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問道

  “姑娘，廟門閉關了，明日再來吧。”

  身後，一個聲音清冽的人好心提醒，沈時荇在鍾聲的餘音中回過神，聞言轉身。

  “啊，多謝師傅，我……算了，我有機會再來吧。”

  她張口就想要求修行打扮的這個師傅，請求他是否能帶她進去看看，可是話頭在她的嘴裏轉了幾圈，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

  說不失望是假的，她苦登山頂，隻求進去一看，至於她真正能在裏麵獲得什麽，暫時未作任何考慮。可如今，沒有進去的機會了，她原本有神的眼神無聲黯淡下去。

  她極有禮，側身後退不讓自己擋著僧人進去的地方，隻是難掩落寞。

  錯身而過的刹那，不知是誰的心輕輕被撥動，僧人仿佛迫不及待開口：“姑娘，留步。”

  風毫無預告卷過千帆，來到了她的耳邊。

  沈時荇那一刻感覺到了命運的擦身而過：“……什麽？”

  腳步不由得停下。這就是她渴望的東西，所以未經思考便已做出最本能的反應。

  僧人的眼睛此時此刻轉身停在了風的靜止處，這麽沉靜將她望著：“姑娘，天色雖晚，不妨一敘。”

  走進才覺乾坤大。

  寺廟雖盤踞在山頂，可是卻好似建在寬闊的平地之上，內有角樓無數。

  鍾聲已過，沈時荇估計應該是酉時前後的樣子，山頂的空氣都沒有雜音，因此十分安靜。

  跟在僧人的後麵，她一步一步走進寺廟裏麵，路上很少遇見什麽人，仿佛隻剩下了僧人和她。

  其實能看到這些景象，已經讓沈時荇滿足，總比之前的一無所獲的結果要好上太多，她此次前來的心態本也還算平和，沒有強求過多頓悟的預期。

  所以現在她經曆的所有，都是上天送給她的禮物。

  角樓的四周都一塵不染，哪怕山頂的山風亂吹，可見僧人的勤勉。偶爾路過的大殿，裏麵傳來醇醇的誦經聲，悠遠綿長，她的心靈不知不覺慢慢靜了下來，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洗滌的力量。

  原來這便是山頂的風景。

  僧人與她，雖然路上未曾出言相互詢問對方，可是她逐漸看出，僧人在用自己的時間，帶著她看過一遍寺廟的角角落落，時間也在她的沉迷中一分一秒流逝。

  僧人的心靈的通透至此，她不能說不敬畏。修行之人的待人接物，往往能學到一些不同的東西，沈時荇覺得今天實在是上天垂憐，讓她沒有白費力氣，還多看到了這麽多景色。

  這樣無邊的景色，樹聳立在它本該在的地方，房屋的高度甚至都呈現出一種非常舒適的錯落有致的設計之中，其間透露出的智慧，她隻能感慨，自愧不如。

  一直到了一個她看到的最宏偉的一個大殿前，僧人站定，背對著她，聲音不大，卻讓她聽得真真切切：“姑娘，可有所求。”

  她……心中確有困惑，既然僧人這樣問她，她也不必多客氣，便直言相道：“我……不知道，我現在做的事情到底對不對。”

  那便得細聊。

  僧人側身伸出胳膊往前一放，做出了一個請的手勢，沈時荇頷首，抬腳先行。

  她不卑不亢的態度，讓僧人十分欣賞，這也是他為什麽願意多此一舉將人領進來的原因。

  錯身而過的那一瞬間，他便已看透她的外表，卻看不透她的內心。這個女子的身份絕對不俗，人也是有大格局的高手，必定幹的事情不是平常的小事。

  這便起了心思，索性成人之美，兩人都能滿足自己的需求。

  “姑娘，詳細說說？”

  落座以後，僧人抬手斟茶，沈時荇看他一眼，才發覺，眼前這個著實過於年輕了幾分。

  她猶豫了。僧人，有沒有可能，應該是至少二十歲往上啊，再深藏不露，也不應該像這位一樣，一看就是個小孩子啊，最多十幾歲啊，可能都不超過十五歲的樣子。

  心思翻了幾番，她沒直接拒絕，看上去似乎是很痛苦的樣子，她的眉頭一皺，仿佛回憶起了曾經，她緩緩說道：“我好像為別人做出了很多犧牲。”

  “我本是沒有關懷眾生的情懷，能力所及，隻能讓自己過得值得，一輩子，時光就這麽多，一直以來的想法都是管好自己便已足夠，不便過多插手別人的因果。”

  “可是，我最近，好像不快樂了。那個……別人，他不能棄眾生於不顧，我在他的身邊，我很喜歡他，所以他問我要不要一起的時候，我答應了，我答應他了。”

  “病痛……病痛來得太凶猛了，一下子，我本能獨善其身，可是現在，我的位置要求我照顧所有的病人的生命，他們的生死倏然間都壓在了我的身上，我本能感到恐懼。”

  “我想找……我想找那個開口讓我與他並肩的人，可是他也有更重要的事情在身，甚至他要幹的事情關乎……更多的人。所以我最痛苦，最無助的時候，也沒有辦法見到他。”

  “最緊急的時候，我甚至連他的一封信都看不到……我不知道，我到底為什麽要答應他？獨善其身絕不會有這樣的問題，我覺得是我沒守住自己的底線，如果我沒有答應……是不是一切都會不同？”

  沈時荇一直說著，總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說完了，可是她還有更多的話想說，每當她以為自己還能說出更多的時候，她總覺得自己無話可說。

  就這麽一直想，一直講述著，她磕磕絆絆，也算把她想說的話都交代清楚了，言畢，她變得安靜，看著僧人的麵孔，她甚至恍惚，一瞬間以為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她怎麽來這裏了？

  這是哪裏？

  她怎麽坐在這裏，麵前的人又是誰？

  似乎不重要了。

  僧人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清洌，如同山腳徜徉的溪水，澄澈明淨，“姑娘，你認為，自己現在已經不是自己了。”

  僧人沒等她回答，就繼續說了下去：“本來打算在這個千變萬化的世界躲避所有可能消耗自己的所有東西，可是因為你的情感，所以你決定為他人付出一次，隻是這種付出，遠遠超出自己以為自己能承受的範圍，所以你的痛苦不斷拷問著你的心靈，似是質問，似是責問，總之你極其害怕這種陌生的感覺，你離開了你所熟知的地方，所以你害怕了。”

  “可是，為什麽不這樣想呢？你為他人付出，你是在救人。那句老話，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挽救了無數生靈的性命，你是在為蒼生做出貢獻，而不單單是開口問你的那個人。或許他起了一定的作用，可是，歸根結底，”僧人的手，放在他的心髒的位置，輕輕按了一下，“是你自己的選擇，讓你走上了這條路，所以還有什麽可痛苦的呢？你還是在做自己啊，隻不過因為他人的存在變得更加有意義了而已，這是兩全其美，更加善美的一件事，你做的，就是你心中所想，所以你隻是變得更好了，你比之前的自己要更加強大，更加堅定，更加明白自己人生中的品味之道，你何不妨認為自己是在涅槃呢？每經曆一番煎熬，都是你在蛻變的關鍵啊，你已經做到了你不敢相信的事情，現在的你，已經站在了更高的位置，所以你，完全可以繼續遵循你的內心，過好自己的一生吧。”

  這番話，沈時荇聽得入神，她覺得自己仿佛看著這件事的最開始的一切，她是怎麽一步一步走過來的，她都經曆了什麽，她都跨過了多少艱難，都是她自己做的啊，跟別人的關係並不大。

  她的眼前逐漸變得清明，她似乎明白了，僧人想要告訴她的答案，原來就是，她的人生，隻是她的人生，哪怕摻雜了其他人的存在，也不妨礙她專注自己的日子，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她的“獨善其身”的願望，似乎一直都在踐行著。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似乎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都能做好“獨善其身”這件事。

  隻不過，現在這四個字的意義，可能已經變了。

  那一刻，她死死壓在心裏的苦楚，在她的心裏滾滾翻湧，攪亂她的眼前的視線，打翻她心裏的那碗平靜的水，她似乎在風浪裏陡然被卷進了大浪之中。

  僧人依舊平靜地坐在她的麵前。在僧人的眼睛裏，沒有一絲波瀾，唯有沉靜能將他的目光講述，她的痛苦，哭泣，在他的眼裏，似乎都隻是浮塵而已。

  一個人活在這個世上，到底要經曆多少次徹底的痛苦？

  這樣的痛苦如同滔天的巨浪，將人的所有的目光全部卷走，陷入痛苦的人們往往看不到還算可以期待的明天，在這苦海裏掙紮，在這苦海裏沉浮，他們都似乎沒有了來時的路。

  有人在苦海裏翻湧一遭，便可上岸逃脫，重獲新生，有人反反複複掙紮幾遭也依舊得不到救贖。

  隻是，每個人終究還是走在自己的路上，沒有人能替他做主。

  回去的路，明顯感覺更清淨了些。

  此時的天色已經完全黑透了，她提著僧人借給她的一盞燈籠，一步一步走著下山的路，彼時的行人都已不見，仿佛整座山隻剩下了她一個。

  因此耳邊的聲音變得更加清晰可聞，她還是第一次在這個時候獨自一人待在山路上，似乎都有了不一樣的味道。

  她想起剛剛兩人離別的時候，僧人遞給她這盞燈籠的時候，隨著橘黃色的燈光朦朧的眉眼，清秀得很，卻不知道為什麽如此小的年紀便在這高山之上苦修至今。

  想必他的身後也是一個不能與外人道的故事吧。

  於是，她那一刻忽然想要抱抱他。

  這似乎不符合禮數，也有些冒犯，她仍舊義無反顧輕輕攏著他比她還要清瘦半分的肩膀停頓了片刻，他的身軀似乎是僵硬了一下，又似乎是沒被她影響，她停留的時間很短很短，似乎真的隻是在跟他告別。

  “僧人，今天謝謝你的心軟，我會一直記得你的。”

  僧人的目光依舊未起波瀾，聞言輕輕勾起嘴角，頷首微笑，與她道別：“姑娘路上小心，山裏沒有野獸，記得要走大路。”

  言畢，兩人告別。

  ……

  思緒逐漸回環。

  回去的路，比來的時候要快上很多，她已經能遠遠看見山腳下的人間煙火氣息了。

  人間喧鬧，不比深林。

  那一刻，沈時荇站在山路上遙遙相望著遠處的燈火，她的腦海裏隻剩下這麽一句話。

  但是她終究還是一個離不開凡間煙火的俗人。

  她快跑了幾步，裙裾在她的跳躍下蕩起漣漪，少女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聳立雲端的山路上。

  沈時荇剛走到醫館，裏麵急急忙忙跑出來一個人，看見她的瞬間滿眼眶流淚：“沈大夫……沈大夫在這裏！”

  沈時荇：嗯？

  怎麽了嗎？

  她陷入了短暫的腦子短路。

  她就是在這裏啊，好好站著呢。

  之前和她一起搭夥給病人送藥的幾個女大夫都從裏麵跑出來，她們的臉上都帶著一些慌亂，還有一些喜極而泣，就好像是重新找回了什麽東西yi y：“沈大夫，你去哪兒了啊……我們都快嚇死了。”

  沈時荇趕快上前安慰她們，一個一個把她們臉上的淚痕擦幹淨，才跟她們說今天下午想去山裏轉一轉，結果時間沒把握好，這才沒能在下午的那時候按時趕來醫館，別擔心了。

  那一刻，很多人的手都緊緊抱著她。因為一次讓他們膽戰心驚的誤會，沈時荇的心裏五味雜陳，卻也被一股暖流暖熱了一整個心。這些如此擔心她的人們，都是在她做這件事的時候才認識的人，現在都成了她的朋友，如同半個家人一般的存在，她突然明白了僧人的那句“你終究還是在過自己的人生啊”。

  原來是這樣。

  那一刻，她的眼睛竟然也微微亮了，隱約泛著淚花，可是那是滿目的喜悅與感動。

  沒有任何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