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陪她去
作者:
梁延章何桑 更新:2023-09-17 14:13 字數:48073
第249章 陪她去
姚文姬選了一條墨綠色的旗袍,去浴室裏換,“冀省有一單十億的工程,上麵準備交給梁氏集團承包,梁延章住院的風聲走漏,省裏不會再冒險了,萬一他死了,梁氏集團大動蕩,哪裏顧得上工程?你繼位董事長,要安插自己的人吧?內部改革,遺產大戰,梁家起碼折騰半年,上麵沒有閑心耗著。張氏集團的實力不如梁氏雄厚,可梁氏淘汰了,張氏的勝算最大。”
梁遲徽麵目凝重,“您和張氏集團董事長聯手了?”
“姓張的當初言而無信,承諾幫我報複梁延章,出軌風波鬧大了,他又退縮了,這筆賬我記得一清二楚。”姚文姬換完了旗袍,走出浴室,“十億的天價投資,連回本都難,還妄想盈利?這單工程是冀省今年的財政指標,梁延章暫時吃虧,真正賺錢的肥差,會源源不斷喂給梁氏的。那麽多企業千方百計搶什麽?搶的是省裏的人情麵子,搶後續置換的資源。”
梁遲徽神情稍稍緩和了些,“您了解得挺詳細。”
“梁氏集團拿下工程,發現賬麵空了,你私自挪取公款就露餡了,我讓梁延章發病,錯失承包的機會,是掩護你。”姚文姬盤了個貴婦發髻,“張氏集團有七個億,姓張的打算先投進去,其他項目收回尾款了,再追投三個億。我印象裏董事局的王總是你的人吧?”
梁遲徽噙著笑,“是。”
姚文姬拿起梳子,“你授意王總出麵,通知欠張氏尾款的合作方,慢慢還,不著急,這年頭欠錢的是大爺。等姓張的投完七個億,三億又收不回,資金鏈斷裂,活活拖垮張氏。”
“一石二鳥。”梁遲徽靠著椅背,“這盤棋下得可以。”
“符合你的手段嗎?”
他輕笑,“我的手段再高明一點。十億的工程我接下,張氏我也整垮它。”
姚文姬撂下梳子,“不可能兩全其美。”
“您如果比我厲害,我在商場還混什麽?”梁遲徽揚眉,“您有這份謀略,已經勝過九成的女人了,要超過我,您未免太貪心了。”
“姚姨。”何桑這時在門外喊,“午餐好了。”
梁遲徽望向房門,起身打開。
何桑綁了馬尾,插了一支白玉蘭發簪,雙手水淋淋的,在圍裙上蹭了蹭,“燉了兩鍋藥膳,一鍋是梁董的,安神降壓,一鍋是姚姨的,養氣血,您守了梁董一夜,補一補。”
發簪是淘寶貨,四十塊錢一個,好在她腦袋小,發量密,插上玲瓏精致的,不廉價,反而更加溫婉賢惠。
“你心思夠細膩的。”姚文姬笑了,“站多久了?”
“沒站多久,我剛上樓。”何桑乖巧得很,“姚姨,您嚐嚐嗎。”
窗外天色黑乎乎的,屋裏燈火通明,姚文姬佩戴了一枚祖母綠的戒指,一串澳白珍珠項鏈,氣質雍容華貴。
她極少化妝,甚至不畫眉毛,素顏已有八分美,倘若當年不嫁梁家,冀省的名門貴胄,即使她沒資格成為原配,憑石破天驚的美貌,嫁頂級豪門續弦是不成問題的。
姚文姬的美麗太稀有了,男人是心甘情願為她的稀有買單的。
何桑瞥了一眼梁遲徽,“二哥,你的司機中午有空嗎?”
男人審視她,語氣帶點深意,“你需要嗎。”
“我回劇院上班,老宅偏僻,附近不方便打出租。”
“我有車。”姚文姬從梳妝台起來,“我正好出門,捎你一程。”
何桑抿唇,眼角不自覺瞟梁遲徽。
他卷著袖口,像是明白她的意思,“我捎她吧。”
姚文姬奇怪了,“你不是和梁璟一起送延章去醫院嗎?”
何桑解開圍裙,局促攢了一團,“二哥也用車,那我坐姚姨的車吧。”
“有大哥陪著,我去不去無所謂。”梁遲徽似有若無也瞟何桑,表麵波瀾不驚。
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在沉寂中,爆發。
姚文姬是女人,自然具備女人獨有的敏感,她朝樓梯走,“小何演什麽戲?”
“演《雷雨》的四鳳,劇院買了三個月的版權,一星期公演三場。”
“這出戲經典,你下午演?我也瞧瞧。”
何桑很意外,“您愛看話劇嗎?”
“我愛看時裝秀,你看過嗎?”
她搖頭,“我不懂時尚。”
“我教你。”姚文姬的性子蠻好相處,“我以前是模特,最擅長打扮了,其實你的風格太保守了,什麽年代了,你年輕身材又好,遮這麽嚴實幹什麽?”
梁遲徽皺眉,“您別教壞她。”
姚文姬沒搭腔,小聲問她,“老三不喜歡你穿,對嗎?”
何桑低頭,“他是不喜歡,”
“老三大男子主義,脾氣驕橫,梁璟和老二的脾氣比較寬容,女人穿什麽,玩什麽,不大幹涉。咱們打扮是圖自己開心,管他們男人喜不喜歡呢。”
梁遲徽欲言又止,扯了扯領帶,終是沒忍住,“何桑這樣挺好的,您亂教什麽。”
姚文姬邁進餐廳,“男人就是嘴硬,大街上漂亮姑娘路過,你們眼珠子不也直勾勾的嗎。”
何桑噗嗤笑。
梁遲徽摘了領帶,拎在手裏,麵無表情越過姚文姬,“懶得理。”
紀席蘭和蓉姐提前去醫院安排病房了,不在老宅,梁璟與二房不睦,二房在餐廳用餐,他是不下樓的,絲毫不給姚文姬臉麵。
何桑讓芳姐端了飯菜送去書房,梁璟倒是給她臉麵了,又或許是他的禮節素養,總之,一粒飯沒剩,餐盤滴濺的湯漬也擦拭得幹幹淨淨,紳士到極點。
吃過飯,姚文姬去見一位闊太太,那位太太也愛看話劇,姚文姬商量好和她購物完一道去劇院,而梁遲徽的司機送何桑先去劇院。
引擎發動,梁遲徽跨出院門,摁住了車門。
司機解了鎖,他坐上後座。
“您回公司一趟?”
“不回。”
車廂裏刹那充滿了他的氣息,雄渾的,敦厚的,清冷木質調的。
梁遲徽換了衣服,也換了香水。
不那樣濃豔醺烈了。
他清醒了不少。
“母親看話劇,我去訂座位。”
司機愕然,“您親自去?我反正要送何小姐,現場訂就行了。”
“廢什麽話。”梁遲徽不耐煩。
司機立馬不言語了。
第250章 這麽嬌慣一個姑娘
雨天路滑,市中心堵得水泄不通,一輛黑色路虎追尾了梁遲徽的賓利,對方司機豪橫,降下車窗破口大罵,“繼續開啊,傻叉!又沒紅燈,你突然刹車啊?”
車胎碾進坑窪,翹起的井蓋劇烈顛簸,何桑整個人前傾,上半身狠狠磕在駕駛椅背,硌得鎖骨生疼。
路虎慣性大,一直在滑行,撞得賓利一抖一抖的,梁遲徽眼疾手快扯住她,扯回懷裏,避免了二次磕傷。
“嚴重嗎?”
何桑定了定神,“不嚴重。”
梁遲徽垂眸打量她,沒撒手。
路虎的司機車技好,貼著賓利的車身擠了進來,後座的男人是張氏集團的董事,和投奔梁遲徽的王總是死對頭,與梁遲徽也敵對,姚文姬那段陳年舊事,他沒少誇大其詞,惡意傳播,借此討好唯一的少東家張承業。
冤家路窄,他心口也是一咯噔。
是他的司機不守交通規則,真賴不上梁遲徽的司機。
“原來是梁二公子啊。”他賠笑,“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
“我和餘董熟悉嗎?”梁遲徽不買賬。
餘董尷尬,“我司機不認識二公子的車牌,實在是無心之過。”
梁遲徽冷笑,示意司機聯係交管局,“廣平街,路虎,車牌冀A,尾號668,追尾了我的車,全責,你們來處理。”
餘董惱了,“梁二公子,該賠你的我賠,大家是一個圈子的,何必上綱上線呢?我今天送客戶去應酬,你耽誤了我正事,張氏集團的損失誰賠?”
“原本可以好商量。”梁遲徽抬手護住何桑,沒暴露她的真容,“你司機嘴巴太不幹淨了,驚嚇了我車上的女人,我和你沒得商量。”
餘董探出脖子,歪著頭瞧何桑,除了一頭秀發,梁遲徽大掌將她臉包裹得嚴嚴實實,窺伺不出什麽模樣。
搞得挺神秘。
梁遲徽對女人是大方,據她們說相處過程也愉快,要錢給錢,帶著交際見世麵,但他不算憐香惜玉,不在乎,不體貼,女人撒嬌哭鬧,他是萬萬不縱容的,甚至煩了,換下一任了。
這麽嬌慣一個姑娘,實屬稀罕了。
不遠處的十字街口,梁璟的紅旗L5也堵在車流中。
是去往人民醫院的方向。
老楊注視這一幕,“梁秘,咱們過去嗎?”
梁璟一言不發,目光定格住。
許久,他吩咐,“不必管。”
老楊鳴笛掉頭,繞了一截路,駛向東南大道。
“二公子是有分寸的,何小姐是他未來的弟妹,您別擔心。”
梁璟眯眼看窗外,片刻,他撥通了梁紀深的號碼。
是程洵。
“老三呢?”
“梁先生和顧局在銀行查監控,供貨商的賬戶上有一億七千萬,估計肯定會取款的。”程洵問,“您有事嗎?”
“電話給他。”
程洵走進經理辦公室,把手機給梁紀深,“是梁秘。”
梁紀深接過,推門出去。
“何桑為什麽沒跟你回外省。”
梁璟沒頭沒尾的一句,梁紀深一怔。
“她劇團有重要演出。”
“你托付老二照顧她了?”
梁紀深動作一頓,盯著瓷磚上的影子,眼底一霎湧動起漣漪。
“二哥怎麽了?”
“何桑坐他的車去劇院。”
電話這頭沉默。
梁璟是外人,他不願過多摻和,隻是老二什麽品性,他心裏有數。一貫風流,且不提真真假假,至少他談過的風花雪月有二三十段了,何桑與老二來往,他有必要支會老三。
“我知道了。”梁紀深掛斷。
顧江海到業務大廳尋他,看見他站在角落,臉色不太好,“紀深,不舒服?”
他遲遲沒回應。
顧江海拍了拍他肩膀,“這種精心密謀的經濟案,最難查了,嫌犯有窩藏地點,有幕後雇主保他們,沒危害社會群眾,完全征集不了線索,你身份又特殊,對外壓消息,局麵對他們有利,警方抓他們吃力。”
梁紀深揉著額頭,心事重重,卻不是為案子,而是為別的。
“我們老領導五十七歲了,口袋裏天天揣著速效救心丸,有意退二線了,沒接班人啊!”顧江海歎息,“你們冀省太能吸血,我們培養一批骨幹,你們借調,到期不還,派一批實習的生瓜蛋子下來,我們負責培訓,我們的警力比你們弱,這案子假如發生在冀省,趙局的破案效率絕對高。”
“有勞你了。”梁紀深也拍他肩膀,“我出門抽根煙。”
從銀行出來,他倚著車頭,焚了一支煙。
大抵是精神不集中,分明十年煙齡的老煙槍了,竟然嗆了肺管子,嗆得直咳嗽。
梁紀深頓時沒心情抽了,熄了火,煙灰墜地,一陣風卷著散開。
他凝視了一會兒,摸手機。
何桑彼時在更衣室換戲服,梁遲徽坐在外間的化妝室,幾名群演和他打了招呼,匆匆上台趕場,後台清靜了,她手機的震動響也愈發清晰。
梁遲徽拾起手機,“梁先生”三個字在屏幕閃爍著,他若有所思摩挲,走向更衣室門,敲了兩下。
“誰?”
“我。”
何桑下意識攥緊門鎖,“二哥,什麽事。”
“老三的電話。”
她鬆口氣,敞開一條縫隙,拿過手機,又本能反鎖了門。
外省是豔陽高照,梁紀深隻穿了一件白襯衫,灰色的亞麻西褲,胸口也悶出汗了,聽到她聲音,他情緒略微平靜了些。
“在哪?”
“劇院。”
“自己去的?”
何桑實話實說,“二哥送我的,姚姨下午也要看我演的話劇。”
梁紀深笑了一聲,“晚上演完?”
“七點半結束。”
“父親住院,母親和姚姨輪流陪護,你自己在老宅,有需要找蓉姐。”
“我住咱倆的房子,不住老宅。”她嗓音掐出水,瀉在梁紀深的心頭,也消融了他的燥意。
“我這邊解決完,早點回去陪你。”
“紀深!沒線索,撤吧。”顧江海在警車旁叫他。
梁紀深又哄了何桑幾句,跟著顧江海上警車。
她捏著手機,深吸氣,逼回眼眶裏的酸澀,平複了之後,走出更衣室。
“二哥,你喝什麽?”
梁遲徽在翻最新的劇照,何桑的照片少,她演出不如去年多了,不過僅有的四五張拍得很好,“隨意。”
何桑背對他,踮起腳,撈貨架上的水果罐頭,“後台沒有水了,你先喝點罐頭汁解渴,楊梅酸,草莓甜,你喝哪個?”
梁遲徽合住相冊,眼神掃過她,鵝黃色底顯嬌嫩,小白花的褂子,老北京繡花鞋,既天真樸實,又隱隱有趣。
這副裝扮,大多數姑娘駕馭不了,她是頗有幾分味道的。
尤其烏油油的麻花辮垂在肩頭,又粗又亮,襯得她臉蛋俏麗如雪,眉清目秀。
冀省是一座欲望的黃金城。
男人追名逐利,女人光鮮浮躁。
她是炙熱狂沙裏一抹清涼的月色,溫順地流淌,令人安寧。
何桑扭頭,“二哥?”
視線相撞,梁遲徽無動於衷移開,“你挑什麽我吃什麽。”
“楊梅吧。”她取下一罐,“草莓太甜了,你應該不嗜好甜食。”
梁遲徽撥弄著打火機,一下接一下,似是在掩飾這股莫名流動的氣氛,“你從哪聽說我不嗜甜。”
“猜的。”何桑跳到地上,走過來,“我猜對了嗎?”
化妝台的鏡燈是粉白色,照射得她格外清澈水靈,梁遲徽握住她遞來的勺子,“偶爾也吃。”
第251章 我和他沒緣分
楊梅汁酸得舌尖發澀,梁遲徽隻喝了一口,放下了。
何桑坐在化妝台,調亮了鏡燈,小心翼翼說,“顧江海在追查供貨商的下落,一直沒結果。”
梁遲徽神色淡淡,“老三自己不警惕,上鉤容易,掙脫難。”
她擰開眉筆,輕輕描畫,“二哥,你在商場人脈廣,幫一幫三哥,行嗎?”
男人從鏡子內看著她,驀地發笑,“三哥?”
“我和他沒緣分。”何桑眼眶發紅,“他在調查廣和集團,我父親何晉平的死不是意外,是慘遭謀害。”
梁遲徽目光停在她臉上,眼波幽邃,鋒芒,像淬了劇毒的利刃。
直搗她皮囊之下的最深處。
“他查一次,出事一次,倘若為了我,葬送了前程,賠上他後半生的榮譽、清白和自由,我麵對不了他。”何桑不由自主握緊了筆杆,額頭是汗,眼裏是淚,“外省地下錢莊的老板是梁董,保險櫃裏有趙太太口中的‘贓款’,而且梁董想要嫁禍你,我勸過三哥,梁董既然是地下錢莊的老板,大概率也是廣和集團真正的幕後,在阻止他查,再查下去,他會遭大禍的。”
梁遲徽眯起眼,“嫁禍我?”
何桑無辜又認真,“財務室的辦公桌擺了你的打火機。”
男人深沉至極,那枚打火機是他忽略了,百密一疏,並非試探,“你認得我的打火機?”
“我認得。”
“你和老三不懷疑錢莊是我的?”
何桑表現得沒有一丁點懷疑他,“正常人會曝光自己的錢莊嗎?即使35,98%的利率不違法,但地下錢莊終究是邊緣化的生意。”
梁遲徽沒有說話。
“梁董不惜挑撥親兒子內鬥,逼得三哥自身難保,沒精力調查廣和集團。”何桑啜泣著捂住臉,啜泣了好半晌,哽咽開口,“我體質寒,很難懷孕,他以為瞞住我了,其實我偷偷複查過,他不擅長撒謊,他騙我是他的問題,誰也不會相信他有問題,二哥你會相信嗎?”
梁遲徽後仰,倚著沙發背,心不在焉地把玩腕表,“不是什麽大病,治得好。”
“紀伯母容得下我治嗎?她一心要長孫,她同意三哥娶我,這是唯一的條件。”何桑抽紙巾,紙盒空了,手背抹了一下,“紀伯母沒有姚姨的好脾氣,她不體諒我,如果知道我懷孕困難,我哪有好日子過?她興許鬧得滿城風雨,外人會揣測我什麽?三哥沒顏麵,我更沒臉呆在冀省了。”
梁遲徽審視了她良久,走到化妝台,掏出方帕。
何桑本能躲閃,又意識到不妥,強迫自己一動不動。
“哭什麽。”男人細細擦拭她眼角的淚痕,“雖然流言可畏,總有不介意流言的人,比如我。”
她抬起頭,梁遲徽拿著方帕在她鼻尖蹭了蹭。
“手疼嗎。”
何桑不明所以,“什麽?”
男人彎腰,與她同一高度,他瞳孔黑白分明,烏漆的眼底投映出她。
“你拳頭攥得太緊了,指甲割手心不疼嗎?”
何桑一僵。
辨不明他的情緒,是喜是怒,是信是不信,隻依稀他含著淺淺的笑意,鬆開手帕,帕子順理成章落入她手中。
“這樣抗拒,那你自己擦。”
梁遲徽轉過身,推門離開。
那股壓迫感消失,何桑脊背一瞬彎曲,癱軟在椅子上。
她清楚,這番“傾訴衷腸”的分量遠遠不夠。
可梁遲徽不是普通人,他的城府九曲回環,要多高深有多高深,所有人在他這裏根本做不到無懈可擊。
他願意照單全收,已經是突破了。
這世上,讓梁遲徽心甘情願裝傻的人,太少了。
,,
何桑前半場沒什麽戲份,中場休息時,她特意去了一趟觀眾席。
姚文姬在第三排中間的區域,和一名年歲相仿的貴婦人一起喝茶。
梁延章住院,她照樣是珠光寶氣春風滿麵,不像紀席蘭一副崩潰憔悴的模樣,故意不打扮,在床榻前哭哭啼啼。
梁氏董事局現在是熱鍋上的螞蟻,梁延章閉門謝客,梁璟又從政,與商場不來往,梁紀深更不方便和梁氏高管私下接觸,需要紀席蘭出麵,沒有公開離婚,對外她仍舊是梁夫人。
然而她搞得一塌糊塗,中午布置完病房,梁延章還沒入院,董事和高管紛紛聚集在走廊,目的是見梁延章一麵。萬一情況不佳,及時立遺囑,確定新任的董事長,企業改朝換代,內部格局也有大變動,下屬押寶繼承人,押贏了,一步登天,押輸了,打入冷宮。
董事們根據梁延章“彌留之際”的態度,準備站隊了。
按道理,紀席蘭要穩定軍心,保證梁氏市場的正常運作,和梁延章的心腹密談,有條不紊地封鎖消息,澄清病情的謠言,她卻在董事麵前上演了一出夫妻情深生死相隨的戲碼,哭得人心惶惶。
姚文姬早預料到紀席蘭會出醜,沒有不透風的牆,一傳十,十傳百,權貴圈得知她那麽愚蠢,那麽不堪大用,連帶梁延章也被嘲笑,娶的夫人一房不如一房。
紀席蘭好麵子,罵她,譏諷她,比砍她一刀還難受。
姚文姬在暗處瞧好戲,等梁延章氣個半死,再去醫院接手大局。
冒險換一回藥,一箭三雕。
梁遲徽去一樓的休息室處理緊急公務了,何桑到觀眾席,他剛好處理完畢過來。
“老二。”姚文姬招呼他,“鄒太太,你小時候她抱過你呢,喊鄒姨。”
梁遲徽禮數周到,“鄒姨。”
“長這麽高了,多俊呐。”鄒太太是南方口音,很細膩悅耳,“你一歲那年我給你換過尿布呢,你好能尿的,尿一大灘,布全濕了,滴滴答答的,小屁股泡得又紅又腫。”
姚文姬笑,“你還記得啊。”
“記得的。”鄒太太讚不絕口,“渾身白白嫩嫩,吃奶的力氣可大了,叼著不撒嘴喲,我估計這小子有出息,他太執著的,果然長大是人中龍鳳——”
描述得太生動,何桑沒忍住笑,別開頭。
梁遲徽深吸氣,一言不發。
鄒太太發現何桑在,“這位是未來的三公子夫人吧?”
姚文姬剝了一顆蒜香花生,“小何是話劇院出名的大青衣,你今天才見她?”
貴婦人端詳著何桑,“我和丈夫定居外省八年了,八年前話劇院的台柱子是林敏,那姑娘演技也精湛,她的《四世同堂》上座率很火爆的,可惜香消玉殞了。我在外省倒是聽過何桑,把大流氓胡大發砸成植物人了?”
何桑抿唇,不知回答什麽。
“胡大發罪有應得,去寺廟裏欺負小何,要是我啊,砸死他。”姚文姬遞給何桑剝好的花生。
她婉拒,“姚姨,我不吃花生。”
姚文姬又遞給梁遲徽,梁遲徽也拒絕,“不吃蒜味的。”
“奶油味吃嗎?”
“不吃。”梁遲徽俯身,掀開何桑的褲邊,腳後跟貼了一塊紗布,“怎麽傷的。”
第252章 你在想什麽
“摔的。”
“在哪摔的。”
鄒太太和姚文姬在一旁盯著,何桑不自在,往後退,“老宅。”
梁遲徽蹙眉,捏住腳踝不許她退,“你白天怎麽不提。”
來劇院的途中,正好路過骨科醫院,這包紮的手法一瞧就是出自蓉姐之手,亂七八糟的。
何桑一跺腳,褲邊垂下,遮蓋住紗布,“刮破點皮,快痊愈了。”
她沒繼續留在這,邁步往劇台跑。
“你當心些。”梁遲徽叮囑了一聲。
下半場演到三分之二,餘董走下樓梯,經過二、三排的步行道,梁遲徽漫不經心翹起腿,觀眾席昏暗,餘董沒留意,結結實實絆了一跟頭,跪倒在台階上。
他詫異,“餘董,又不是節日為什麽行大禮?”
餘董齜牙咧嘴揉膝蓋,“梁二公子為什麽突然伸腳啊?”
“因為腿長,坐麻了。”梁遲徽再次伸出,展示左腿的長度,皮鞋頂在餘董的胯骨,一用力,“餘董請看。”
餘董痛得漲紅,惡狠狠瞪他。
梁遲徽視而不見,悠閑撣了撣西褲的褶痕。
姚文姬目睹了這一幕,老二在外界眼中是好性子,起碼表麵是,餘董在上流圈有一定的威望,除非撞他的槍口了,否則他不至於這麽刁難餘董。
“姚夫人。”餘董站起,抱拳拱手。
姚文姬慢條斯理喝茶。
餘董殷勤落座,“我帶客戶來看話劇,張董在二樓呢。”
梁遲徽望向二樓,張董靠著木雕圍欄,一套顯年輕的白西裝,神采奕奕和同桌交談,視線狀似無意的掃過一樓,他點了下頭,梁遲徽不露聲色也頷首。
“梁董下午住院了,梁氏集團上上下下心急如焚,顧不得工程了,省裏的十億大單基本落到張氏頭上,多虧姚夫人從中周旋,張董很感激您。”
姚文姬撂下茶杯,“梁璟與我一向不睦,他是梁家的長子,二房和三房不敢惹他,我擔了風險,張董事長不要辜負我。”
“後續省裏喂的肥差,一半的盈利匯入您的賬戶。”餘董壓低聲,“張董不在乎錢,在乎地位,當年爭奪四大家族的排位,張董憋了口氣,梁延章沒有翁瓊扶持,他算個屁!張董是白手起家,憑什麽排最末?如今周家和葉家衰敗了,張家再超過梁家,周梁葉張改成張梁周葉,張董揚眉吐氣了,您要什麽都好商量。”
姚文姬笑了,“祝他成功。”
餘董從座位上起來,“借您吉言。”
他走後,姚文姬問,“他得罪你了?”
梁遲徽沉默。
“餘董是商場的老人了,你別過火。”姚文姬疑惑,“他在張氏談不上多大的實權,你和張氏又沒合作,他妨礙你什麽了?”
司機說,“餘董追尾了二公子的車。”
姚文姬打量他,“磕傷了?”
司機又說,“二公子沒傷到,磕何小姐了。”
梁遲徽語氣不大好,“你進來幹什麽。”
“那我去外麵等您。”司機扭頭出去。
姚文姬瞥他,沒吭聲。
《雷雨》謝幕是晚上八點。
從劇院出來,姚文姬送鄒太太回家,司機沒在,梁遲徽佇立在台階上,“您自己開車?”
鄒太太笑得合不攏嘴,“你母親車技很好,在高速路還超車呢,嚇得我心髒噗通跳。”
“我讓司機送您。”梁遲徽示意司機去開那輛寶馬X6。
司機拉車門,鄒太太先上車,姚文姬朝何桑招手,“你上後座。”
“我送她。”梁遲徽直接攔住了。
何桑沒動。
姚文姬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延章在人民醫院,紀席蘭和梁璟陪護,你不去不合適。”
梁遲徽明白她在提醒自己分寸,“我送完何桑就過去。”
坐進車裏,他在劇院大門外掉頭,“你回哪。”
“金悅府。”
梁遲徽偏頭,凝望她片刻,胳膊伸向她胸前。
何桑猛地抬手,眼睜睜他繞過自己,沒有絲毫的觸碰,隻是拽出安全帶,套住她,“追尾過一次了,不長記性?”
她急促喘息,緊張感平複下來,“謝謝二哥。”
何桑拘謹坐著,入夜了,整座城市霓虹連綿,雨霧飄浮在高樓大廈之間,燈火曖昧迷醉。
彩色的光與影掠過他,有刹那的停留。
被零星灑落的雨點淹沒了。
車泊在小區門口,梁遲徽熄了火,摸出置物櫃的煙盒,咬出一根。
何桑不排斥煙味,梁紀深的煙癮比任何男人都大,她聞習慣了,不過梁遲徽還是紳士詢問了一句,“行嗎?”
她點頭,“行。”
梁遲徽略低頭,摁下打火機,火苗一霎淩空,照亮他的一張臉,何桑感覺他每天會有一些不一樣,形容不出是哪裏不一樣,氣韻,表情,深度,總之完全琢磨不透。
何桑在想,那個倪紅跟了他十年,又了解他多少呢。
他如此神秘莫測,是不是代表他有許多不可告人的內幕,深埋在暗無天日的地方,越是接近他,越有機會揭開何晉平的真相。
如果梁遲徽計劃報複三房,他肯定先扳倒梁紀深,梁紀深無法翻身,他才動得了紀席蘭。在他身邊,可以掌控他的風吹草動,他千防萬防,總不像防備外人那樣謹慎,會稍稍鬆懈的。
“你在想什麽。”梁遲徽頭撇向窗外,夾著煙,煙灰墜在無邊無際的黑洞一般的夜色裏。
第253章 我不放心你
何桑驟然回過神,不自在地坐直,“姚姨喜歡我演的話劇嗎?”
“我母親不感興趣話劇。”男人指間的煙火半明半昧,“不過很喜歡你。”
她抿唇笑,“姚姨是好人,表麵不易親近,實際脾氣隨和。”
“我不是。”梁遲徽猛吸了一大口煙,朝車窗敞開的縫隙吐出,“你可想清楚了。”
何桑一愣,“你不是什麽?”
“明天有演出嗎。”他話鋒一轉。
“有演出。”
“還演四燕?”
她撥弄著儲物格裏的潤喉糖,花花綠綠的包裝紙,有薄荷的,有金銀花的,語氣不免埋怨,“我演四鳳,你沒看嗎?”
梁遲徽在台下看她了,沒看戲。
“沒演過四燕?”
何桑搖頭,“有個配角是紅燕,兩個角色你搞混了。”
氣氛凝滯了片刻,梁遲徽糾正,“你別生氣,我記住了,是四鳳。”
她解開安全帶,“你下午在劇院喝了不少茶,我不請你進屋喝水了。”
梁遲徽淡泊回了一句,“不渴。”
他此時透出一種疏離的禁欲感,即使孤男寡女在車上,他強壓下那股無所遁形的荷爾蒙張力,讓她踏實平靜。
不畏懼他。
“二哥,路上小心。”
何桑推車門,男人從後麵倏而握住她手腕。
她一激靈。
“二哥?”
梁遲徽垂眸,他手臂的膚色白,她亦是冰肌玉骨。
粗大的青色血管遒勁剛硬,女人是纖弱的,青而發紫,像一大一小的藤蔓在纏綿糾葛。
他聲線喑啞,“追查供貨商的下落,我盡力。”
何桑瞳孔一亮,望著他,“你有辦法嗎?”
“我托人問問。”
“是梁董指使他們的,”她欲言又止,“你幫三哥查,梁董會遷怒你嗎?”
梁遲徽目光幽邃熾熱,“你希望老三平安,也希望我平安?”
何桑低著頭。
他險些失控笑出來。
不愧是大青衣,入戲三分,演上癮了。
分明在試探他和梁延章是不是一夥的,他有多少實權和分量,借此判斷梁延章對他的信任程度,偏偏表達得如此溫柔體諒,令他心軟。
自古紅顏多禍水,梁遲徽算是領教了。
“但你更希望老三平安。”
何桑眼睫顫了顫,“嗯。”
梁遲徽輕笑,“你相信地下錢莊不是我的,相信我沒有陷害老三,對嗎。”
她仍舊嗯。
“一直信嗎?”
何桑手指蜷了蜷,“也許。”
“那就夠了。”梁遲徽鬆開她,“我看著你進門。”
她下車,扭頭揮手。
男人笑著也揮手。
那副窈窕的身影邁過大門,梁遲徽收斂了笑意,麵無表情。
他放平駕駛椅,掌心墊在腦後,頭頂天際是灰蒙蒙的烏雲。
這姑娘的招數既不高明,也不拙劣,主打真誠牌,連懷孕困難也告訴他了,急切攻破他的防線。
一邊接近,一邊“自保”。
玩“空手套白狼”,套“梁二夫人”的名分和待遇,順理成章深入他的地盤,包括雲海樓,地下錢莊,時機成熟再一步步逼至廣和集團。
他驀地發笑,老三眼力挺毒的。
何桑天生討喜,沒攻擊力,又好糊弄,男人很容易憐惜她的“笨”,甘心吃點虧。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女人,往往太豁得出,沒底線就沒意思了,越是不肯“犧牲”,悄悄算計他偷襲他,越有意思。
梁遲徽調查過,何晉平忠厚老實,非常寵愛何桑,父女感情超過大多數人。妻子與初戀勾搭,好吃懶做,他提過離婚,要求房子和女兒歸自己,車和存款歸妻子,妻子作為婚姻的過錯方,他已經仁至義盡了,何桑的繼父黃勇擔心後續沒有撫養費,要求何桑歸母親。
何晉平哪裏舍得,黃勇心術不正,女兒花樣年華豈不是羊入虎口。
在打離婚官司期間,死在護城樓的工地了。
何桑的噩夢也開始了。
梁遲徽起身,調頭駛出小區。
,,
何桑在玄關換鞋的工夫,發現架子上多出一雙女士皮鞋,棕色方頭,羊皮底,她正要撿,黑暗中,傳來男人煙熏後沙啞的聲音,“演完了?”
何桑本能尖叫。
壁燈亮起,她捏著門把手,渾身汗毛倒豎。
客廳裏,梁紀深風塵仆仆的模樣。
他瞥了她一眼,雙腿岔開,上身前傾,胳膊肘撐在膝蓋,搓了搓手,又搓臉。
疲倦至極。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何桑驚魂未定,癱軟在牆角。
“九點到家。”
她劃開手機屏幕,九點十分。
梁遲徽那輛賓利在院門外也停了差不多十分鍾。
何桑撂下手機和鑰匙,“外省有線索了嗎。”
“沒有。”
梁紀深搓得臉通紅,眼裏浮起密密麻麻的血絲。
“我安排蓉姐過來照顧你。”
何桑走向沙發,“蓉姐照顧我,那伯母呢?”
芳姐照顧梁延章和梁璟的起居,二房、三房基本不使喚她,偶爾使喚,也是蓉姐忙不開了。芳姐畢竟是翁瓊的陪嫁,在老宅的地位媲美半個女主人,梁延章對她也客客氣氣的。
翁家如今在華盛頓定居,與國內不來往,和芳姐是有聯係的,每年的清明祭日,翁家也會派人到冀省祭拜,隻是避開梁家,梁家在上午,翁家在下午,互相不碰麵。
翁家在華人圈相當有名,華爾街金融最鼎盛的時期創下巨額資產,翁家有三女無子,翁瓊是長女,有四個外孫,梁璟是長外孫。
基於生母的雄厚背景,梁氏集團的董事才這麽重視梁璟,他一旦繼位,企業的價值不止翻一倍。
梁紀深環住何桑的腰,緊緊貼著她,“媽在醫院看護,芳姐陪床,用不上蓉姐。”
何桑摩挲著他頭發,他分泌旺盛,愛出油,加上平時去中海集團上班做發型,下班更油了,何桑會替他清洗,按摩頭皮。
她指腹不輕不重揉著他,“舒服嗎。”
“舒服。”
梁紀深這會兒沒有了棱角,沒有了戾氣,圓滑而柔軟,毫無戒備地偎在她懷裏,如同托付了自己全部身家性命。
“演出順利嗎?”
“順利。”何桑捧起他腦袋,撫摸他下巴的胡茬,“你非要折騰一趟,一百多公裏呢,累不累。”
“累。”梁紀深再次抱住她,他佝僂著脊背,頭抵在她胸脯,那一處嬌嬌熱熱,像甜膩的棉花糖,“不放心你。”
第254章 我怕回家,你不在
何桑喉嚨發澀,眼睛脹疼。
仿佛下一秒,信念徹底崩塌。
管什麽仇恨真相,管什麽權勢清白,做人世間一對普普通通的夫妻。
淹沒於茫茫人海,奔波於三餐四季。
經曆過大起大落陰謀詭計,方知細水長流平淡相守是多大的福氣。
但何晉平不能白白枉死,她一夕家破人亡,沒了父,幾乎也沒了母,黃勇的侵害,母親的絕情,在何晉平離世後,她整整煎熬了六年。
那六年,她根本不敢回頭望。
梁紀深同樣不應該身敗名裂,他有那麽輝煌榮耀的過往,那麽光彩熠熠的前程,是他流血流汗滾刀山爬火坑掙回的,為一段兒女情長,賠上自己的前半生與後半生,老張和老蔣傾注了畢生的心血栽培他,力保他,他不單單屬於她,屬於微不足道的愛情。
她如何拖累他,髒掉他,當一個罪人呢。
何桑長長呼出一口氣,“我在冀省二十三年了,又不是人生地不熟,還會丟嗎?”
“萬一你被拐跑了。”梁紀深悶笑,“我怕回家,你不在。”
她一僵。
男人胸膛微微震動,沉鈍磁性的回音,“怎麽了?”
何桑強顏歡笑,“我去放洗澡水,你不是累了嗎。”
“我馬上回外省。”梁紀深站起,“小李在小區門口等我。”
他係著襯衣扣子,“這次父親住院,顧江海和市局打了報告,不然我回不來。”
何桑五髒六腑揪在一起,又撕扯得四分五裂,“我一切都好,你安心解決麻煩。”她抓住他手,“說不準過幾天供貨商投案自首了呢。”
梁紀深默默凝視她,凝視了好半晌,忽然吻住她,吻得難分難解,不知多久,他終於喘息著停止。
“我走了。”
何桑舔掉嘴角一滴鹹濕的淚,“我送你。”
“別送了。”梁紀深用力摁住她肩膀,“我清清靜靜走,你一送,我舍不得走了。”
何桑笑出聲,“好。”
他轉過身,走出幾步,拉開入戶門,外麵是漫無邊際的夜色,緩緩掩住他寬闊深沉的背影。
何桑躺在沙發上,天花板灼白刺目,梁紀深留下一片餘溫。
濃烈的煙味鑽入鼻腔,她心髒血肉模糊,猶如一個玻璃罩子封住她,抽幹了氧氣,她體驗著一點點窒息,一點點休克的極端痛苦,無法救贖,無法逃出。
蓉姐在二樓收拾完臥室,麻利走下樓,“何小姐,明早我去市場采購,冰箱都是空的,您愛吃什麽,喝什麽,提前寫個單子,省得我忘了。”
何桑一動不動,提不起精神,“您隨意添置吧。”
“我新換的床單和枕頭,您工作一天,先上樓睡覺。”蓉姐攙扶何桑起來。
“梁董好些了嗎?”
“老毛病了,要好好療養一陣。”蓉姐清理茶幾上的雜誌和爛掉的水果,“您吃飯了嗎?”
“沒吃。”
“餓著睡覺哪行啊!我煮一碗白粥吧,您墊一墊胃口,家裏隻有米了。”
何桑有氣無力笑,“辛苦您了,蓉姐。”她脫著襪子,內衣,“鞋櫃上的皮鞋是您的嗎?”
“是我的。”
“羊皮底挺貴吧?”
蓉姐在水池裏淘米,“是姚夫人不穿的舊鞋,其實也不舊,姚夫人愛美,衣服和鞋子穿一兩次便不穿了。”
何桑走到廚房,倚著門框,“姚夫人做生意?”
“她在東南亞有一個美妝品牌,和法國也有合作的,她負責加工,包裝。”蓉姐沒防備,逮什麽講什麽。
“是嗎?”何桑驚訝,“姚夫人賺的錢是外匯吧?”
蓉姐瀝幹淨水,又淘洗了一遍,“具體我不曉得了。”
何桑笑了笑,沒繼續追問。
梁紀深坐上顧江海的車,將車窗完全打開,夜風灌入,他情緒不太好,“有煙嗎。”
“有。”駕駛位的小李遞給他一盒煙,七塊錢一包的紅塔山經典,“您湊合抽吧,我工資少,發獎金才買十塊錢以上的煙。”
梁紀深拆開包,“火。”
“沒打火機,火柴行嗎?”小李燒了一根,伸手燎他的煙頭,“您也見過何小姐了,咱們回程吧。”
他仰起頭,像竭力隱忍著什麽,側臉線條緊繃,小李也慌了神,“您要是頭痛,掛個急診?”
梁紀深擺手,攥拳遮在額頭,胸口急促起伏著。
“走吧。”
小李發動引擎,“您確定沒事吧?”
梁紀深手心擋了半張臉,陷在後座一團昏暗中,“沒事。”
,,
姚文姬送鄒太太回到鄒家的祖宅,又開車去人民醫院,三名高管在走廊的長椅上聽消息,病房門上的窗口掛了簾子,瞧不見裏麵是什麽景象。
病房位於二樓,是市裏專用的高幹病房,單獨有一部電梯,一個小食堂,與外界隔離,很適合私密療養。
高管看到她現身,紛紛上前圍住,“姚夫人,梁董在監護病房六個小時了,到底什麽情況?”
姚文姬挎著一袋子餐盒,盒裏是梁延章愛吃的糕點,“你們稍安勿躁,我和大夫聊聊,有任何消息及時通知你們。”
高管們坐立不寧了,“那有勞姚夫人,我們在這裏恭候您。”
“喲——”紀席蘭推開他們,直勾勾盯著姚文姬,“文姬姐打扮得這樣美豔動人,今晚是和張董事長約會了嗎。”
姚文姬也盯著她,“你倒是樸素,開拖拉機去鄉下插秧了嗎?”
高管們心照不宣退到一旁。
紀席蘭疾言厲色,“延章病重,我擔憂他身體,哪有心思濃妝豔抹幽會野男人啊,這點我向文姬姐學習。”
醫生這時從隔壁的配藥室出來,“梁夫人,您不要吵,梁董在休息。”
一名高管迫不及待詢問,“梁董醒了嗎?”
醫生說,“院方隻和家屬溝通,請包涵。”
高管指著姚文姬,“她是梁董的家屬,可以進病房探視嗎?”
醫生扶了扶眼鏡框,打量姚文姬,“您是家屬?”
“她是前妻,因為出軌離婚的。”紀席蘭陰陽怪氣,“這一身光鮮亮麗,有傷心的樣子嗎?延章是病人,她是來氣他的,還是來探視他的?”
第255章 當心憋壞了
芳姐這時將房門敞開一道縫,裏麵傳出梁延章的聲音,“是文姬嗎。”
姚文姬走向門口,“延章,是我。”
“你進來。”
高管們不約而同跟在姚文姬後麵,試圖在開門的瞬間一窺究竟。
“延章!”紀席蘭踮腳喊,“我在外麵呢!文姬姐剛來,她不了解你情況。”
梁延章在病房待了大半天,始終沒同意紀席蘭進屋,是芳姐伺候他,她本以為在集團董事的麵前,他會給自己體麵,要麽她先進,要麽也不同意姚文姬進,結果梁延章無視了她,隻見姚文姬。
她麵色難堪。
姚文姬噙著笑,“席蘭,一起嗎?”
紀席蘭更難堪了,“你別得意!”
“我沒什麽好得意的,你瞧我不順眼,我瞧你同樣,隻不過我顧全大局。延章是梁氏集團的主心骨,我希望他早日康複出院,公司上上下下也安心。你我的私人恩怨,不足掛齒。”
董事們互相對視,神色各異。
紀席蘭心裏咯噔一下,掉進這老狐狸精的陷阱了。
姚文姬的確有道行。
老二和老三的能力不分伯仲,出身也差不多,母親都是續弦,年歲相仿,老三的媳婦家世普通,老二的媳婦至今沒影兒,他風流成性,十有八九娶乖巧溫馴的漂亮姑娘,娘家勢大的,多少驕縱,他是不接受的。
在這群老頑固的眼中,唯一能比較的,隻有“子憑母貴”“垂簾聽政”了。
姚文姬和紀席蘭誰的格局大,堪大任,誰的兒子上位概率大。
這幾天,姚文姬出盡了風頭,紀席蘭出盡了醜,仿佛算計好的,踩著點兒請君入甕。
董事們退到角落,竊竊私語,“姚夫人有女主人的氣度,支持二公子吧?”
“大公子外祖家是華盛頓的翁家,唐人圈的富商代表,梁董不止一次暗示咱們,由他繼位。”
“大公子從政,商場手段弱,若是二公子手足相殘,翁家再厲害,大公子的資質不行,也扶不起他。”
“我站隊三公子。”一名戴眼鏡的高管開口,“三公子勢力最大,背後是省裏的老張和老蔣,雖然梁夫人不成氣候,但三公子自己扛得起風浪,不需要她輔佐。”
紀席蘭扭頭,直奔食堂。
夜宵窗口亮著燈,一個四十出頭的男人在清理籠屜,餐盤上隻剩六七個蒸餃,男人認得她,趴在窗口,“表姐。”
她把一小包藥粉甩在櫃台,“明天你姐夫的傭人來買蒸餃,你提前安排。”
男人先關閉了攝像頭,再拿起藥包,“那個芳姐?”
“對。”
他嘬牙花子,“太冒險了,大劑量啊,姐夫身子虛,這萬一,”
“你少廢話,承包食堂一年上百萬的利潤,沒有我梁夫人的身份,輪得到你?”
“是是是,”男人點頭哈腰,“表姐,你是全家的大恩人。”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紀席蘭的娘家,姨舅,叔伯,凡是沾親帶故的,借了她不少光,在醫院承包食堂,搞工程當包工頭,開幼兒園,開餐廳,全部發家致富了,梁延章的三任夫人,紀席蘭是撈好處最多的。
倒是梁紀深不慣著他們,經常授意衛生監督局的同學突擊檢查,好在他們貪婪歸貪婪,膽子小,做買賣算是規矩,沒曝出什麽黑幕。
姚文姬反鎖了房門,走到病床前,梁延章的精神不似白天那樣萎靡不振,有起色了,“一天沒見到你,去哪了?”
“去劇院了,何桑下午演《雷雨》。怪不得你欣賞她,她是有翁瓊姐的風範。”
梁延章笑,“我病重,你去看戲了?”
“你即使死了,紀席蘭在家屬席的第一位,你的骨灰合葬是和翁瓊姐,我著急什麽。”姚文姬攏著旗袍的下擺,款款落座。
梁延章就喜歡她坦率不裝,波瀾不驚。嫌棄紀席蘭遇事風風火火,兜不住梁家的門麵。
男人隻要喜歡,千方百計放大她的優點,哪怕她天天沒好氣,也覺得她是真性情。
“這是股份轉讓協議,你過目。”梁延章從枕頭下抽出一份合同,“我名下45%的股份,梁璟繼承10%,老二繼承35%,加上老二名下已有的7%,他是毫無異議的董事長。”
姚文姬一愣,“老三呢?”
“老三沒有。”梁延章沒過多解釋。
“紀席蘭一心爭家產,她兒子沒有股份,她未必答應吧。”姚文姬翻著文件,“老三掌管中海集團,是場麵上的大人物,家族如此排擠他,會議論紛紛的。”
她丟回合同,“你重新分配吧,老二多我沒意見,畢竟梁氏集團有今日的輝煌他功不可沒。老三一分沒有,不合情理。”
“文姬,老三和我不是一條心。”心電監護儀在滴滴響著,梁延章語氣沉緩,“梁璟是長子,我不得不給他一部分,周全他和翁家的顏麵。老二孝順,替我擔了很多事,而且我對他有愧,他繼承大頭是理所應當。”
姚文姬這次沒出聲。
梁遲徽淩晨匆匆趕到醫院,車燈照射在走廊的玻璃,姚文姬站在原地等他。
“送完何桑了?”
他脫了西服,搭在臂彎,轉移話題,“紀席蘭和梁璟在嗎。”
“紀席蘭出去買宵夜,梁璟回單位睡覺了。”
梁遲徽推病房門,姚文姬攔住他,含笑打趣,“沒上樓坐坐?”
“坐什麽。”他一本正經。
“你不是赫赫有名的風流二公子嗎,你問我啊?”姚文姬沒忍住笑,一種識破他的眼神,“莫非我兒子是假風流,真純情。”
“您歇息吧,我守夜。”梁遲徽仍舊避而不答,邁步進病房。
姚文姬小聲,“當心憋壞了。”
他偏頭,“您聽聽,像話嗎?”
“我懶得管你。”
“那我多謝您了。”梁遲徽板著臉關上門。
梁延章沒躺下,倚著床頭在批文件,“你母親告訴你了嗎。”
“告訴我什麽。”
他撇頭,示意床頭櫃,“你自己看。”
梁遲徽坐在陪護椅上,隨手翻開,沒多大的驚喜,更不意外。
“兩個供貨商藏在什麽地方。”
“安全的地方。”梁延章在文件的落款處簽字,“天羅地網也抓不到。”
“我問具體的地方。”
梁遲徽麵無表情,合住轉讓協議,“我要這兩個人。”
“你要人?”
“我有用處。”梁遲徽直視他。
梁延章摘了老花鏡,“老三查到你頭上了?”
“不,他懷疑的是您。”
“疑心人皆有之。”梁延章不以為意,“他沒證據。”
“如果有證據呢。”梁遲徽手臂撐著椅子扶手,略俯身,漫不經心摩挲後腦勺的發茬,“您別賭了。”
梁延章審視他,“你打聽到什麽了。”
他人高馬大,窩在椅子裏,氣場也非凡,“該收尾了,再僵持下去,逼急了老三,後果不是您能預料的。”
梁延章思想鬥爭了一番,“我收手,他繼續查廣和集團呢?”
“他不會查了。”梁遲徽笑容意味深長,“我保證。”
“你保證?”
“最難纏的從來不是老三,是另外一個人,既細膩,又會演。”梁遲徽緩緩起身,“這個人我親自來對付,任何情況下,您不準動手。”
第256章 你多一天都不等?
第二天的演出何桑請假了,梁延章住院,她不探望不合適,蓉姐燉了一鍋鯽魚豆腐湯,煮了餛飩,又拌了爽口的涼菜,她拎著去醫院。
病房一股熏人的味道,衛生間嘩嘩的流水響,何桑環顧一圈,“芳姨,伯父沒在嗎?”
芳姐在床邊拖地,“梁董腹瀉了,沒來得及下床,床單弄了一大灘,紀夫人照顧他洗澡呢。”
何桑詫異,梁延章日常保養得好,體魄健壯,高血壓複發是危險,可病情已經穩定了,總不至於不能自理的程度。
“二哥呢?”
“二公子去水房給梁董洗衣服了,床單扔了,洗一洗衣褲。”
何桑打開保溫袋,“他吃午飯了嗎。”
芳姐收拾餐桌,一樣樣擺好,“都沒吃呢,先通通風,散了味道再吃。”
何桑挑了一盒涼菜和雞湯餛飩,“我下樓找二哥。”
一樓水房在醫院的後門,一個長條形的胡同裏,環境很舊,住院部每層樓有公共的盥洗房,除非排長隊,家屬才來這間備用水房,因此年久失修,還是凹凸不平的水泥地。
水房光線晦暗,何桑小心翼翼淌過水窪,在一扇窗戶下,發現了梁遲徽。
他穿著昨晚的襯衫西褲,衣袖卷起,勒在臂肘處,小半胳膊浸泡在水盆裏,一搓一揉間,手指骨節愈發的白皙精凸。
縷縷盤桓的青筋,像帶劇毒的小蛇,植入血脈,他整個人如同一團毒瘴,一團迷霧。
“二哥。”
梁遲徽側過臉,“你怎麽來了。”
何桑舉起飯盒,“小餛飩,涼拌菜。”
他笑了一聲,“你煮的?”
“蓉姐煮的,我親手打包。”
梁遲徽笑聲更大。
“打包是手藝活兒,湯湯水水很容易灑的。”何桑把餐盒擱在不遠處的塑料板凳上,又返回水池。
水房很清靜,一陣風刮過,空氣中彌漫洗衣液的清香,細細聞,依稀有梁遲徽身上的男士香水味。
濃烈不膩,厚重冷豔。
清絕的,沉鬱的孤獨感。
太契合他了。
過鼻不忘的特殊。
何桑也挽起袖子,“你去吃吧,我洗。”
梁遲徽挪開盆,“我父親的貼身衣物,你一個姑娘不要碰。”
她歪著頭,“二哥。”
“講。”
“你鼻梁上有泡沫。”
梁遲徽手臂彎曲,蹭了一下,“掉了嗎?”
何桑伸手,沒觸摸到他的皮膚,隻懸在鼻骨一掠而過,“這裏。”
他又蹭了一下,她笑,“好了。”
梁遲徽將衣服搭在晾衣繩瀝水,端起餛飩碗,坐在凳子上,“你沒吃?”
“四鳳的戲服有點小,也許是我胖了。”何桑攪拌碗裏的涼菜,咽了下唾沫,“我不餓。”
他笑出來,舀了幾顆餛飩在碗蓋上,“牛肉玉米,不發胖。”
何桑湊近嗅了嗅,蓉姐最擅長麵食,餡料兒很香,她捏起一顆吸溜到嘴裏,梁遲徽皺眉,給她筷子,“我沒用過。”
她接過筷子撅斷,一副長的變成兩副短的,自己留一副,還他一副,“二哥,梁董是大小便失禁了嗎。”
梁遲徽撥著碗裏的餛飩,驀地又發笑。
她神情認真,沒意識到吃飯的場合聊這個多敗興。
“沒失禁,是脾胃失調。”
何桑神秘兮兮說,“伯母在衛生間幫梁董洗澡了。”
梁遲徽淡淡嗯,“我母親和芳姐不方便,紀姨是名義上的梁夫人,隻能她做。”
何桑抿唇笑,又吸溜了一個餛飩。
男人睨了她一眼,“你小腦袋琢磨什麽。”
趁何桑不注意,梁遲徽又夾了一顆放在她碗蓋。
這姑娘確實比去年初見的時候豐潤了一些,白裏透粉麵若桃李,可底子太瘦了,腰肢也窄,長個三五斤肉也顯不出。
“我吩咐下屬去搜查了。”
何桑盯著他。
梁遲徽嗓音清朗好聽,“三天之內有消息,應該可以解決。”
她沒吭聲。
果然。
梁遲徽和梁延章一夥的。
就算長安區局的一把手顧江海,舉全局之力,掘地三尺挖了半個月,也沒挖掘到蹤跡,一夜而已,梁遲徽就挖到了。他的人脈再廣,能超過局子嗎?顧江海查線索,有的是辦法折騰,權力這東西,是富商的金錢比不了的。
由此證明,無論梁延章幹什麽,梁遲徽有資格插手,倘若廣和集團的真正幕後是梁延章,梁遲徽肯定了解一切內幕。憑他的謹慎,他百分百攥著關鍵性的證據。
何桑心髒怦怦打鼓。
幾乎跳出喉嚨。
她這步棋,沒走錯。
梁遲徽察覺她魂不守舍,“三天太久?”
何桑咬嘴角,心不在焉地戳碎了餛飩。
“兩天行嗎?”他眉頭再度皺起。
她耷拉眼瞼,點頭。
微風拂過,發絲吹向腦後,尖尖的下巴,小小的梨渦,分明那麽多姑娘勝過她的美,偏偏唯有她,令人感到如沐春風的舒適。
四目相撞,她笑得眼梢彎彎,梁遲徽看向別處,明白她故意裝可憐,中了她的計了,眼底不由自主也漾了笑意,“你多一天都不等?”
“三哥平安,我才踏實。”何桑紅了眼眶,“我離開他,他一定生氣,惱我,恨我。”
梁遲徽目光落在對麵一株海棠樹,沒有說話。
片刻,她掏出口袋內的方帕,塞在他手心,“我洗幹淨了。”
他一握,恰好連同她的手一並握住。
水房後邊是地下停車場的出入口,醫院大門有泊車位,一般上午占滿了,會泊在地下車位。
保姆攙扶著一名中年貴婦從住院部出來,餘光無意一掃,提醒貴婦,“太太,是二公子和三公子夫人。”
貴婦停下,觀望這一幕。
第257章 像他所有的秘密一擊破碎
陳舊的水房裏,男人單手托著一碗餛飩,吃相斯文,長袖挽起,襯衣紮進皮帶內,氣質幹練又利索。隻一張隱匿在昏暗中的側臉,依稀看得出是一個非常英俊高瘦、風度翩翩的男子。
破敗潦倒的老胡同,襯得他愈發幹淨清雋,溫雅如玉。
風吹垮一塊牆皮,正好掉在碗內,男人的筷子一頓,旋即皺眉,何桑笑眯了眼,“沒法吃了,病房有豆腐魚湯。”
他夾起那塊泡濕的牆灰,“我還沒嚐什麽味道。”
“是啊。”何桑敲了敲碗蓋,“你偷偷夾給我了,自己手忙腳亂一顆沒吃。”
梁遲徽不禁露齒笑,“你發現了?”
“餛飩越吃越多,我又不傻。”她鄭重其事。
“能發現越吃越多,是聰明。”男人笑得止不住,“你臉上也有泡沫。”
何桑鬥眼,聚焦在鼻尖,“哪裏?”
梁遲徽注視她這副模樣,笑出聲,拇指摁住她鼻骨,指腹一抹,她肌膚滑滑膩膩,陽光下的泡沫五彩斑斕,融化在她眉目間。
像他所有秘密的、晦暗的歲月,一擊破碎。
梁遲徽從椅子上起來,將空碗丟在胡同口的垃圾桶,“收衣服。”
“瀝幹水了嗎?”何桑也起來,跟上去。
“回病房再晾幹。”
繩子一頭綁在樹冠,一頭綁在筒子樓的鐵杆,離地有三米,梁遲徽伸直手臂剛好,何桑踮腳也夠不著,他這會兒蹲在水泥池前,涮洗盆底的沙土,她蹦高,抓著吊在空中的衣擺。
自下而上的角度差得不多,梁遲徽的角度卻差了十萬八千裏,他甩掉盆裏的水,“你矮,我來。”
何桑胳膊肘撞開他,踩住塑料板凳,一件件摘下。
衣服濕漉漉粘在繩索上,她拽得又使勁,抻得又長又擰巴,梁遲徽接過,“還能穿嗎。”
“寬鬆版的舒服,你穿過韓版嗎?”
他隨手一疊,堆在盆裏,“沒穿過韓版的病號服。”
頭頂的樹葉裹著昨日的積雨,晾衣繩一動,也搖晃了樹,雨珠簌簌濺下,何桑下意識閉眼,額頭淋濕了一大片。
梁遲徽在後麵虛虛地環住她腿,“踩穩了。”
何桑拱了拱膝蓋,“你躲開。”
他不放心,“摔下來。”
“摔不了,我會舞蹈,我的拿手好戲是一飛衝天。”
梁遲徽臂彎稍稍舒展開,仍舊環繞著她,擔心她跌倒,他可以第一時間收攏,抱住她。
何桑瞄準空地,腳板一彈,跳起往下墜,手劃出一個圓弧,梁遲徽本能卡住她腰,借她一點力,她站好埋怨,“你不要拉我,我以前跳很高的。”
她比劃著,“我有荷花杯比賽的錄像,我是古典舞組。”
梁遲徽又一次失笑。
塑料板凳沾水太滑,這姑娘也怕摔,所以舞姿畏手畏腳的,跟個企鵝一樣,美感沒有,喜感不少,但他相信何桑舞蹈的專業性,腰肢綿軟,腿也纖細,脖頸修長,正是天生的苗子。
扮上古典舞姬,就算功力不出眾,“禍國殃民”的韻味是百分百的。
梁遲徽遞給她帕子,“錄像在哪?”
她擦拭雨珠,“二哥要看嗎?”
“學習一下。”
他一本正經的,逗得何桑笑,“你現在學習太遲了,我三歲抻筋的。”
梁遲徽步伐緩慢,遷就她的小步子,“我有格鬥和拳擊的功底,練得了嗎?”
“那你會劈叉嗎?”
他認真,“我會劈磚。”
何桑麵向他,倒著走,“那你會下腰嗎。”
“健身房的器械練過,三百個。”
她記得梁紀深也練那個,整個人懸空橫臥,重心集中在腰腹處,是練腹肌和腰力的,梁紀深一口氣做多少個,她沒問過,估計三百個上下。
梁紀深做三百個不稀奇,他體魄精壯,二十歲出頭那陣天天練,梁遲徽強度這麽大,出乎她意料。
怪不得,黎珍慧眼識人,篤定梁遲徽文縐縐的胚子,其實武力值頗高,很能打。
海棠花凋零了一路,混在泥裏,梁遲徽走過那條狹窄的石板小道,“你會跳雙人舞嗎。”
何桑捧著盆,“華爾茲嗎?”
“不是。”他也比劃手勢,開口有幾分晦澀,“裙子是閃亮的,摟著跳。”
她恍然大悟,“拉丁舞吧?”
梁遲徽笑了一聲,“好像是。”
“我沒學,我爸爸保守,他不同意。”
他點頭。
何桑肩膀浮了一朵粉色的海棠,他邁開大步,抬手拂去。
貴婦人目睹這一幕,醍醐灌頂,“原來梁家二公子心儀的女人是她。”
梁遲徽彼時散發出一種成熟專一的人夫感。
與外界印象裏,大刀闊斧開創“中央集權”商業新政的梁總經理,那一派笑裏藏刀,殺伐決斷,完全判若兩人。
眼眸溫柔得溺出水。
保姆說,“老爺子和老太太催婚,張羅了那麽多權富子弟,安意一個瞧不上,一心迷戀二公子,消瘦了一圈。”
方太太愁眉不展,“婆婆的身子不行了,熬不過夏天,安意是方家唯一的孫輩,她的婚姻是頭等大事。”
“可是二公子不喜歡安意,”保姆打量何桑,“這姑娘也沒多漂亮,先生調查過,她繼父不務正業,靠她母親養活,勒索三公子一百萬,她繼父在賭場揮霍了上千萬的聘禮,口口聲聲我女婿有錢,據說又欠下一屁股債,債主馬上去中海集團討賬,咱們安意哪都比她強,論家世,這姑娘遜色了一大截呢。”
方太太同樣不甘心,方家嬌生慣養的名門貴女,輸給普通家庭的女兒,簡直是奇恥大辱。
她返回住院部,“梁夫人在幾樓?”
保姆掀開擋風的門簾子,“二樓高幹病房,協和醫院的專家24小時特護呢,三公子的麵子大。”
紀席蘭這時攙扶著梁延章走出衛生間,“好些了嗎,延章?”
他萎靡不振,“我一輩子強勢,竟然有這一天。”
“您又不是癱瘓失禁了。”芳姐鋪好被褥,“來不及下床而已。”
梁延章坐下,“老二呢?”
紀席蘭不樂意告訴他老二去洗衣褲了,老二孝順,顯得老三不孝,“在食堂吧,他餓了。”
她故意問芳姐,“文姬姐今天過來嗎?”
芳姐搖頭,“姚夫人在老宅補覺。”
紀席蘭陰陽怪氣,“文姬姐夜夜要睡美容覺的,她是美貌在,江山就在,那天早晨啊,她眼角長出一根細紋,風風火火下樓去保養。當時老二被免職,在老宅閉門反省,文姬姐想得開,老三要是不懂事啊,我氣都氣死了,她也五十多歲了,太不安分。”
梁延章瞥了她一眼,紀席蘭在他背後墊了個枕頭,無意間暴露了那份股份轉讓書,她麵色煞白,“你決定老二繼承了?”
“基本定了。”
紀席蘭翻著合同,“梁璟有10%,老二有35%,那老三呢?”
第258章 跟蹤
梁延章對於她大鬧一場是有心理準備的,“老三是中海集團的一把手,他避嫌。”
“避嫌?”紀席蘭狠狠撕毀協議書,“梁璟是長子,我不配和翁瓊爭,可老二繼承35%,你是打我臉嗎!姚文姬出軌滿城風雨,你戴了一頂好大的綠帽子,淪為上流圈的笑柄,她如今和姓張的奸夫藕斷絲連,我不信你不知情。”
梁延章腦仁疼,“我和文姬離婚了,再嫁是她的自由,哪來的奸夫?”
紀席蘭握拳,“你給老三3%的股份我也認了,你一分不給,外人怎麽看待我們母子,你對我不滿,憑什麽殃及我兒子?老三也是你的骨血!”
“你是為了對外保全顏麵,還是為了錢?”梁延章毫不留情。
紀席蘭淚如雨下,“你太不公平了。”
“你討公平是嗎?”梁延章也煩了,“翁瓊的娘家80年代出資一千萬,我擴大了梁氏集團的規模,文姬生下一個兒子淨身出戶,老二為梁氏集團立下汗馬功勞。你除了花錢享樂,為我教養出一個好兒子!老三處處和我作對!自從他任職中海集團,他分明有權力給梁氏集團招商引資,介紹工程,他做過嗎?我選繼承人,是發揚光大梁氏集團,不是監督梁氏集團的。”
方太太站在門外,示意保姆叩門。
看來大局已定。
梁遲徽是梁氏集團的新任董事長了,梁家未來的接班人。
方家攀上這樣的夫婿,至少在物質條件上,是跨越階層了。
若是安意成為梁家的二兒媳,梁遲徽上位後,安意便是梁家的當家女主人,地位要超過梁璟和梁紀深的妻子。
“誰啊。”紀席蘭抹眼淚,打開門,“方太太?”
“梁夫人,我來探望親戚,結果在水房撞見二公子與何小姐,這才知道梁董住院了。”
紀席蘭邀請她進門,“你有心了。”
方太太客客氣氣和梁延章問好,“我空手來的,實在失禮了。”
“你送禮物,延章也用不上,最後出院扔了,梁家什麽都不缺。”紀席蘭挪了把椅子,讓她坐。
她沒坐,笑意盈盈的,“梁夫人,借一步說話?”
紀席蘭一怔,“有事?”
方太太笑而不語。
她們一前一後往門口走,樓梯間忽然傳來腳步聲,逼近病房,下一秒,門推開,梁遲徽走進來,何桑在他身後端著盆,盆裏是清洗過的病號服。
她看到方太太,十分有禮數,“方太太。”
方太太笑,“您也在,三公子呢?”
何桑撂下盆,“他在外省工作。”
方太太耐人尋味,“哦,三公子在外省,倒是辛苦您替他操持家務了,您擔得起賢妻良母。”
梁遲徽聽出她話裏有話,神情凜冽盯著她。
方太太又衝他道賀,“恭喜二公子了,真正是商場實權派的新貴了。”
他漫不經心撣平袖子的折痕,沒搭理她。
紀席蘭拉門,“我們出去談。”
“方先生最近一切順利?”梁遲徽視線投向方太太。
“順利的。”
他若有所思,“想要長長久久地順利,難免勞心勞力,方太太是方先生的賢內助,多操心自家事,如果再為別人的事傷腦筋,方家興許會陷入危機。”
梁遲徽聲音清潤溫和,隱隱卻有一絲威脅。
方太太仔細觀察他,他麵含淺笑,從容不迫,隻是笑不達眼底,一股陰鷙的涼意。
不由打個寒戰。
紀席蘭等了半晌,方太太啞巴了似的,她莫名其妙,“方太太,你要講什麽?”
“我忘了,不是什麽要緊事。”方太太勉強扯出笑,“你照顧梁董吧,我回家了,改日約你逛商場。”
方太太匆匆來,匆匆走,一眨眼消失在走廊。
保姆不明白她的心思,“您為什麽不提了?”
“梁遲徽明顯護著何桑,我告狀,萬一他朝老方下手呢。”
“先生和二公子沒交集,您怕什麽?”
方太太神色凝重,“梁遲徽在冀省的人脈不是一般的厲害,他報複誰,對方是招架不住的,我何必當麵得罪他。”她用力捏緊手包,“我會另想辦法達成安意的心願。”
,,
梁遲徽在病房坐到下午四點,何桑幫芳姐裏裏外外收拾著,他四點半離開醫院,何桑也借口回一趟劇院,尾隨他離開了。
他承諾兩天之內找到供貨商,解決梁紀深的麻煩,此刻,那兩個人一定在他手中。
梁延章再如何運籌帷幄,也不敢在醫院病房見那兩人,四麵八方都是攝像頭,又要避開她和紀席蘭,風險太大。
一不留神,露餡了。
紀席蘭那性子,豈不天翻地覆了。
隻有梁遲徽有機會親自見他們。
詐騙一億七千萬,下半輩子是徹底廢了,說服他們投案自首,需要大量金錢,大量誠意,必然會麵談。
她這兩天跟緊了梁遲徽,會有收獲的。
拍下照片交給顧江海,梁紀深攥著這個把柄,梁延章以後再坑他,也要三思了。
何桑車技不佳,好在市中心交通擁堵,梁遲徽的車速也慢,她湊合跟得上。
拐過一個十字路口,他泊了車。
進入對麵的清風茶樓。
何桑來過這裏,黎珍是常客,她愛喝西藏原汁原味的犛牛酥油奶茶,整個冀省,這家茶樓煮得最正宗,調飲師就是西藏漢子。
她下車,也進去。
第259章 先生,我耳聾
經理在門口迎何桑,“曾太太沒和您一起來嗎?我們新出一款咖啡酥油奶茶。”
她拽住經理,“梁二公子在雅間還是散座?”
經理指二樓,“挨窗的散座。”
何桑交代了他幾句,經理有顧慮,“梁二公子的勢力大,又是新客,萬一他發現,”
“我在,他不會刁難你。”
經理半信半疑,梁家的二房和三房水火不容,何桑是三房的準媳婦,按道理,二房逮住她跟蹤,要捅大簍子的。
“你相好的服務員上次燙傷了曾太太,是我勸和,曾太太放了她一馬。”何桑轉動著車鑰匙,“你是報恩,是忘恩呢?”
“是是是,”經理賠笑,帶著她上二樓。
二樓有三條縱橫交叉的木廊,每一條木廊擺了七張茶桌,雕花屏風彼此隔開,梁遲徽的位置在3號,何桑在斜對麵的16號,距離五六米。
他在車裏新換了襯衣,溫厚深沉的暗色係,顯得他眉目俊秀。這會兒散座清靜,男人靠著椅背閉目養神,沒有留意進來什麽人。
何桑比劃噤聲的手勢,使眼色。
經理搬了一株蘆薈盆栽,葉子茂盛,足有一米高,擋得嚴嚴實實,她撥開葉片,梁遲徽濃縮為罅隙中央的一個小圓點,他恰好睜開眼,瀏覽菜單。
他手指潤白修長,是不染纖塵那種澄淨,櫥窗射入光芒,灑在他指骨,發著更為剔透的光。
“歐陽經理。”梁遲徽驀地開口。
何桑嚇得一哆嗦,趴在桌上一動不動。
經理走過去,“二公子,您吩咐。”
“有什麽特色茶飲嗎?”
“西藏的酥油奶茶。”經理翻到圖片頁,“有甜鹹口味,曾老板的太太和三公子夫人最喜歡甜味。”
何桑氣得跺腳,無緣無故提她幹什麽。
這一跺,力道猛了,鞋跟踢中了桌腿,“砰”地重響。
驚動了梁遲徽,他略後仰,打量這邊。
屏風遮掩了他視線,鬱鬱蔥蔥的蘆薈葉浮在她頭頂,真看不出藏的是男是女。
他重新坐直,噙了一絲笑問,“三公子夫人?”
經理愕然,“您不認識?”
“好奇而已。”梁遲徽合住菜單,“試一試甜奶茶。”
服務生去後廚備餐,經理恭候在一旁。
“她常來嗎。”
“一個月來幾次。”
梁遲徽若無其事用方帕擦手,“近期來過嗎。”
經理沒做過賊,心虛得支支吾吾,眼神瞟16號桌,“沒有,”
男人挪了一下桌位的廣告牌,“咖啡酥油茶,新品?”
“是昨天上新的。”
他梭巡了一圈,不是下午茶的時間,客人少,零星的七八桌,基本是傳統茶飲,龍井、碧螺春和金駿眉,茶藝師跪坐地毯上,展示著茶道。
隻有16號桌飄出咖啡的香味。
梁遲徽招手示意,“那位女士。”
何桑一僵。
經理也懵住。
16號桌遲遲沒反應,他皺眉,“打擾了,女士?”
何桑在便簽薄上寫了一行字,攢成團,拋出。
經理撿起,鋪平在梁遲徽麵前。
“先生,我耳聾。”
字跡娟秀,小小的,方方的。
梁遲徽眉頭舒展了一些,嗓音醇正磁性,“女士,我冒昧,聾了怎麽聽見我稱呼你?”
16號桌又拋出紙團,“一隻聾,一隻不聾。”
男人握拳抵住唇,隱忍喉嚨的笑聲,在後麵回了一句,“抱歉,咖啡味的酥油茶好喝嗎?”
他折疊好,站起,要親自送,經理眼疾手快接過,“我送。”
梁遲徽挑眉梢,“也好。”
經理手發抖,交給何桑,她補了倆字,“好喝。”
掌心汗涔涔的,如同在水裏洗過。
“多謝。”梁遲徽撕碎,丟在垃圾桶,“再煮一杯咖啡酥油茶。”
何桑憋著的氣終於吐出。
好險。
一步之差。
經理若是沒搶紙條,四目相視,何桑想象那幅場麵,渾身泛起雞皮疙瘩。
她扒開蘆薈葉,又望向那邊,梁遲徽氣定神閑批文件,確實沒有察覺到她這桌的任何問題。
酥油茶的成品比泡茶迅速,他才批完一份,服務生端了茶碗上桌,他喝了一口,苦甜油,估計喝不慣,撂下了。
梁遲徽批閱第二份文件的工夫,兩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人上樓了。
一胖一矮,挺有老板氣質,隻是神色鬼鬼祟祟,弱化了那股財大氣粗的派頭,他們坐在3號桌的空位,“二公子,冀省不安全了,為什麽約在市中心?”
何桑利索拍照,又開啟手機錄音,擱在茶桌的左上角,朝向梁遲徽,抽出紙巾覆蓋在上麵,簡單的隱蔽。
“這家茶樓的普洱王不錯,是市麵少有的珍品了,嚐嚐嗎?”
“我哪有心思品茶啊!”矮個子六神無主的,“我做買賣賺了一輩子的錢,沒嫌過錢多,唯獨這回,真他媽燒手!”
梁遲徽麵無表情叩擊茶盤,“不踏實?”
“太不踏實了,我們根本睡不著覺,窗外警笛,”
“有徹底讓你們踏實的地方。”他帶點笑容,“你們踏實了,外麵也風平浪靜了。”
胖子大驚失色,“二公子,您,”
“你名下的華澤公司資金缺口巨大,一旦破產清算,欠銀行的錢,你無財產可執行,銀行沒辦法。可欠地下錢莊的錢,如果你賴賬,你的妻兒要遭殃了,錢莊追債的手段,你是知曉的。”
胖子匍匐在桌麵,死死盯著梁遲徽,“二公子,當初講好的,我們——”
“我人脈廣,和地下錢莊也有交情,我談判應該可以一筆勾銷,錢莊的利息是人情債,有人情,一切好商量。”梁遲徽笑容愈發大,“你們考慮。”
矮個子麵如土色,癱在椅子上。
胖子鎮定許多,“我的公司已經開始破產流程了,我欠了地下錢莊四千多萬的貸款。”
梁遲徽點頭,“很容易。”
胖子和矮個子心照不宣默認了交易。
何桑懊惱關了錄音。
梁遲徽的謹慎幾乎滴水不漏,總是在關鍵之處打斷他們,錄音的內容沒有含金量,分明在暗示他們投案自首,他負責善後,保全他們的家眷,可是言語間,又完全不沾邊。
怪不得梁延章器重他。
他既精明又警惕,也是防備這兩個人被收買,錄音反咬他。
何桑知道這步棋賭對了。
梁遲徽作為未來梁氏集團的董事長,梁延章過往的暗箱操作,即使有某個環節隱瞞了他,以後他也會了如指掌,因為他控製了梁家的核心。
他身邊的女人,一定有機會通過他,順藤摸瓜接近核心,接近所有黑幕。
“護城樓坍塌”是梁延章手中最大的黑幕。
涉及了人命。
何晉平的,何桑叔叔的,以及何晉平的下屬。
梁延章信任梁遲徽,攀著梁遲徽是挖掘真相的唯一途徑。
那兩個供貨商先行下樓,梁遲徽起身,整理好衣領和袖口,經過16號桌,他步伐一頓。
何桑呼吸也一窒。
第260章 我想她了
男人心跳蓬勃有力,氣息也穩,仿佛一座雄渾的大山,巍峨聳立在一側。
經理在樓梯口,“二公子,您需要什麽嗎?”
梁遲徽垂眸,似是瞧何桑的背影,又似是瞧別處,片刻,他抻出盒內的紙巾,袖扣湊巧勾住了蘆薈枝,險些碰倒,他單手扶住,叮囑經理,“撤了吧,不要砸傷女士。”
經理憨笑,“是。”
梁遲徽目光一掠,邁步離去。
何桑其實也算細心,特意披了外套,這件外套一直放在後座,月中旬下雨那段日子,她晚上禦寒的。
中午去醫院沒穿,她不記得梁遲徽是否見過她穿,好在是經典款,冀省穿得挺多,他生活中沒女人,不至於太關注。
賓利駛出泊車位,何桑匆匆去前台買單。
收銀員查詢了記錄,“雅間內有一位客人替您結過賬了。”
她一愣,瞬間冒冷汗,“誰?”
“何小姐的膽子不小。”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她背後慢悠悠傳來。
何桑扭頭,逆著光看清對方,“原來是倪總。”
“你的心真是焐不熱呢。”倪紅抽了一大口煙,“遲徽待你不薄,我跟他十年,他待我,不及待你的千分之一。西郊廠房爆炸起火,他救了你,馮誌奎派人攔截圍毆,他幫你扛了,外省的二世祖陳公子騷擾你,他不惜得罪陳家,在陳公子的魔爪下保你,你的心腸再硬,也該動搖了吧。”
何桑張望四周,倪紅沒帶保鏢司機,大概率是私人行程,不是談生意,和梁遲徽並不同行,“你要向他揭發我嗎?”
倪紅噴出煙圈,沒吭聲。
“我和黎珍是清風茶樓的老顧客了,你能在,他能在,憑什麽我不能在?你懷疑我居心不良,我也懷疑你,互相咬兩敗俱傷,多個仇人有意義嗎?你親口承認,他待我比待你更好,你未必咬得贏我,反而你們之間生出嫌隙,倪總得不償失啊。”
“何小姐的嘴巴好伶俐,不愧是三公子調教的女人。”倪紅睥睨她,掐了煙,揚長而去。
何桑十指攥緊,心裏一陣打鼓。
倪紅愛慕梁遲徽,在她眼中,自己是“情敵”,鏟除自己,對她有益無害。
何況省裏也在調查陷害梁紀深的幕後黑手,雖然主謀是梁延章,但梁遲徽出麵了,炮火集中到他身上,倪紅肯定在乎他的安危。
自己捏著證據,倪紅百分百會告密。
何桑沒耽誤,立馬找到經理,借茶樓的電腦發給顧江海。
顧江海傍晚下班,趕到邱家的莊園,邱先生的腸胃炎反反複複,他貪涼,嘴饞,天氣剛熱,偷偷吃冰鎮西瓜,本來痊愈了,又紮了一針。
邱太太一邊照顧一邊埋怨他,隨意招呼顧江海,“梁先生在書房,你自己上去。”
推開書房門,梁紀深臉色微微蒼白,眼窩烏青,沒休息好。
門一晃,他抬頭,“你來了。”
沙啞得像砂紙磨過。
顧江海詫異,“你嗓子怎麽這樣了?”
“感冒。”梁紀深劇烈咳嗽,幹吞藥片,“冀省陰雨,外省又高溫,氣候不適應。”
“讓你瞎折騰!你不是二十歲的毛頭小子了,是奔四的老男人了。”顧江海開玩笑。
梁紀深問,“你有事?”
“梁遲徽和供貨商在清風茶樓見麵了。”顧江海劃開手機相冊,“這幾天吧,可能會自首。”
他樂了,“你猜誰幹的?何桑!”
梁紀深麵容平靜,平靜得沒有半分波瀾。
心口卻一厘一厘地抽緊,脹麻到喘息有點壓抑,他拉抽屜,從一個小玻璃瓶內取出一顆藥丸,含在舌根下。
發聲更嘶啞了,“梁遲徽的反偵察能力,不遜色專業的。”
顧江海說,“所以梁遲徽對小何手下留情了,換其他人,敢這麽明目張膽算計他,早就倒大黴了。”
藥苦味在空氣中蔓延開,顧江海擰鼻子,“好好養病,少加班。”
他轉身走。
“老顧。”
顧江海駐足,回過頭,“哎。”
“我想她了。”
他為難,“又回去?”
“求你通融通融。”梁紀深懶散笑,笑了一會兒,不太舒服,繼續咳嗽。
梁紀深求人不易,這三十二年,說一次沒求過也假的,反正不超過三次。
顧江海有感覺,冀省出事了。
“你等明天吧,我通知醫院今晚先派個大夫過來,給你掛水,你的恩師多寶貝你啊,你在我的地盤上生病了,老張不恨死我?”
梁紀深輕笑。
顧江海前腳離開,邱太太進書房送溫水,梁紀深神情消沉靠著辦公椅,手裏拿了一張相片。
他住進莊園那天,公文包的夾層就有這張。
邱太太掃了一眼,是何桑。
穿著鵝黃色的小衫和乳白色長褲,蹲在綠油油的園子,高高的短馬尾,戴了一頂太陽帽,陽光籠罩住,明媚爛漫。
何桑喜歡鮮嫩水靈的衣服,不熟悉她的,認為她嬌氣,不好養,熟悉她的,清楚她脾氣軟,不討嫌。
相片裏她沒瞄準鏡頭,依稀是梁紀深抓拍的。
鐵血直男的審美,拍片角度倒不賴。
“在哪拍的?”
“冀省的南郊草莓園。”梁紀深笑了一聲,“去年我出差,她巡演,沒陪我去,原定去三天,拖延了一星期,我回家她正在哭,哭得說話也結巴,我答應她去草莓園摘草莓,摘十斤,管飽,她才停下。”
邱太太也笑,“小何是演員嘛,眼淚自來水似的,幸好你寵她。”
“愛哭鬼。”梁紀深摩挲著照片,“委屈起來很磨人,遇事也堅強,頑強起來又不像她。”
第261章 物是人非
“老顧說多虧了小何,案子再拖下去,消息捂不住了,又是一場風波。”邱太太坐下,“你查廣和集團,與梁董為敵,他肯定要整垮你,你不垮,他垮了。你如今最忌諱金錢名譽的麻煩,遲遲抓不到供貨商,警方也有壓力,你逃不掉身敗名裂,甚至麵臨牢獄之災,洗清冤屈又如何呢?挽回不了口碑。”
她不敢太戳破,“梁董隻信任梁遲徽,梁遲徽出麵要人,梁董才給。梁遲徽憑什麽出麵呢?你們兄弟一向不和睦,何況他是廣和集團的大股東,你倒台了,他也高枕無憂,沒理由幫你。”
梁紀深沒有說話。
“人人往金字塔尖上爬,誰也不甘心當墊腳石,隻想踩著別人。別人被踩了,結了仇,會報複陷害你,你百般謹慎也防不勝防。”邱太太歎氣,“你在中海集團功績突出,同僚眼紅,下屬不服,千萬小心他們的明槍暗箭,另外,你不要怪小何,何晉平是她的親生父親,她若是不管不顧,那樣無情無義的女人,你會喜歡嗎?”
梁紀深撂下相片,熄了燈。
無際的漆黑中,是他急促綿重的呼吸,像夜幕下的巨浪,湧動著沉入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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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梁延章在樓下的花園曬太陽,紀席蘭晚上要出席拍賣晚宴,讓何桑一起去。
何桑不願去,陪紀席蘭在大庭廣眾拋頭露麵,坐實了三房媳婦的身份,後續再劃清界限,對她,對三房,負麵影響都大。
雖然不少人叫她“三公子夫人”,無非是敬畏梁紀深的地位,捧一捧他喜歡的,討他高興,何樂不為呢。梁延章和紀席蘭沒承認她,她也沒生下梁家血脈的孩子,永遠名不正言不順,擠不進闊太的核心。
四大家族的媳婦兒,要麽娘家牛,要麽兒女旺,否則和保姆沒區別。
黎珍和曾明威結婚後,深諳豪門貴婦的規則,她經常感慨,平民女飛上枝頭,圈子和婆家的態度取決於男人的態度,丈夫足夠愛,足夠尊重,女人自然體麵。
可大多數男人半年就膩了,後悔娶了一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妻子,天天甩臭臉。而梁紀深的寵愛專情,屬實是權富子弟之中的一股清流,基於此,外界瞧不上何桑,表麵也敬了她三分。
紀席蘭這次帶她出席場合,得到婆婆認可,她的名分便板上釘釘。
外界是真正地敬她了。
再鬧分手,和離婚無異了。
何桑收拾著病床,“我不去了,留下照顧伯父。您防備姚姨,她下午來醫院,我在場,您也安心。”
“大局已定,沒什麽好防備的了。”紀席蘭不抱希望,“老二繼位,二房大獲全勝,我們母子打入冷宮,股份沒了,權力沒了,幹脆好好撈錢,撈一筆是一筆。”
何桑疊完被子,拆枕套,換了一個新的,“伯父不是分配完了嗎?”
“那是一小部分。”紀席蘭發現這姑娘是天真,堂堂冀省的頂級財閥,區區十億的財產,豈不是笑話?
“剩下的一大部分,等延章死了,由他的律師分配,包括金融投資和信托基金。三房的目標是信托,你懷了長孫,我才有底氣要。”
何桑沒吭聲。
“延章該給我的補償也給了,我現在從他口袋裏撈錢需要契機。”紀席蘭打開手包,對著化妝鏡塗口紅,“還沒對外宣布離婚,名義上我依然是梁夫人,我代替他去,合情合理。我花多少錢拍賣,他會付款的,梁氏集團是私企龍頭,拍賣善款是捐助社會的,必須帶頭參與,延章不在乎東西,我一個億拍下,五千萬轉手賣出,我不是淨賺五千萬嗎?”
何桑沒懂,“賣給誰?”
紀席蘭是真心教她門道的,“賣給巴結我的太太啊,她們不砸錢,拿什麽討好我呢。”
她沒忍住笑,“原來如此。”
紀席蘭一心帶何桑見世麵,結交闊太,何桑再三拒絕,惹得她翻臉了,何桑也怕她日後使絆子,不好得罪她,勉為其難答應了。
下午去做了發型,到達望海樓,貴賓簽到處的經理是知道何桑的,稍有頭臉的人物都曉得她和梁紀深的關係,但今晚情況不同,她不是跟著梁紀深來,而是跟著紀席蘭,所以沒有貿然稱呼她,“這位是?”
紀席蘭笑,“我的準兒媳。”
“三公子夫人。”經理鞠躬,“這邊入場。”
何桑五味雜陳。
一開始,巴不得她同意,真的同意了,又物是人非了。
紀席蘭是掐點出現的,宴場已經人聲鼎沸,她一進門,尤其乍眼。
“梁夫人”的榮耀在她身上不會長久了,有機會享受萬眾矚目,她當然不放過。
她拽著何桑四處引薦,十位數身價以下的太太,她完全不搭理,論起交際手腕,紀席蘭要超過姚文姬,一輪下來,何桑臉笑僵了,她照樣精神抖擻。
“小何,這是四大家族之首周家的夫人。”
周太太搖頭,“我們周家下坡了,哪有梁家輝煌,您是挖苦我呢。”
何桑不認識周太太,卻記得她老公,那位老周。
在燕京大酒樓,差點強了她。
當時因為宋禾的存在,她和梁紀深短暫分開,幸好周坤及時通知了他,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有這段恩怨,何桑對周太太冷冰冰的。
周太太對此有耳聞,燕京大酒樓偶爾也玩玩情色項目,梁紀深從不涉足那種地方,那晚風風火火進去救了一個年輕姑娘,不消一夜的工夫,傳遍了冀省。
走遠兩步,紀席蘭不滿意責備她,“你怎麽回事?平時端莊大方,隆重的場合反而掉鏈子,你以後的工作是應酬各行各界,怯場丟梁家的顏麵。”
何桑抿唇,“是。”
入場大門這時傳來一陣騷動。
她看向門口,梁遲徽穿著一套深灰色的正裝,規規矩矩係了領帶,身型挺括,長腿一邁,步履生風,在五光十色的燈帶下,風姿爍爍,耀眼非凡。
晚宴的主辦方親自在紅毯上迎接他,“感謝梁董事長大駕光臨。”
梁遲徽整個人的氣場不一樣了,以前紳士溫和,無論對方什麽職位,隻要年齡大,資曆深,他總是格外謙遜,文質彬彬的。
今天,主辦方六十多歲滿頭白發了,主動伸手,他特意等了幾秒,擺足了架勢,很敷衍握了一下。
眉目從容疏離,透著傲氣。
眾人簇擁他,走向主賓席。
經過女眷聚集的區域,他的秘書提醒了一句,梁遲徽停下,略側身,目光匆匆一掠,走過來,“紀姨。”
“哎呀,老二也在呢。”紀席蘭熱情得很,拉住他胳膊,“延章住院,公司大大小小的事務交給你處理,累不累啊?”
“應當的。”梁遲徽也笑,“我再辛苦,不如紀姨操持家務辛苦,您是梁家的頭號功臣。”
紀席蘭開心得合不攏嘴,和周圍的太太們打趣,“我家二兒子最會哄我了,上至七八十歲的老太太,下至三五歲的小娃娃,他是通吃。”
太太們紛紛點頭,“您有福氣,二公子和三公子都孝順您。”
她們沒提梁璟,長子的尊貴不是紀席蘭有資格平起平坐的。
梁遲徽任由紀席蘭挽著他,演繹“母慈子孝”其樂融融的畫麵。
這些達官顯貴,私下看不起戲子,其實個個兒是演戲的,演員演戲是職業,他們演戲是虛偽。
最荒誕是,演員光明正大地演,他們不得不演。
第262章 親密
“紀姨,我那邊有朋友,失陪了。”梁遲徽對女眷的禮儀,比對男士周全,他逐一頷首,又望向何桑。
何桑挺直腰板,“二哥。”
他嗯了聲,“女孩子胃口軟,少飲酒。”
講完,又含笑示意那群太太,她們心領神會,“梁董發話了,何小姐樂意喝,我們舍命陪君子,她不樂意喝,我們哪敢勸酒呢。”
梁遲徽笑容放大,“告辭。”
這句女孩子,把何桑從“少婦”變成了“姑娘”,不再是依附梁紀深的準太太,是獨立的個體。
一切又未知了。
“梁二公子有當家做主的風範了。”一位太太和周太太撇嘴,“他正式上任,你我的丈夫沒好日子過了,他手段陰,商場的奶酪隻有那麽大,他吞了,咱們餓肚子。”
“你小看梁遲徽了。”周太太是聰明人,“冀省成千上萬的富商,他和梁紀深最有格局。商場環境好,大家賺錢,吃獨食,同行破產了,商場一潭死水,大家賠錢。他扶持了許多企業,隻擠兌對手。”
何桑聽著,愈發覺得梁遲徽的城府深不可測。
他回到主賓席,重新落座,用方帕擦手,又撣了撣紀席蘭摸過的西裝袖,嫌棄扔掉帕子。
出席這場晚宴的嘉賓基本是私企老板,省企國企的老總是不出席的,一則私企老板有錢,也可以高調花錢,二則主辦方是上市私企,人脈圈局限於私企,沒融入更高規格的圈子,因此請不來。
像中海,中盛,中源這一梯隊的集團,充其量副董出席壓一壓場子,頭把交椅的董事長、總經理,輕易是不賞臉的,但如果邀請了副董,C位沒法排,梁遲徽作為梁氏集團的董事長,明確表示會到場,“三中”集團的來頭大,副董和梁遲徽同場,誰搶了誰的風頭,都是捅婁子,主辦方隻好舍棄一頭。
梁遲徽是全場的C位,紀席蘭和他挨著,何桑在紀席蘭的右邊,和梁遲徽隔了一個座位。
他沒關注身邊坐了什麽人,和另一邊的男士閑聊,時不時點下頭,唇邊一絲薄薄的笑意。
這個男人,與生俱來一股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風度。
很震懾。
“您要拍什麽?”紀席蘭越過何桑,詢問周太太。
周太太養尊處優一輩子,貴婦氣質十足,“仿唐三彩的花瓶和澳白的珍珠項鏈,老周告訴我了,三億的上限。”
何桑瞳孔一漲。
有錢人真是紙醉金迷,三億買三十條最優質的澳白項鏈也綽綽有餘了。
偏偏要在拍賣晚宴上攀比,爭這口氣。
“周家果然豪橫啊,三件拍賣品,您一下子拍兩件。”紀席蘭坐好,沒好氣啐罵,“裝什麽大尾巴狼,不一定鹿死誰手呢。”
何桑小聲說,“澳白項鏈是好看,禮儀小姐拿上台的時候,我瞧了一眼,光澤度是萬裏挑一的。可那件翠玉扳指和仿唐三彩的花瓶,起拍價五百萬,太不劃算。”
梁遲徽忽然終止了交談,注視著台上被黑色絨布蓋住的澳白項鏈。
他摩挲袖扣,眼神沉靜。
紀席蘭不聽何桑的勸告,九百萬的價格拍下了成色普通的翠玉扳指,奪得頭彩兒。
“梁夫人!”這排邊角的一名卷發太太招手,“您好大手筆的呦!”
“上官太太。”紀席蘭眼一亮,“您回國了呀。”
“我兒子在香港上班的!我老公在冀省又開公司,月初回內地定居了。”卷發太太拍自己左邊的空位,“您來這裏嘛。”
紀席蘭沿著階梯走到她那頭,少一個人擁擠,空氣也流通起來,馥鬱清洌的男香,若即若離地飄到何桑的方向,她一言不發望著拍賣台。
禮儀小姐將慈善證書送到紀席蘭的座位,她離席了,禮儀小姐又遞給何桑。
何桑穿了晚禮服,是紀席蘭挑選的中式改良旗袍,紀席蘭眼光不賴,她很適合這類款式,襯托曲線,也顯得成熟,畢竟梁紀深三十二歲了,她打扮太稚嫩青澀,風言風語不中聽。
她坐得久了,渾身哪兒都不舒服,在座椅上來回挪蹭,沒察覺開衩向上翻卷,袒露雪白的腿,起身的刹那,下擺繃得緊,布料撩至腿根,鎂光燈恰恰集中在她頭頂,千鈞一發之際,梁遲徽脫了西裝,繞過她小腹,從前往後裹住腰臀。
何桑錯愕,“二哥?”
男人目視前方,沒回應。
她身體和椅背之間的空隙,有一團灑下的陰影,梁遲徽右手卡在陰影裏,摁住西裝的邊緣,防止滑落。
何桑清晰感受到他拇指和食指抵在自己腰部,西裝頗有分量,他為了掛得住,手勁兒不輕,一種極大的推力感。
她接過禮儀小姐的托盤,笑著舉起,180度展示,動作幅度比較收斂,生怕暴露他那隻手。
“恭喜梁夫人,恭喜何小姐。”
拍完照,何桑微微彎腰,梁遲徽趁機鬆手,她從臀下抽出他的西裝,抻平衣領,擱在他腿間。
“謝謝二哥。”
他“不謝”二字的回音發悶,悶在胸腔裏,也淹沒在司儀和賓客高亢的叫聲,何桑也不知他聽沒聽到。
第二件是仿唐三彩的花瓶,被周太太以三千萬的價格拍下,第三件就是那條壓軸的澳白珍珠項鏈。
紀席蘭對項鏈勢在必得。
她這會兒和卷發太太聊得興起,何桑欠了欠身,喊她,“伯母——”
“一千萬。”
梁遲徽毫無征兆舉牌,競價直接翻了一倍。
第263章 你喜歡嗎
鎂光燈灑向梁遲徽,何桑立馬捂住旗袍的開衩,規規矩矩坐回原位。
司儀揮動錘子,“梁氏集團董事長出價一千萬!”
周太太也競拍,“一千一百萬。”
梁遲徽舉牌,“一千五百萬。”
周太太每回報價多出一百萬,比較保守,梁遲徽盡顯男人風度,會壓她三四個數,兩千三百萬的時候,鋪天蓋地的掌聲。
她目瞪口呆,隨著周圍的人鼓掌。
梁遲徽餘光掃過她,那副“沒見過世麵”的表情逗笑他,“兩千六百萬。”
何桑猛地調轉方向,如同一個忙碌的小陀螺,給他鼓掌。
他沒忍住,笑出聲,“這麽高興?”
“二哥,你們喊的是人民幣嗎?”
梁遲徽笑意漾了滿臉,“嗯。”
“一條珍珠項鏈,值嗎?”
他若有所思,“你覺得好看嗎。”
何桑點頭,“好看是好看,可貨不符價。”
“你的耳環,發卡,鑲嵌的是假珍珠嗎。”
“是有瑕疵的珍珠,我戴著玩兒的,買貴的不劃算。”
梁遲徽關注著拍賣台,周太太報價兩千七百萬,他又一次舉牌,“三千萬。”
何桑帶頭鼓掌。
他露齒笑,大約是太不威嚴了,他用牌子遮住下半張臉,“你喜歡珍珠?”
“鑽石太小,珍珠個大,買大的。”
梁遲徽一直混跡有錢人的圈子,對數字沒概念,揮金如土,紙醉金迷,沒聽過哪位太太或者名媛如此坦率的理由,他在牌子後笑得止不住,“有道理。”
“三千萬,有高於梁董事長的價格嗎?”
紀席蘭不和卷發太太聊了,慢悠悠地打個哈欠,“三千五百萬。”
何桑探頭,梁延章訓斥她敗家,真不冤。
梁遲徽的錢是自己掙的,她的錢是梁紀深掙的,幾千萬拍下價值幾百萬的澳白珍珠,梁延章是生意人,最奸猾了,他可未必買賬,最後梁紀深補給她。
梁紀深孝順,也疼女人,他的錢不是給紀席蘭花了,就是給何桑花了,何桑節儉,原封不動存著,紀席蘭糟蹋得一幹二淨,梁紀深被她搜刮得沒多少錢了。
“伯母,”何桑探出頭,“溢價太高了。”
紀席蘭瞪眼,“小家子氣!”
周太太追了三千八百萬,梁遲徽加到四千萬。
司儀尖叫,周太太猶豫了一秒,棄牌了。
老周根本沒有三個億,她是故意和紀席蘭炫耀,四大家族的貴婦她本是老大,可惜兒子不成器,周家漸漸走下坡路了,而梁家蒸蒸日上,四大貴婦的排序因此顛倒,紀席蘭稱霸,她心裏窩了火。
借著拍賣打壓她的氣焰,沒想到中途殺出梁遲徽,流水似的扔錢,梁老二是公認的富得流油,她哪裏鬥得贏。
紀席蘭一聽四千萬,也退縮了,“老二,你一個大男人,又沒結婚,你拍項鏈幹什麽?”
梁遲徽輕笑,“紀姨,是我母親的意思,這場拍賣會的善款捐助福利院和農村小學,我母親叮囑我,一定要拍下。”
紀席蘭麵色發青,尷尬得不行,“那紀姨讓你了。”
他心平氣和笑,“不,紀姨。倘若您也相中了這條項鏈,可以公平競爭。”
紀席蘭沒蠢到那程度,萬一報到幾個億,他放棄了,她豈不是廢了?何況梁遲徽這架勢,他的錢仿佛是一個無底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沒上限,不止她玩不過,綁上周太太一起玩,大概率也敗下陣,給一個晚輩陪跑,她太難堪。
她自己找台階,“一家人,紀姨和你爭什麽呢?”
壓軸的澳白項鏈最終被梁遲徽以四千萬的天價收入囊中,他吩咐秘書去領證書,不願意親自拍照致辭,“像個小傻子。”
何桑擰眉。
她是第一個致辭的。
秘書上台後,梁遲徽清了清嗓子,喉嚨含著笑,“不是說你小傻子。”
“一共兩個人致辭,你沒說我說誰?”
他俯身,挨近她,“說周太太。”
何桑偏頭,“她是小傻子嗎。”
梁遲徽也偏頭,四目相對,男人眼底是她月牙白的旗袍,盤扣係得嚴實,姿勢也端莊,卻有誘人犯罪的韻味。
“她是老傻子。”
何桑噗嗤笑,鬼精靈撇清關係,“我可沒說,是你說的,傳出去別賴我。”
“你不傳,沒人傳。”梁遲徽漫不經心摩挲著腕表,“你喜歡嗎?”
“喜歡什麽?”
“珍珠項鏈。”
她一怔,本能抗拒,“我不要。”
梁遲徽睨了她一眼,“我也不送你,隨口問問而已。”
何桑鬆口氣,“姚姨喜歡?”
“一般。”
她看著禮儀小姐和秘書交接,“姚姨有一條澳白項鏈,珍珠的光澤比這條通透。”
梁遲徽打量她,“你喜歡我母親那條?”
“挺漂亮的,但不適合我,我沒有貴婦相。”何桑很誠實。
他笑了一聲,“我認為你有。”
拍賣儀式結束,是晚宴。
宴廳沒有禁煙,餐桌擺了鐵盒的雪茄,梁遲徽抽不慣這牌子的口感,奈何煙癮犯了,他取出一根叼在唇邊,侍餐小姐蹲下,摁住打火機,他沒接受,吹滅,朝對方示意自己的打火機,“不需要服務。”
紀席蘭去洗手間補妝,何桑先入席,同桌有七位男士,三位女士,梁遲徽是主位,紀席蘭是2號椅,在1號的左邊,何桑沾光,坐3號椅,在1號右邊。
10號椅是一位穿白色套裝裙的中年女人,舉手投足很有女強人的氣場。宴席的座位依據資產和勢力由高到低排列,和梁遲徽同席,除了四大家族的現任夫人,隻有張氏董事長的前妻了。
當年老張和原配離婚不久,和姚文姬好過一段,豔聞鬧大了,梁延章揚言報複張氏,老張發怵,坑了姚文姬,分道揚鑣。
後來老張與前妻複婚,出軌了一個法國妙齡女郎,甚至搞出私生女,張太太眼裏不揉沙子,任憑老張挽留,再次提出離婚,開始下海經商。售賣醫療器械和建材木業,趕上了時代的風口,積攢了百億身家,是冀省萬裏挑一的女精英。
這些富太太與她打招呼,她基本不理會,富太太挖苦她沒丈夫,她嫌棄富太太沒本事,倒是老總們很欣賞她,梁遲徽在拍賣大廳還與她談了一筆生意。
何桑坐下,客氣向她頷首,“李總。”
所有女眷調侃稱呼她張太太,何桑稱呼了她的本姓,她難得和顏悅色,“你是梁家三房的媳婦?”
何桑雙手抓住桌布,“我姓何,是演話劇的。”
張太太笑容和善,“梁老三不錯,比多數男人強。你先說自己的姓氏和職業,蠻有骨氣的,畢竟嫁給梁家的女人,巴不得承認自己是梁太太。”
紀席蘭補完妝回來,張太太便不再說話了。
張太太的麵前有一鍋火腿煨魚,何桑饞它的鮮味,伸胳膊嚐試了兩次,圓桌寬大,即使一個中等個子的成年男性,也夠不著。
而她麵前的菜肴,要麽掛滿醬汁,要麽是不愛吃的海鮮,她拾起筷子,又撂下。
“梁董接管了梁氏集團,後續有什麽打算?”4號椅的老總敬了他一杯酒。
“我梁遲徽不是吃獨食的人,凡是擁戴我的,我絕不虧待大家。”
老總眉飛色舞,“那我跟定梁董了,您指東,我不往西,唯您馬首是瞻。”
梁遲徽有一搭無一搭地介紹梁氏集團的項目,很自然轉動餐盤,那鍋熱氣騰騰的火腿煨魚停在何桑手邊。
第264章 他回來了
她抬頭,梁遲徽全神貫注談公事,好像是巧合,不是他刻意為之。
何桑實在餓了,旗袍尺碼小,她胸部勒得發脹,一口水沒敢喝,唯恐更勒,整個人快暈厥了。
火腿滋味重,魚湯也鹹,何桑盯著7號椅的八珍湯,餐盤又及時轉起來,那碗湯恰好停下。
轉得突然,紀席蘭正在夾菜,菜汁滴滴答答濺了一片,染髒了她袖口,她沒好氣瞥梁遲徽,“什麽臭毛病,不吃飯不喝酒,閑得轉盤子玩。”
直到筵席散場,何桑想吃什麽,那盤子一準兒轉向她,紀席蘭和她嗜好相反,導致要吃什麽,盤子一準兒跑了,膈應得紀席蘭摔筷子。
巡視的主辦方老總殷勤詢問,“梁夫人,是飯菜不合您口味嗎?您似乎沒怎麽吃。”
何桑埋在盤子裏,控製著呼吸。
“我提個意見,不知合不合適。”紀席蘭環抱雙臂,“餐盤最好固定一下。”
梁遲徽在一旁笑。
主辦方連連答應,“沒問題,明年的慈善晚宴,保證照辦。”
入夜八點,賓客陸陸續續離席,梁遲徽穿好西裝起身,壓低聲,“吃飽了嗎。”
何桑也站起,“飽了。”
她陪著紀席蘭下樓,樓梯鋪了紅毯,高跟鞋碾過,剮起氈毛,絆了她一腳。
混亂中,一隻溫厚有力的大手扶住她,沒來得及確認是誰,便抽離了。
走出望海樓,幾位太太聚集在外麵的台階上,指著不遠處,“那是中海集團梁總的車。”
“主辦方也邀請他了?座椅上沒貼他的名字啊。”
“他有一星期沒去中海上班了,可能在外地出差,剛回冀省。”
何桑腦子“嗡”地炸開,接連蔓延的雪白令她一時什麽也看不清,聽不清,一動不動杵在原地。
黑色的紅旗L5緩緩鳴笛,何桑的心髒緊繃成弦,完全碰不得,一碰,要四分五裂。
梁紀深下車,直奔這邊,“母親。”
他嗓音沙啞得厲害,喚了紀席蘭一聲,目光牢牢地黏在何桑的臉上。
男人好似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焚得何桑眼皮發燙,她慌張別開頭。
“解決了?”紀席蘭煩躁,“冀省變天了,你清楚嗎?”
梁紀深的眼睛藏了鉤子,隱晦的,淩厲的,無聲無息勾住何桑,無暇分神。
“老三!”紀席蘭拔高音量。
他回過神,從西褲口袋掏出皺巴巴的煙盒,僅剩一支煙了,他低頭點燃,狠吸了一口,語氣心不在焉,“我清楚。”
“延章住院,老二趁機繼位,獨攬大權。梁璟的後台是翁家,他又是梁家的長子,誰也害不了他,你的地位呢?中海集團是省裏的,不是你的,你如今風光顯赫,等整頓完中海,你卷鋪蓋滾蛋,一毛錢不屬於你!”
紀席蘭罵歸罵,也曉得沒辦法,她軟磨硬泡,梁延章也沒改主意,好歹是三十多年的夫妻了,既然不講情麵,證明他決心已定,回天乏術了。
“偏偏這節骨眼,你在外省回不來!如果你在場,他顧忌你的脾氣,興許給你一部分。”她懊惱,推搡何桑,“你說呢?”
何桑抿嘴角,“整頓完中海,還有中盛,中源集團,省裏栽培他是器重能力,他在各個企業立下功績,以後退休的待遇,”
“退什麽休!”紀席蘭疾言厲色,甩開她手,“他才多大年紀啊?你想得真長遠,怪不得你們般配,一個個不爭氣的東西!”
她不吭聲。
紀席蘭平複下來,回味她的“退休”,沒憋住笑,“你是姚文姬派來的間諜吧,專門和我作對。”
何桑仍舊不吭聲。
“梁夫人,恭喜您了。”周太太這時也走出望海樓,“您是晚宴的頭彩兒,二公子是全場的慈善大戶,梁家出盡風頭啊。”
梁遲徽拍下壓軸的珍珠項鏈,當眾提及未出席的姚文姬,無異於搧了紀席蘭一巴掌,戳破她假惺惺的“母慈子孝”戲碼,以免外界誤會他敬重這位繼母,礙於他的麵子也敬重紀席蘭,白白被她撿漏兒。
周太太譏諷她,她聽懂了,“曾經的周家耀武揚威,去年從西北回冀省,是得罪什麽人了?竟然沒資格坐C位了,眼看它高樓塌,塌得太猝不及防了!老二雖不是我親生,我終究是他名義上的繼母,他拍,我拍,都是梁家的貢獻。”
紀席蘭態度趾高氣揚,“累了,回祖宅。”
司機伺候她上車,何桑彎腰的一霎,梁紀深開口,“你坐我這輛。”
何桑攥緊拳頭,渾身冒汗。
他不催,佇立在闌珊的燈火裏,越是明豔,照射得他越是一絲病態的俊美。燈火流動,時而掠過他眉目,時而掠過他修剪利索的發茬。
梁紀深來得風塵仆仆。
攪得她好不容易鑄造的防線,險些潰敗。
司機在他們之間梭巡了一圈,“三公子,何小姐,我先送夫人回去。”
紀席蘭乘坐的是梁延章的禦用座駕,加長的車身,在豪車雲集的停車坪也獨樹一幟。
不過,像賓客所謂的C位,梁紀深的這款國產轎車一出現,梁延章的座駕排不上C位了。
車駛出望海樓的廣場,何桑凝視著地麵烏泱泱的影子,有四五個影子靠近對麵的梁紀深,“梁總,您來遲了啊?”
他笑,“沒邀請我。”
“沒邀請您?”男人驚訝,“估計是主辦方怕您不賞臉。”
梁紀深維持著淺笑。
“一樓的餐廳在營業呢,您不喝兩杯?”
他揚下巴,“來接她。”
男人瞧何桑,“何小姐今天豔壓群芳啊,不愧是三公子的女人。”
梁紀深一手夾著煙,一手拉車門,視線越過車頂棚,望向車水馬龍的長街。
他分明不看她,可他的每一寸,他曝露在霓虹之下起起伏伏的胸膛,他每一下喘息,都在不加掩飾地擊穿她,粉碎她。
“你過來。”
第265章 為什麽不等等我?
何桑丟了魂兒,整個人僵在原地。
分不清是怕,還是明知靠近他,會崩潰,會心軟,她邁不開步,腳底有千斤重。
梁紀深叼著煙,跨腿走向她,他擋住四周的霓虹和人潮,黑影傾軋而下,繁華喧囂的夜色驟然萬籟俱寂。
他摟住何桑的腰,噙了笑,“回金悅府嗎?”
好似什麽沒發生過,何桑呆滯凝視他,喉嚨沙啞得發不出聲。
“傻了?”梁紀深笑意更濃,捏了捏她麵頰,滑滑膩膩的,是他精心嬌養,精心嗬護。
若不是何桑喜歡演戲,喜歡有一份事業,他根本不舍得她巡演練習,風吹日曬。他看著她在台上聲嘶力竭說台詞,每日演哭,又演笑,趕上慰問演出,四五線城市的劇院環境不好,七八月酷暑一場話劇結束,汗水浸濕了戲服,累得中暑,他實在心疼。她應該懶洋洋的,無拘無束,在他下班後黏著他,不被圈子的勾心鬥角汙染,欺負,一直嬌氣,純白,依賴他。
梁紀深當初刀山火海拚了十年,從未覺得辛苦,唯獨她,無論做什麽,他都覺得苦了,總是憐憫她的過往。
“擔心我嗎。”他彎腰,平視她,像寵溺一個小姑娘,“我平安了。”
她深吸氣,“平安了?”
“供貨商自首了。”
何桑渾身哆嗦著,哽咽嗯。
她一哽咽,梁紀深這口氣險些沒喘上來,窩在肺腔,窩得他絞痛,他低下頭,好半晌,將她攬入懷裏,胸膛緊緊地貼裹她。
何桑咬著牙根,埋在他衣襟,情不自禁戰栗。
梁紀深永遠是那樣好聞的味道。
沉厚清爽的男人味,一堵無堅不摧的銅牆鐵壁,橫在她的世界裏,無數個清晨,無數個一如此刻的深夜,傾盡他全部,她安心踏實的味道。
何桑撕扯著他衣擺,扯了許久,她推開,“你一星期沒去中海集團了,明天是周一,正好上班。”她笑,“蔣總快扛不住了,那天來金悅府找我,問你在哪,董事局猜到你惹麻煩了,又打探不出內幕,向他施壓。”
梁紀深也笑,“是嗎。”
何桑抹了一下眼角,“你眼光好,提拔蔣總對了,他忠誠可靠。”
他繼續笑,“我選女人的眼光最好。”
天霧蒙蒙的,陰涼得很,又要下雨了,今年冀省多雨,四月份的雨比去年一整年要多,程洵在街邊按了喇叭,下車迎他,“梁先生,您感冒沒痊愈,少吹風。”
“你又病了?”何桑一愣。
“什麽又。”他擰眉,“我沒那麽脆弱。”
她滿腦子是他的舊疾,還有他腹部的刀疤,後背的槍傷,他小腿紮入過鋼筋,在雲滇原始森林遭遇陷阱,由於救治不及時,一度感染發膿,差點從膝蓋以下鋸斷。
冬天下雪刮風那段日子,骨頭寒嗖嗖的,他性子倔,不吭聲,但何桑知道,他每每後遺症複發,挺煎熬的。
“我不是提醒你了嗎,邱太太的藥箱沒有適合你的藥,你買了預備著,你又不聽。”
何桑渾渾噩噩,被他帶上車。
程洵拎了一瓶礦泉水,站在車門外。
車廂內,她和梁紀深困在狹窄的一方天地,他太炙熱,甚至不曾觸摸她,隻是並排而坐,熱得她幾乎灰飛煙滅。
“程洵嚇唬你的。”梁紀深瞞著她風寒輸液的事,不願她操心。
他脫了西裝,隨手一扔,“想我嗎?”
何桑撇開頭,要下去。
梁紀深一手固定她身體,一手解她裙子的拉鏈,他動作不粗魯,氣勢卻凶悍,何桑沒見過這樣的他,下意識掙紮,“三哥,”
他的吻停在她脖頸,急促呼吸,“喊什麽?”
黯淡的霓虹穿透空氣中的薄霧,灑在車窗上,他眼神有攻擊性,有竭力抑製的澀楚。
梁紀深一清二楚,是為彼此留餘地,所以絕口不提。
他眼底的驚濤駭浪翻騰起又熄滅,啞著嗓子抵在她肩膀,“都過去了。”
何桑狂亂的心跳莫名地靜了。
這座城市綿延密集的光與影,褪色成一片虛無,高樓大廈天旋地轉,她跌進他明亮深刻的眼睛,既迷失,又清醒。
“我不回金悅府了。”她舌頭發麻,腮骨也麻,眼窩像一根巨大的棒槌在來來回回捅,“你平安就好,以後不要冒險了,凡是關於廣和集團,任何人,任何事,你不要再管。”
梁紀深拽住她,眼眶通紅,一縷縷血絲在蔓延激漲,“你是不是不信我?”
何桑背對他,“我沒有不信你。”
“那為什麽不等等我?”
她在顫抖,劇烈地顫抖,“我等得起,顧江海等得起嗎?兩億金額的商業詐騙,影響太大了,多少人趁機踢你下馬,踩你萬劫不複。一旦定罪,你的事業,名譽,一切全毀了,包括邱先生,麵臨的是牢獄之災,卷入其中他冤不冤?老張和顧江海信任你,幫你壓消息,求轉機,一拖再拖,他們也統統違規了。”
何桑嗚咽出來,“我了解你,老張是你的恩師,你不想牽連他,你是沒辦法了,他也沒辦法了,再抓不到供貨商,他難逃上麵的追責。”
“我寧可身敗名裂!”梁紀深蠻力扼住她胳膊,“你這麽了解我,你了解我心裏什麽重要嗎?”
她點頭,又搖頭,倏而轉過來,抱住他痛哭。
梁紀深手垂在座椅,一動不動。
他英武硬朗的身軀仿佛轟然坍塌的高山,在一霎支離破碎,沒了力氣。
第266章 崩潰
何桑哭了一會兒,冰冷的手撫上他臉,他臉亦是冷到沒溫度。
“一開始,我攀上你,就是為我父親的案子,如果我清楚來龍去脈,我有證據,我可以報警,可我什麽都沒有,我隻清楚他死得不明不白,護城樓的案子有隱情,有保護傘,那時我一心要攀上有勢力有背景的人。”
“已經過去了。”梁紀深又重複了一遍,他盯著何桑,瞳孔泛起猶如困獸的赤紅火光,是他在危機四伏的邊境一線才有的暴躁和野性,“我不介意怎麽開始的,我沒怪你。”
“你怪我吧。”何桑輕輕摁住他,“我以為你幫得了我,可你幫不了,你的身份是榮耀,也是束縛。你不能像梁延章和梁遲徽一樣無所顧忌,在法律的邊緣為所欲為,即使你不在乎名譽和前程,你被他們算計得一無所有,無權無勢,你又拿什麽幫我?”
梁紀深閉上眼,眼淚淌過她指尖,又流入掌心,靜靜融化。
那一絲觸感,刺得她四肢百骸猛地一揪,揪得血肉模糊。
“我從周坤手裏買下了綠植園,前院種櫻桃,後院種草莓,庭院中間蓋一座亭子,種了海棠和梅樹。後年的春天,會結出你愛吃的果子,喜歡的花。”
他粉碎了何桑緊繃的那根弦,她放聲大哭,偎在他懷中,抽搐著蜷縮成一團。
一連串的鳴笛響起,車燈照在玻璃上,梁紀深睜開眼,望向對麵的賓利。
後座的車窗落下,露出梁遲徽溫潤含笑的麵孔,“老三,什麽時候回來的?”
何桑迅速從梁紀深懷中離開。
梁遲徽視線掃過她,波瀾不驚不置一詞,對梁紀深說,“紀姨拍了一枚翠玉扳指,原主是晚清時期江南的一位富商,成色一般,藝術做工好,倒是很襯你。”
梁紀深注視他,太陽穴的青筋暴起,隱忍到極致,“梁遲徽——”
突如其來的重壓感,何桑死死地勒住他衣袖,手腕勒出一道蜿蜒的黯藍血管。
他隻覺血脈上湧,瘋狂撞擊他,恨不得全然不顧,什麽富貴,地位,權勢,未來,幹幹脆脆卸下這一身輝煌的枷鎖,和梁遲徽拚個你死我活。
可是何桑打開車門,決絕走下去,像是當頭澆下一盆水,澆得他徹頭徹尾涼透。
她要的不是這些。
是討一個真相,是還何晉平一個瞑目,是要他平安,清白,沒有汙點,沒有危險。
倘若以毀掉他,犧牲他為代價,她不要。
強留下她,她依然會走。
梁紀深一口氣沒緩過來,伏在椅背上咳嗽,濃稠的血痰啐在黑色的真皮坐墊上,他眼前模糊,似乎看清了,又似乎看不真切。
何桑聽到他咳嗽,一聲接一聲,她步伐一頓,逼迫自己往前邁。
梁遲徽很顧及她的感受,明白她需要過渡期,沒有安排她和自己同乘一輛車,而是吩咐主辦發老總安排一輛車送她。
何桑攥拳,攥得嘎吱響,她背後那一束滾燙的目光,在她五髒六腑燙出成百上千顆洞,一顆顆洞鮮血淋漓。
“謝謝二哥。”
梁遲徽語氣溫和,“回去好好睡一覺。”
她沒敢回頭看,匆匆坐進車裏,衝向夜幕下的金水大橋,在橋頭拐個彎,她捂住臉,淚流滿麵。
司機是梁遲徽的秘書,梁遲徽由主辦方的司機送回老宅。
陌生人送何桑,他不放心。
“何小姐,這是二公子的心意。”
司機從駕駛位遞給她一個紅絲絨盒,她接過,壓軸拍賣的珍珠項鏈赫然擺在裏麵。
晶瑩閃爍的珠光,主珠有一種粉藍的色澤,美輪美奐。
她摩挲著,慢慢扣上盒蓋。
“您回哪?”
何桑沉默片刻,“回金悅府,我收拾行李。”
“收拾完行李呢?”
她捏著盒子,沒搭腔。
“我送您去碧璽公館吧?空置的房間多,您挑一間住,也有傭人伺候您,二公子應該會同意。”
何桑自然是不肯的,“不打擾二哥了,送我去曾公館吧。”
梁遲徽的車十點鍾駛入老宅,客廳燈火通明,紀席蘭的愛馬仕包擱在沙發上,衣帽間亮了燈,他沒換衣服,徑直上二樓。
姚文姬坐在梳妝台蒸臉,門敞開,梁遲徽鬆了鬆領帶,倚著牆,“我記得您有一條澳白珍珠項鏈。”
姚文姬瞥他。
他坦坦蕩蕩的,不躲不閃,“您戴嗎。”
“偶爾戴。”她翻了一頁雜誌,“你今晚也拍賣了一條?”
梁遲徽笑,“不如您那條。”
“我瞧瞧。”姚文姬合住雜誌,朝向他。
他單手插兜,略俯身,另一隻手撣了撣西褲的浮塵,“沒在我這。”
“交錢了嗎。”
“交了。”
“貨不給你?”姚文姬一副心知肚明的表情,“什麽拍賣會啊,不講究銀貨兩訖,正規嗎。”
梁遲徽站直,豁出的架勢,“送人了。”
“你打著我的旗號,拍下四千萬的項鏈,不孝敬我,你送誰了?”
他改成雙手插兜,右腿屈膝,從容慵懶,“送女人了。”
姚文姬梳頭發,“她不喜歡這條,你又掃蕩我的貨,討她歡心是吧。”
“母親——”
“那是我最貴重的首飾了,澳白的極品,二十顆珠子配三塊翡翠,價值上億。”姚文姬手勢製止他,“我喊你徽哥,你別打它主意。”
梁遲徽笑出聲,“不敢當。”
姚文姬關了美容儀器,“我去醫院照顧梁延章,你剛繼承梁氏集團,我必須裝裝樣子。”
她走出臥室,紀席蘭正好上二樓,手中捧著墨綠色的扳指盒,“你得意嗎?”
姚文姬站在三樓,居高臨下的姿態,“我得意什麽?”
“老二在大庭廣眾下給足你麵子,搧了我的臉,你不得意嗎。”
“這個不值得我得意。”姚文姬慢條斯理下台階,擦肩而過的一霎,她笑著,“我得意的在後頭。我不動老三,不代表不動你。”
紀席蘭瞪著她,“老三在,你動得了我嗎?”
“你身為人母,除了拖累他,還幹過什麽?紀席蘭,害了老三的,就是你和梁延章。你曉得老三這次遭了多大的災禍嗎?”
姚文姬一推,揚長而去,她個子高,紀席蘭毫無招架之力。
梁遲徽五分鍾後也下樓,紀席蘭瞥了一眼他左手,一個長方形的首飾盒,她認得這盒子,是姚文姬的澳白項鏈,鑲嵌了一大兩小的龍種翡翠,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款式,無論是珍珠還是翡翠,沒有質地更好的了。
“老二,去哪?”
梁遲徽不露聲色揣進西服口袋,“回住處。”
姚文姬打量他口袋,他側身避開,“紀姨,您早休息。”
,,
何桑一進家門,癱在客廳的地毯上,蓉姐在廚房熱了宵夜,端出來,“下午四點半有您的電話,是外省長安區局的座機,姓顧。”
她參加晚宴帶了私人號的手機,而顧江海隻有她的工作號,她沒帶去。
何桑爬起,強打精神回撥給顧江海。
顧江海在局裏加班,審訊供貨商,下屬告訴他辦公室有來電,他風風火火返回接聽。
“你沒白費工夫,嫌犯投案了。”
她在車上哭得厲害,仍有哭腔,“我知道。”
“和紀深碰麵了?”
何桑的手機殼頂端有兩個兔耳朵,是39,9塊錢網購的情侶款,她是粉兔子,梁紀深是藍兔子,她常用,他不用,她其實不是童真的女人,不愛卡通類型的小玩意兒,梁紀深也識破她是“蔫壞兒”,為了磨他用。
“碰麵了。”
顧江海是局外人,不好多言,他直接說正事,“投案的兩個供貨商,不是你偷拍照片中的那兩個。”
第267章 玩弄於股掌之中
何桑直起腰,靠著沙發,“是冒名頂替嗎?”
“不,投案自首的供貨商確實是詐騙犯,你在清風茶樓見到的那兩個人,是假的。”
顧江海的話,像一顆炸彈,炸得她瞬間清醒了。
原來梁遲徽不僅僅識破了她的企圖,也在順水推舟陪她演。
她的每一步棋,他精準無誤算計在前麵,排兵布陣,請君入甕。
跟蹤,拍照,錄音,取證。
何桑猜到他發現自己在16號桌,卻沒猜到從頭到尾是演戲。
梁遲徽玩了這一出,目的是告訴顧江海和梁紀深,他有的是道行,將所有人玩弄於股掌之上,妄想調查廣和集團,扳倒他,他們根本不是對手。
何桑心髒沉了又沉,沉入穀底。
這場較量的起因,是梁紀深為何晉平申冤,梁遲徽越是嚴防死守,越是證明護城樓坍塌有不可告人的內幕,何晉平的死有隱情。
梁遲徽繼承了梁氏集團,與梁延章的利益捆綁更是牢固,無論幕後黑手是他還是梁延章,他都有理由掃清障礙,畢竟廣和集團的孽債曝光,梁氏集團也垮了。
顧江海寬慰她,“梁遲徽出麵找梁延章要人,紀深平安了,這是你的功勞。不瞞你,市局下達的最後期限是明天,明天沒抓到嫌犯,紀深和老邱就是嫌犯了,扣一頂嫌犯的帽子,在他的履曆中是大汙點啊。”
何桑笑了笑,關機去收拾行李。
蓉姐清理了廚房,正要回屋,她拖著箱子直奔玄關,“您回老宅吧。”
“您去哪啊?”蓉姐一愣,搶何桑的行李箱,“三公子叮囑我伺候好您——”
何桑奪回箱子,張了張嘴,又無從解釋,“我先住朋友那裏。”
她拉門出去。
蓉姐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給梁紀深打電話,那邊堵在市中心,對麵是酒吧街,由南向北密密麻麻的年輕男女,梁紀深倚在後座,用帕子捂住唇,唇邊彌漫開淡淡的血跡。
程洵把手機遞到他手裏,“是蓉姐。”
這一路,不少的電話,外省的,中海的,老張和趙凱的私人號,他統統沒理會。
蓉姐輕易不聯係他,除非涉及何桑。
梁紀深太陽穴脹得慌,他喘勻氣,緩了緩體力,“什麽事。”
“何小姐離開金悅府了!”蓉姐語無倫次,“我攔不住她,”
男人抑製住喉間上湧的咳嗽,“這麽晚了,她住哪。”
“住朋友家,何小姐在冀省的朋友是不是曾太太?她和同事不太親近。”
“帶衣服了嗎。”
“全帶了,一件沒留。”
眼前驀地暈眩,大片大片地發黑,這口咳嗽沒抑製住,劇烈地噴嗆出,胸腔的回音空蕩蕩的,像挖幹淨了血肉筋皮,隻剩空殼。
蓉姐嚇一哆嗦,“三公子?”
梁紀深再次捂住唇,帕子捏得褶皺,“我心裏有數了。”
手機掉在腳下,“噗通”地悶響,他整個人歪斜在椅背,一聲接一聲咳嗽。
“您在邱宅輸了液,沒什麽效果,沒對症吧?”
梁紀深雙目緊閉,揮了下手。
程洵明白他的意思,不扛了。
前方車隊排起長龍,起碼要堵一個小時,程洵沒辦法,通知了交管局,派出六名公路輔警,騎摩托從酒吧街開道,護衛這輛車駛入總醫院的急診部。
,,
何桑有一陣子沒見黎珍了,她懷孕七個月了,肚子奇大,大夫說她患有妊娠糖尿病,導致羊水多,所以在戒糖。雖然肚子沒變小,但毛孔溜光水滑的,何桑進客廳的時候,她正在美滋滋照鏡子。
“曾老板呢?”
“去泰國考察市場了。”黎珍吩咐保姆將何桑的行李箱送到二樓客房,打趣她,“金悅府是冀省的頂級豪宅,比我這裏豪華,委屈你了啊。”
何桑沒吭聲。
“你去梁遲徽家裏住啊。”黎珍開冰箱,拎出半桶酸奶,倒了兩杯,“你們隻有白天碰麵,交集再多,他防備你。大集團的老板負責上千名員工的飯碗,操控著幾十單工程,警惕性不是一般的強,你如果是他的枕邊人,情況不同了,他洗澡,視頻會議,睡覺,防備你?白天的交集也親密啊,一起吃飯,看電視,休息,他習慣你存在,鬆懈了,才會露馬腳。”
何桑搖晃著玻璃杯內的酸奶,“我和梁遲徽沒確定關係,紀深下午剛回冀省。”
黎珍恨鐵不成鋼,“你稱呼前男友紀深,稱呼他連名帶姓的,你做戲也做全套吧?”她重新坐下,“你跟了他,可以光明正大進出他的私宅,包括雲海樓,地下錢莊,甚至梁氏集團,你是未來的老板娘,他的地盤你一馬平川啊!現在不行,你是外人,你沒資格去。”
何桑喝了一口奶,其實這段日子,她和梁遲徽是互相試探。
梁遲徽試探她的手段,她試探梁遲徽的界限。
她手段不高明,表現得天真笨拙,漏洞百出,他反而放心,願意哄她玩,任由她接近。倪紅那麽精明縝密,又討到什麽好處了?男人永遠排斥精明過頭的女人,他認為是潛在的威脅,萬一背叛,後果不堪設想。
梁遲徽相處中也算紳士,發乎情止於禮,隻撩撥逗弄,不越界。
何桑希望空手套白狼。
不損失一絲一毫,挖到渴求的真相。
她欲言又止,“我接受不了梁紀深之外的男人,”
黎珍嘖,“梁遲徽這種地位,他是有人設的,比如翩翩君子,他絕不會霸王硬上弓。他想睡女人,從南城排到北城,投懷送抱的,不情不願的,他都不碰,他隻碰一種,既不主動又不抗拒,他覺得能拿下,可欠缺了一點火候,彼此曖昧拉扯,帶禁忌感,是他最有興趣的。你自保到什麽程度,取決於你的本事了。”
何桑笑,“你懂得真多。”
她洋洋得意,“我可是平民女嫁豪門,不懂行情,我能成功跨越階級嗎?”
黎珍是野貓子,淩晨三點前沒睡過覺,懷孕後養得早睡早起,今天若不是等她,不至於熬到夜裏十二點。
何桑心事重,失眠到天亮,剛打個盹兒,聽到一嗓子“何桑!”
她一激靈,摁手機屏幕,六點五十分。
黎珍又在呼喊她,她匆匆衝下樓,黎珍摔在餐廳裏,睡裙濕了一灘,腿間的水漬混合著血絲,黏糊糊地流下。
“我羊水破了,要早產,”黎珍滿頭大汗,“保姆去菜市場了,你叫救護車。”
何桑沒遇到過這副陣仗,曾明威有隱疾,結婚三年試管了無數次,好不容易盼來一個兒子,又趕上她在曾家,黎珍有個三長兩短的,她有責任。
她迅速冷靜,給保姆寫了一張字條,撥打120問清救護車的路線,攙扶黎珍上車,開啟車廂的暖風,保證黎珍不受涼。
120從芙蓉路開往國貿商廈,她從光明大街開往國貿,原本40分鍾的路程,15分鍾在國貿C門匯合,又開向總醫院。
總醫院治療心肺病和婦產科是冀省最專業的,距離曾公館也近。
七點四十五,黎珍進入手術室,沒多久,一撥又一撥的大夫進去,有一名護士問家屬在不在,何桑說在國外,打不通電話,護士又回去了。
八點半,2樓的電梯門敞開,梁遲徽步履矯健走出梯廂,黎珍的保姆走在他後麵,何桑呆滯了一秒,“二哥?”
“蓉姐說你搬到朋友家了,我想到是曾太太,所以早晨特意過去,接你去劇院上班。”梁遲徽捎了薄荷水,毛巾和早餐,笑著打量她,“沒睡醒?”
第268章 送你
她去旁邊的洗手間簡單洗漱了一下,沒要早餐,“我不餓。”
梁遲徽這方麵有原則,何桑不吃,他不慣著,豆漿,紅豆煎餅,一樣樣塞到她手中,也不開口,溫潤的皮囊下,隱隱滲出一股威懾力,逼得她不得不象征性咬幾口。
手術室大門這時又打開,保姆截住護士,“我家太太有危險嗎?”
“有栓塞的前兆症狀,孕婦羊水多,胎兒窒息,母子危險係數很高。”
保姆急得哭,“何小姐!先生在泰國,太太千萬不能出事啊,”
何桑也六神無主,拽住梁遲徽的袖子,“二哥,”
梁遲徽握了握她手,示意她安心,旋即走向那名護士,“你們副院長在嗎。”
“張院長嗎?他在科室開會。”
梁遲徽說,“你請他過來主刀。”
護士疑惑看了梁遲徽一眼,“張院長已經不做手術了。”
“你告訴他,孕婦是梁遲徽的朋友。”
護士聽他挺有氣勢的,也沒怠慢,立馬去科室請人,片刻,一位六十出頭的老醫生邁出電梯,梁遲徽迎上去,“張伯伯。”
張院長拍他肩膀,“遲徽,生產的孕婦是你女朋友?”
“不是。”他側過身,手攬住何桑的後背,攬到張院長麵前,“是我女朋友的朋友,我還沒孩子呢。”
張院長透過鏡片端詳何桑,梁遲徽溫聲介紹,“這位是張伯伯。”
何桑鞠了一躬,“張伯伯。”
他頷首,“我先手術,中午吃頓便飯?”
梁遲徽恭敬客氣,目送他進手術室,“有勞您了。”
張院長的主刀水平的確出神入化,從死亡線硬生生拉回了黎珍母子,嬰兒出生後,直接抱到新生兒救治中心,黎珍也轉入監護室。
何桑渾身是汗,身體幾乎虛脫,癱倒在家屬區的長椅上。
“二哥。”她聲音微不可察。
梁遲徽耳朵挨近她,“什麽?”
“五萬的紅包,少嗎。”
他隻覺這姑娘的腦回路新奇,像張院這樣醫術界泰鬥級的人物,一堂課何止六位數,早已不在乎金錢了,隻一心名揚青史,桃李滿天下,紅包哪裏入得了眼。
“五十萬的紅包,也請不動張伯伯出山了。”
“那這個人情,”
梁遲徽抬手整理她鬢角的碎發,輕輕捋順,“是我欠的,你不用擔心。”
她默默垂下眼瞼。
“項鏈喜歡嗎。”
何桑點頭,“喜歡。”
他笑了一聲,“為什麽不戴?”
“太張揚了。”
“無妨。”梁遲徽靠近她,“我送你的,外界沒有人敢議論。”
何桑也笑了一聲,“你厲害。”
“我厲害嗎?”他挑眉,“老三是暴脾氣,我是公認的好脾氣。”
她搖頭,“不是脾氣。”
“是什麽?”
何桑也回答不上來,“總之你厲害。”
梁遲徽溫和極了,從西裝口袋掏出一枚長方形的絲絨盒,“這條送你。”
她怔住,“又送我?”
“昨晚你提過。”
何桑掀開盒蓋,是姚文姬去看話劇那天佩戴的澳白翡翠項鏈,當時鄒太太問姚文姬多少錢,姚文姬說06年美國拍賣會拍下的,650萬美金,龍種翡翠在市麵上絕跡了,升值空間大,而且珍珠的質地也好,如今拍賣,至少上億了。
她嚇得縮回手,“我不要!”
梁遲徽低眸,“怎麽不要?”
“太貴重了,我還不起姚姨。”
“我母親不知道。”
何桑瞪大眼,“不是姚姨的嗎?”
“是。”梁遲徽抿唇,“我母親不給,我偷的。”
四目相對,何桑沒忍住笑,他唇線深,顯得唇型薄,天花板的白熾燈一照,這一幕恰好闖入老張的視線。
交管局的一把手向他匯報梁紀深住院了,病情挺嚴重,他最出色的學生,自然牽腸掛肚,於是推掉上午的會議,專程跑一趟。
一二樓的電梯暫停運行,他上三樓乘電梯,這一層樓是婦產科病房,也是湊巧,被他撞見了。
梁遲徽白皙俊美,何桑曼妙窈窕,在人來人往的走廊,格外地驚豔,醒目。
老張審視了半晌,按下電梯。
梁紀深的病房在九樓,高幹2床,護士站在床邊準備掛水,男人半躺,枕頭墊在背後,腿彎曲,膝蓋和小腹之間的位置擺著文件。
他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麵容蒼白得沒有血色,骨子裏的鋼鐵硬漢之氣弱化了幾分,多出幾分斯文清貴的味道。
“又在加班?”老張脫下製服,“交管局的老安說你出動輔警開路了,差點死在路上吧?”
梁紀深坐起,“肺炎而已。”
“你二十多歲是十項全能,三十二歲你是一項不能了。”老張挪椅子,開玩笑,“不服老啊?和小夥子比試比試武力。”
他不甚在意,“他們還真打不贏我。”
趙凱是個大嘴巴,梁紀深這攤亂事兒,顧江海對趙凱講了,趙凱憋不住,又和老張講了,老張試探問,“小何來過嗎?”
梁紀深簽署文件的手一頓,神色黯然,“她不清楚我住院。”
“你老老實實休養,先別加班了。”老張沒捅破婦產科的場景,隻安撫他。
他摘了眼鏡,揉鼻梁,“在外省耽誤了時間,堆積的公務太多,處理一些是一些。”
老張又站起,給護士騰了個地方,“下半年中海集團的項目是省裏督辦的重點項目,你作為總經理必須鎮場子,那群董事的私心太大,省裏不信任。”
針尖埋入血管,梁紀深擰眉頭,這一星期他瘦了五斤,手背皮包骨,痛感明顯。
他記得何桑最怕疼,去年中秋節去地級市慰問演出,舞台的安保措施不行,她從升降台漏下去,三米高的台子,電纜線割得她腰胯鮮血淋漓,至今有一圈細線形狀的疤痕。每每情到濃處,他總是喘息著撫摸她的疤,更加堅定讓她辭職,養著她的念頭。
老張在病房接了個電話,掛斷穿好製服,走到門口,又停下,“小何和你二哥,這次是真的?”
第269章 你長了一身討人愛的肉了
梁紀深望向他,目光犀利隱晦,“您看到他們了。”
老張在大學擔任常務副校長,順便也教課,教了三十七屆,每一屆都有趙凱那種犯渾又能幹的學生,也有梁紀深這種天生慧根、靈氣逼人的學生,老師大多喜歡趙凱,沒花花腸子,肝膽仗義,打一架,掛了彩兒,重歸於好。對於梁紀深,既喜歡,又有分寸。
他心思縝密,冷淡,優秀是真優秀,可狂性難馴,不服管束。
老師一個眼神,他頭腦分析出一篇報告。
老張沒覺得說漏了什麽,閑聊的性質而已,梁紀深仿佛一個鉤子,判定他話裏有話。
“她在婦產科病房的家屬區,你二哥陪著。”老張欲言又止,“這姑娘心太野,你需要一個維護你正麵形象,安定後方宜室宜家的妻子,嫁給你注定要舍棄一部分,比如她的社交。私人老總的太太,不可以來往,有緋聞的演員,不可以來往,普通異性,不可以來往,你在業界對手太多,流言可畏。”
“她和同事沒有私交,她節儉,和那些豪門太太合不來,至於異性,胡大發騷擾她,男演員潑她髒水,是她的問題嗎?”梁紀深又鬧脾氣,“她這次有苦衷,您不了解內情,不要當我的麵冤枉她。”
老張打手勢求饒,“我失言了,梁總原諒我行嗎?嗓子沙啞,別吵了。”
“回省裏上班吧。”梁紀深躺下,背對他。
老張氣樂了,“我買的草莓,牛奶,你補一補。”
他沒搭理。
“強東西。”老張出門。
梁紀深睜開眼,盯著飄蕩的藍色窗簾,眼底一片不見底的深沉。
黎珍手術大出血,昏睡了五個多小時,張院長勉強保住了她的子宮,不建議再懷孕,保姆在監護病房哭哭啼啼的,何桑聯係上泰緬邊境談生意的曾明威,他那邊有槍聲,似乎附近街頭爆發了武裝衝突,何桑猶豫,怕給他施加壓力,萬一他分心出事了,黎珍要埋怨她的,於是通知他母子平安。
曾明威委托她好好照顧黎珍母子,匆匆掛斷了。
中午,何桑跟著梁遲徽請張院長吃飯,這位醫學界的泰鬥很簡樸,挑選的餐廳在醫院對麵的便民餐館,人均60元。何桑翻開菜單,蠻符合她的口味,清淡的菜式多。
“遲徽,你也養養胃,應酬客戶大魚大肉膩了吧?這家的八寶粥和墨魚湯麵很爽口。”
梁遲徽清洗了餐具,“您是幫我省錢。”
張院長一副前輩的口吻,“娶媳婦,生孩子,哪個不花錢啊。媳婦兒這樣漂亮,辛辛苦苦為你生兒育女,你舍得虧了人家?”
梁遲徽偏頭,打量何桑,她緊挨櫥窗,陽光暖融融的,射在她麵孔,玉雪細白,肌膚輕薄透明。她略低頭,大約是不適應,幾根發絲頑皮掃過她睫毛,餐廳沒開空調,大堂熱火朝天,她脖頸和額頭滲出密密的汗珠,黏住發絲,勾纏著睫毛,他伸手,小心翼翼擇開。
“你長了一身討人愛的肉了,連張伯伯也督促我不能委屈你。”
何桑下意識要澄清,沒來得及張嘴,服務員端著餐盤上菜,“蟹黃鮁魚餃子,菜是老四樣,一碗雜糧八寶粥和小鹹菜。”
張院長夾了一顆餃子,“芝麻油蘿卜絲配粥,我每次打包回家,你伯母喝兩大碗。”
梁遲徽給何桑舀了一勺粥,“你嚐嚐。”
這一打斷,她瞬間清醒了。
否認關係豈不是前功盡棄?梁遲徽對她也算君子,她若是劃清界限,他估計也會罷休。
張院長吃了一個餃子,“老三結婚了嗎?”
“沒有。”梁遲徽雲淡風輕,“省裏空降他整頓中海集團,公務繁重,他顧不上私事。”
“我在醫院,不接觸你們圈子,沒什麽耳聞。”張院長笑容慈祥,“林院長的小女兒,是大提琴音樂家,在意大利工作了七年,五月回國,一米七的個頭兒,樣貌洋氣,和老三很匹配。”
何桑捏筷子的手一緊。
梁遲徽餘光掠過她的手,不露聲色,“老三性子倔,他從不相親。”
“林院長與你父親有來往,那年你父親的堂弟心肌梗塞,是林院長主刀,救了他一命,有這份情誼,你父親安排老三見麵,老三不會拒絕吧?”
梁遲徽不禁破功笑,“我父親安排,那林院長的女兒這輩子也見不著老三,他們快成仇人了。”
張院長震驚,“因為你繼承了梁氏集團?”
梁遲徽沒回答,張院長同樣識趣沒追問。
權富家族,要多複雜有多複雜,尤其夫人多,兒女也多,冀省類似的家族,內部爭得頭破血流,對外是諱莫如深。
張院長轉移話題,“你什麽時候結婚?”
梁遲徽十分儒雅看向何桑,“我結婚那天,一定邀請張伯伯證婚人。”
她腦袋紮在碗裏,不言不語的。
男人扳過她肩膀,拇指蹭了蹭鼻尖,蹭下一粒黏米,他抽紙巾擦拭,“嗆到了?”
何桑抿唇,“有點燙。”
“多大的人了,燙了不知道晾涼了再喝?”梁遲徽捧起她的碗,耐心攪弄,徐徐的白霧潰散開,他用幹淨勺子蘸了一口,試了溫度,遞給她,“剛好入口。”
張院長目睹這一幕,“遲徽啊,收心了?”
他含笑,“收心了。”
“難得啊,你辜負過的女孩子要怨恨你嘍。”張院長打趣。
從餐廳出來,張院長讓梁遲徽開車送他一程,他是半天班,下午去醫科大學授課,婦科腫瘤的病理化驗課。
梁遲徽安頓好他,又下車,走向何桑,“去劇院嗎?”
“不去。”她搖頭,“我留在醫院,黎珍醒了我才踏實。”
餐廳是濱江商場的底商,穿堂風大,從後朝前吹,何桑的頭發覆在臉上,隻露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梁遲徽笑了一聲,撥開她發絲,她仍舊緊繃,不習慣他的觸碰,他亦是蜻蜓點水,及時收手。
火候掌控極好。
“我晚上有酒局,不超過十點,我來接你。”
何桑立馬說,“我還是回曾公館。”
梁遲徽一清二楚她在躲老三,也躲他。
杜絕了一切獨處的機會。
黎珍的家,曾明威又不在,他和老三不方便登門。
何桑的小九九兒,他認為很有意思。
越是攻不下,對男人而言,越是彌足珍貴。
她情感經曆少,卻頗有一套。
“當然。”他紳士十足,“胡大發的太太和她侄子李鶴一直伺機報複你,你獨居我也不放心。”
何桑抬頭,梁遲徽是個高手,輕描淡寫間表明了態度,短期內,不打算再進一步。
看來,他名下的產業,的確禁不起查。
他縱容歸縱容,也哄她玩,實際上豎起一道防線,她逮不住任何把柄。
大概率是一場拉鋸戰。
梁遲徽坐上車,張院長在副駕位,一邊係安全帶一邊好奇問他,“這姑娘哪迷住你了?你竟然收心了。”
他發動,噪音吞噬了他的答案,車隨即拂塵而去。
何桑回到病房,黎珍依然在睡,心髒檢測儀的數據很正常,她調慢了掛水的速度,拎著水壺去打熱水。
路過護士站,兩名護士在交接班,“好英氣的男人,好俊。”
“眼熟呢。”
“你認識?”
“淩晨急診部的,開紅旗L5,肺炎咳血,高燒昏迷,上呼吸機了。”
“這麽嚴重啊?”
“病情耽誤了唄,據說是冀省排名前三的集團一把手。”
“中盛,中海?紅旗L5,我記得冀省隻有四輛吧?”
何桑手一鬆,水壺掉在地上,“哐啷”的重響,驚動了護士,“何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