眼睛閉了上,又指著自己道:“若是這樣,那眼角應擠出頗多褶皺,這些褶皺在人死後會因為屍體肌理鬆弛而慢慢鬆開,但這些地方絕不會出現被熏黑之狀,尤其是眼睫部分——”

  秦纓說的專注,一字一句清越悅耳,謝星闌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手指哪兒,他便去看哪兒,但很快,目光又落在她整個麵頰上,腦海之中雖然在想秦纓描摹的場景,可莫名反應慢了些,意識到這一點,謝星闌連忙定了定神。

  這時,秦纓倏地睜眸,“眼角或許會沾上灰燼,但因眼睛緊閉,眼睫根部絕不會燒盡,眼角和眼瞼之內,也沒有那樣多煙灰,這是判斷是否燒死最有力的證據,你們來看——”

  馮蕭走到她一側,謝星闌和謝堅也走到她身邊,便是王贇都離得近了些,秦纓指著死者眼角,“他的眼睫都被燒完了,不僅如此,眼瞼和眼角內也黢黑且有灰燼,這可不是搬屍體不小心弄成這樣的,因此我斷定,在起火之時,他人已經死了。”

  秦纓將沾了屍體的絲帕放在一邊,又道:“若是還不確信,可以把京畿衙門的仵作叫過來,令他剖驗——”

  謝星闌蹙眉,“剖驗?”

  秦纓指著死者脖頸處,“剖開死者的氣管,看看氣管內有無煙灰,若他真的是被濃煙熏的窒息而死,那除了口鼻,氣管之中一定也有打量煙灰。”

  將死人屍體剖開,這可是聞所未聞,何況大周朝崇尚儒家,講究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便是官府,也不好隨便損毀死者遺體,馮蕭忍不住道:“隻怕竇家人不願剖驗的,縣主剛才說的眼睫眼角,屬下覺得很是有道理,應當不必剖驗了。”

  謝星闌這時問道:“這竇家家主是太府寺那個竇少卿?”

  馮蕭點頭,“不錯,這竇氏從前是錦州巨富,三十多年前成了皇商,專門替皇家采買茶葉與絲綢,大人明白的,光這兩項,便能讓竇氏富得流油,但竇氏不滿足做商賈,當年豐州之亂後,朝廷籌措軍餉平定叛軍,他們一口氣捐了百萬兩銀子,為家裏掙了一個世襲的太府寺少卿之位,如今少卿之位在竇老爺手上,不過他今歲重病在身,竇家正為了下一任家主之位明爭暗鬥。”

  太府寺掌管國庫收支和貨幣,包含布帛、糧食倉儲、倉廩管理、京官朝官祿米供應等,設有太府寺卿一人,少卿兩人,竇氏得了世襲少卿之位,便從商賈變作了官戶,子孫能考功名入仕,還能靠著少卿之職為自己和皇室做生意,自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聽完馮蕭最後一言,謝星闌和秦纓都看向彼此,謝星闌又問:“爭奪家主之位?”

  馮蕭頷首,“少卿之位是世襲的,而竇氏家大業大,如今在京城的這一嫡支便有五房人,每一房都想做家主,不做家主,也想拿走皇家絲綢茶葉的生意,有要分家的,也有不要分家的,反正鬧得不太好看,這竇煜是二公子,父親早逝,隻有一個寡母在世,聽說他很得竇少卿看重,可這個節骨眼上卻出事了——”

  馮蕭沒說下去,可他眼露驚色,顯然也意識到了這案子不簡單。

  此時天色已晚,謝星闌朝外看了看道:“竇氏可是以為明日便要定案了?”

  馮蕭麵色微暗,“不錯,屬下查案不力……”

  謝星闌擺了擺手,“現在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明日一早我們往竇氏去一趟,這案子需得重查,你眼下去一趟京畿衙門將內情告知,再令那仵作明日來重新驗屍。”

  馮蕭連忙應是,告辭之後率先離開了義莊,秦纓這時走到了一旁放著的兩具屍體處,又掀起草席看了看,王贇見狀忙跟過去,“這二人都是在城外做活的散工,一個死在租的雜院之中,嶽仵作驗屍說是心梗病發而亡,一個是做活之時從木架上跌下來摔死,工頭賠了些銀錢放著,但到現在他們家裏人也沒來認領屍體。”

  這兩具屍體已經開始腐敗,秦纓分別查看了一番,未發現異常便又將草席蓋了回去,可她一轉身,卻對上謝星闌幽深的眸子。

  她本以為謝星闌又要問她怎會的這樣多,卻不想他隻是道:“已經過二更了,你該歸家了。”

  秦纓緊繃的心弦微鬆,立刻彎唇,“成,也該回去了,這一整日都在外頭,爹爹該擔心了。”

  她出門淨了手,便見白鴛慘白著一張臉站在門外,沈珞站在她跟前,二人都可憐巴巴的,秦纓歎氣上前,“我說你會後悔的吧。”

  白鴛癟嘴道:“奴婢下次一定聽您的話。”

  秦纓拍了拍她肩頭,“行了,看完了,咱們回府去。”

  白鴛麵色一喜,又忍不住問:“那竇家二公子,是意外被燒死,還是……”

  秦纓沉聲道:“是被人所害。”

  白鴛和沈珞皆是一驚,待走出義莊上了馬車,謝星闌也帶著人禦馬跟在後,馬車裏,白鴛忍不住問秦纓,“縣主可要查這個案子?”

  秦纓肅容點頭,“要查。”

  白鴛麵露糾結,“這案子與您也無關,您要查的話,便是免不了的辛勞。”

  秦纓耐心道:“這竇家二公子如今才雙十之齡,分明是被人害死,大家卻差點以為他是自己點著了屋子自己害了自己,若查不出真相來,他年紀輕輕,豈非就這般含冤而死?而那謀害他的人用心險惡,或許還要謀害下一人下下一人,這樣會有多少人無辜喪命?”

  白鴛呼吸緊蹙,“您說的有道理,哪有害死了人,凶手卻能好好活在世上的,這樣的人死後隻怕也要下地獄去……”

  秦纓頷首,“你也說的不錯,逞凶作惡之人會下地獄,那咱們多做些好事,也是行善積福,更何況要想這世道多些清正之氣,便不能讓人命關天的事糊裏糊塗過去了。”

  白鴛目光灼灼地望著秦纓,“真沒想到縣主會有這樣的念頭!”

  秦纓可不是想教誨白鴛,隻是得為自己的行事找個說法,好免去她們質疑,見白鴛眼底頗有崇敬,秦纓心底滋味複雜,又故作輕鬆道:“你便當咱們是傳奇話本裏行俠仗義的俠客好了——”

  馬車裏的對話聲隱約傳出來,謝星闌高坐在馬背上,目光卻不自禁地往車幃上落,他從前對秦纓所知甚少,可不過十日功夫,身邊這個秦纓卻與傳言之中大不相同,她擅長推演查案還可說是天性聰明,但她一個高高在上的縣主,到底是如何懂得那些奇技醫理與驗屍之道?

  謝星闌心底疑竇叢生,可今日卻忍著未問出口,秦纓身上疑問太多,或許要令他花上三五月功夫才能辨清,這半年他耐性越來越差,可在這件事上,他卻有格外心甘情願。

  從城南回長樂坊並不近,足足小半個時辰之後才到了臨川侯府之外,秦纓下馬車,正要開口,謝星闌卻先一步道:“明晨令謝堅接你去竇氏。”

  秦纓眼底一亮,不由彎唇道:“謝欽使真是越來越善解人意了,不過也不勞煩謝侍衛來接,明日我自己去便可。”

  謝星闌不為所動,“還是來接的好。”

  秦纓笑意一散,不明白謝星闌在執著什麽,她呼出口氣去,“罷了,看你如何安排吧,告辭。”

  她氣呼呼進府,待沈珞將馬車也趕進去,侯府正門“吱呀”一聲關了上。

  謝堅上前,“公子,今夜小人還在此守著嗎?”

  謝星闌道:“留個暗衛看著吧。”

  謝堅鬆了口氣,看了看這空無一人的長街道:“那咱們眼下在這裏候著是因為……?”

  “等,再等半個時辰,過子時再歸府。”

  謝堅去看謝詠,謝詠也一臉茫然,秋日的深夜已經有些寒涼了,一行人馬在涼夜裏候著,直等到馬兒不耐地尥提子之時,謝星闌才下令,“歸府。”

  他看了一眼臨川侯府大門,心底那塊大石終於落了地,又調轉馬頭,馬鞭揚起之時,座下寶駿似箭一般疾馳而出。

  夜風呼嘯,吹得謝星闌衣袍獵獵,恰在此時,天上烏雲半散,半彎明月與幾顆星子露了出來,月輝與星輝交映,映亮了秋夜暮靄,亦將謝星闌眼底的陰鬱映亮,他姿態矯健地疾馳過長街,周身陰戾無蹤,儀采絕豔,意氣飛揚。

  一路飛馳回了將軍府,下馬背時,謝星闌腳步輕快,眉眼明銳,將馬鞭扔給謝堅,如風一般回了書房,謝堅和謝詠跟在其後,雖都不知發生了何事,但這半年來,他們還是頭一次見謝星闌如此輕鬆自在。

  待跟去書房,進門便見謝星闌又在看那份文冊,但這一回,不知是文冊上什麽紮了他的眼,他沒看多少便將文冊一合,利落地放回了抽屜深處。

  但輕鬆不過一時,很快,那份少年老成又回到了謝星闌身上,他吩咐謝堅,“明日辰時去侯府等秦纓,徑直去竇氏。”

  謝堅利落應下,謝星闌便令二人去歇下。

  待他們離開,謝星闌獨自坐在書房之中,不知想到什麽,他麵色一時陰一時晴,沒多時又恢複了水波不興,直等到月色再度被浮雲遮去,謝星闌才起身回房。

  此時已至後半夜,天穹之中又似潑墨一般,但謝星闌知道,那個心魔一般的漫漫寒夜,終於能看見光亮了。

  翌日一早,秦璋聽聞竇氏的案子,很是唏噓,“這位竇大人我知道,他家中巨富,還曾幫我收過一幅前朝名畫,怎麽家中孩子生了這樣的意外?”

  秦纓道:“聽說竇家近來在爭奪家主之位,極可能與此有關,女兒稍後先去瞧瞧。”

  秦璋輕嘶一聲,“纓纓當真喜愛此道?”

  秦纓頷首,這時白鴛將昨日秦纓所言道來,聽得秦璋大為震動,“沒想到我的乖女兒有朝一日能如此明理,你若當真喜愛此道,父親與刑部侍郎徐傲群是好友,不若令他來傳授你些許刑案之道?還有大理寺卿賀致遠,他也是三法司主官之一……”

  秦纓聽得哭笑不得,再度感歎秦璋大抵是天下間最疼愛女兒的父親,婉轉拒絕之後,她急匆匆出府上了馬車。

  謝堅早在外等候,走在路上便對秦纓道:“縣主,公子讓小人告訴您,這竇氏雖有五房,可他們五爺竇文珈年紀輕輕便信道,如今年過而立,卻未娶親生子,已經在城外清修多年了,還有三爺竇文彬是庶出,本就沒有繼承家業之權,他早知如此,一早便單幹自己的產業,如今在京城有四家酒樓,都做的十分紅火。”

  “因此,有機會繼承家主之位的,隻有長房竇文運與四房竇文耀,二爺竇文德英年早逝,死者竇煜便是他的兒子,雖說家主之位都是傳兒不傳孫,不過竇文德早逝之後,竇煜一直養在竇少卿竇啟光膝下,所以外麵都說,竇啟光說不定會將家主之位傳給死者。”

  秦纓掀著簾絡聽完,點了點頭,“先去竇宅看看再說——”

  馬車沿著禦街一路往南,兩炷香的功夫後入了修德坊,修德坊雖不是寸土寸金之地,可就是仗著這座民坊少了掣肘,竇氏當年購置兩座五進的宅院打通,又重新更改布局與園景,如今,是整個城南最為富貴氣派的宅邸,其中屋閣連綿,山水樓台散布,便是皇城根下的親王府邸都難以望其項背。

  馬車停在府門之外時,秦纓便見已有金吾衛和京畿衙門的差役守在外,自然是他們提前到了,秦纓快步入府,謝堅問了門外之人道:“公子和京畿衙門的人如今都在竇氏待客的前廳,縣主徑直過去便好。”

  秦纓點頭,繞過影壁後沿著廊道直走,還未到跟前,秦纓先聽到了廳內裏哭天搶地的吵鬧聲,她加快步伐,剛走入中庭,便見廳門處站著個紅衣小姑娘。

  那小姑娘一臉無畏地道:“是的,就是我殺了二哥……”

  秦纓秀眉一挑,這麽快凶手就認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