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VIP] 第80章  選擇
作者:布丁琉璃      更新:2023-04-26 19:54      字數:4184
  第80章 [VIP] 第80章  選擇

    自重陽那日從寧陽侯府歸來, 趙嫣一遍遍於紙上梳理推演,直至所有的疑點都指向魏琰本人,現實的殘酷與?回憶的溫情被刀鋒割裂, 情與?理的拉鋸使得她陷入了?短暫的迷茫。

    時至今日,在見到?順義?門外身?披縞素靜跪的將士遺屬前?, 趙嫣仍對?魏琰存了?一絲至親為?仇的痛意。

    而此時, 這絲痛意卻顯得如此可笑。

    就為?了?一句話,即將科舉入仕的儒生們死了?, 趙衍死了?,而自己隻能頂替兄長的身?份行於暗夜之中。

    趙嫣眼圈發紅,蒼涼道?:“舅舅殘害自己一手教養長大的親外甥,再嫁禍給自己的外甥女時,心中可曾有一絲的掙紮與?後悔?”

    魏琰寂然了?片刻,略微瘦削的麵容清俊儒雅。

    “我與?阿月,是真的很喜歡你們兄妹。”

    他回答得沒有絲毫遲疑,“那孩子什麽都好, 溫柔仁善,就是對?人無甚戒心。我不知具體是誰讓太子對?雁落關之事有了?猜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若查出來幕後是我,不僅我會?聲名狼藉、以死謝罪,朝中與?我有牽扯的一半士族皆會?受牽連倒台, 太子便可順理成章地安插人手入朝,推行新?政……所以,我沒得選擇。”

    “不是沒得選擇, 而是你已在歧途之上,不願走正確的道?。”

    趙嫣打斷他, 微紅的眼睛清醒無比。

    魏琰有一瞬竟難以直視她的目光,垂下眼道?:“是。走到?這一步,我害怕的不是失敗,而是失去?。”

    年少受盡冷眼,使他極擅於揣摩人心,無論何時何地皆能以完美的笑容示人。

    然上天並未因他的勤奮和氣而善待於他,容扶月定親,未婚夫聞人蒼是年少英才。武將勢大,隻手遮天,而魏家依舊在權貴中處於無足輕重的尷尬地位,隱忍到?最?後隻剩下不甘和偏執。

    當年下手殺聞人蒼,他的確有賭的成分,萬幸他賭對?了?。

    寧陽侯府深受賞識,聲名鵲起,隨之提拔的還有一批文臣仕宦。

    魏琰有了?家財名望,如願以償娶到?心儀的女子,八年安穩的生活,卻被趙衍一句無心之言瞬間打回原形。

    一旦當年的陰謀敗露,他如今擁有的一切、乃至於性命,都將化?作泡影。

    他舍不得那孩子,然和眼下擁有的一切相比,那孩子的命似乎也沒那麽重要了?。

    魏琰花了?一夜的時間靜坐,然後做出了?決定。

    太子要離宮避暑,而雍王世子又素來急躁魯莽,且早就覬覦皇儲之位,是最?好的棋子。他曾在趙元煜身?邊安插了?一名謀士,隻需碰碰嘴皮,趙元煜果?然迫不及待籌備了?歸途行刺之事。

    可歸途中刺殺的,隻是太子的“影子”。

    趙衍回到?東宮,必將更加謹慎。

    所以,魏琰隻能親自出手。

    那孩子回宮前?專門去?了?一趟華陽,魏琰深知他們兄妹情深,便仿趙嫣的字跡寫了?一封信——

    這是他能想到?,唯一不讓太子設防的方?法。那孩子對?於血脈親人,總是會?盲目地相信。

    這本該是個完美的計劃,誰承想東宮閉門近百日,太子竟安然現身?了?。

    纖細羸弱的少年,三步一喘,五步一咳,看上去?虛弱無比。魏琰一時不能確定是太子中毒後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還是有別的隱情。

    他觀察許久,好在太子羽翼盡折,落在聞人藺手中自顧不暇,沒有精力再糾結當年雁落關一戰的真相。這樣也好,隻要太子安分,他亦無需再冒險出手。

    可偏偏聞人藺與?東宮站在了?一起,繼而摘星觀坍塌,太子查到?了?神光真人的賬冊。

    那賬冊上除了?記錄他為?阿月求的養心丸,還有一味毒香。若太子發現了?端倪,再向聞人藺透露點什麽,他的一切計劃都將敗露。

    魏琰長歎,道?:“聞人藺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孤苦無依的十六歲少年,如今的他,是令寧陽侯府都懼憚的存在。太子和他走得近,我如何心安?”

    所以皇後壽宴後行刺失敗,他就改變了?臨時計劃。

    無法滅太子的口?,就索性將所有線索引向一個替死鬼,替他背負所有罪責。

    魏琰知曉太子今非昔比,聰慧絕倫,留著那刺客活口?又故意放出風聲,定然是為?了?引幕後真凶上鉤。

    魏琰將計就計,派人潛入獄中殺了?刺客滅口?,再故意兜兜轉轉與?雍王府的那名煉丹方?士交接。

    繼而中元節,他命人暗中傳信給雍王,說趙元煜是死於太子私刑之下,再捏造些似是而非的證據,將趙元煜煉製“無上秘藥”的元凶指向東宮——他擅長模仿字跡,偽造點書信並不算太難。

    趙嫣想通了?所有的細枝末節:“所以孤的生辰宴上,舅舅假借宮牌丟失,實則是吸引在場之人的注意,好給那行刺的太監暗示,以讓他順利供出雍王。雍王府裏的毒,藥是你栽贓,那名煉丹方?士亦是你安排的,為?的就是讓孤相信幕後真凶就是雍王。”

    “不錯,原本一切恩怨都該就此了?結。可惜,你太機敏了?些。”

    魏琰看向趙嫣,像是洞悉了?一切,“當年為?你們兄妹啟蒙,我就覺得你比你兄長靈活,知變通。”

    獄吏站得很遠,魏琰的聲音很輕,趙嫣瞳仁仍是微微一顫。

    他看出來了?。

    “看來這些年,你在華陽見識了?許多,聞人藺也將你教得很好。”

    魏琰稍稍側首,平靜一笑,“不是嗎,長風公主?”

    “你在說什麽。”趙嫣冷然與?他對?視。

    “直到?此刻,我才敢完全?篤定你的身?份。那孩子太過良善,他不會?算計人心,亦不會?流露你這般神情。即便知曉我是幕後真凶,他也不會?有憤怒,隻會?是悲憫。”

    所以他死了?。

    這個世道?哪裏容得下純粹的好人。

    趙嫣迎著魏琰的目光,麵上不動聲色,袖中的五指越掐越緊。

    她並不想在這種?時候被人揭穿身?份,遑論魏琰是將死之人,很難說他會?不會?利用此事大做文章,來個玉石俱焚。

    “要殺我滅口?嗎?現在還來得及。”

    魏琰精準地拿捏了?趙嫣那一瞬的遲疑,“隻是如此一來,你也做出了?和我當年一樣的選擇。”

    又來了?,這種?被人從高處俯瞰,一覽無餘的緊迫感。

    趙嫣知道?魏琰的目的是什麽。

    若自己被激怒,他死得輕鬆不說,還能將她也拉入浸透鮮血的深淵之中。

    為?了?守住秘密而殺人,和當年的魏琰並無區別。可若不殺,刀尖懸頂,坐立難安。

    “當自己的秘密將被捅破之時,為?了?圓謊,君子自毀亦在所不惜。”

    他重新?坐下,仿若漱石枕流的雅士,笑道?,“你看,人並非生來就這樣壞的。”

    “你想讓我證明什麽?證明每個人遇到?危機時都會?做出和你一樣的選擇,還是想證明你屢下殺手是對?的、是迫不得已而為?之?”

    趙嫣垂目看著坐在一線冷光中的魏琰,輕聲道?,“我永遠不會?成為?第二個魏琰。”

    魏琰有些意外。

    “你以為?,隻有你會?算人心?舅舅如今已是廢子,廢子說的話自然是廢話。”

    趙嫣微抬下頜,一字一句道?,“我就是太子,是拂燈夜蛾。舅舅與?其白費心思套話,不如留著精力打磨這支短簫吧。”

    魏琰斂了?笑,目光從案幾上的竹簫上掠過。

    趙嫣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轉身?就走。

    上石階時,身?後鐐銬聲響,魏琰輕淡的聲音傳來:“聞人藺時隔七、八年才出手,殿下可知為?何?”

    趙嫣腳步一頓,聽魏琰輕歎:“再走下去?,隻會?是一場必敗的局。”

    趙嫣攥了?攥拳,沒有回頭。

    出了?牢獄,陽光鋪灑下來,驅散了?滿身?透骨的陰寒。

    司門郎中正和刑部尚書說著什麽,刑部尚書有些不耐,但強忍著脾氣道?:“我刑部大牢又非菜市場,豈能什麽人都放進來。”

    趙嫣攏了?攏身?上的狐狸毛披風,徐徐吐息,整理好心神問:“怎麽回事?”

    “啊,太子殿下!”

    刑部尚書躬身?行禮,忙不迭解釋,“臣不是說您,是寧陽侯……不,是容夫人來探監了?。”

    舅母?

    趙嫣詫異,心中複雜:寧陽侯府不是查封了?嗎,所有親眷侍從都在等候發落,她如何出來的?

    刑部尚書揣摩著趙嫣的麵色,請示道?:“雖說聖上有憫囚之心,可允親屬探監。然魏琰所犯之事重大,外頭又還那麽多遺屬看著,臣也不敢……”

    話還未說完,順義?門外傳來一陣騷亂。

    趙嫣最?擔心的事發生了?,顧不得聽刑部尚書請示,迎著風大步邁出大門。

    容扶月提著一個食盒下馬車,凜風襲來,吹翻了?她遮麵的鬥篷兜帽,露出她蒼白憔悴的容顏。

    才幾日不見,她身?形已消瘦得宛若一根隨時可能折斷的葦草。

    侍婢趕緊給她重新?戴上兜帽,然而順義?門前?跪了?那麽多遺屬,還有不少奮筆疾書前?來聲援的儒生,很快有人認出了?她。

    “是她!容扶月!”

    人群中傳來一聲清晰而憤怒的聲音,“大家快看!這個女子就是魏佞臣的妻子!”

    一時如投石入水,不少人紛紛聞聲轉頭望來。

    “蛇鼠一窩,魏琰的女人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就是!她穿的衣裳,乘的車馬,哪一樣不是靠敲骨吸髓得來?”

    “罪人呐!安敢招搖過市!”

    先是一支筆從人群中擲來,在容扶月低調的素裙上砸出一道?觸目的墨痕。

    仿佛開啟了?什麽泄憤的機關般,繼而是布鞋、紙團、菜葉乃至於石子,紛紛揚揚朝容扶月砸來。

    容扶月被砸得偏過頭去?,身?形踉蹌。

    “別砸了?別砸了?!我家夫人……我家娘子已經不是魏琰的夫人,他們和離了?!”

    那侍婢拚命用瘦小的身?子擋在主子麵前?,然而換來的隻有更瘋狂的聲討,不由帶著哭腔道?,“這關娘子什麽事啊!她也是被蒙在鼓裏的,你們怎麽能這樣!來人呐,有沒有人管?”

    “舅母。”

    趙嫣及時將容扶月拉入順義?門中,守門禁衛立刻一擁而上,執長戟結成人牆,將激動的百姓攔在門外。

    眼看愈演愈烈,趙嫣向前?朗聲道?:“大家冷靜點!”

    沒人聽她的,趙嫣又提高聲音道?:“吾乃東宮太子,都冷靜點!諸位愛國之心孤甚為?感念,然欺負一個手無寸鐵、毫不知情的弱女子,就能讓死者複生、奸者受懲嗎?”

    聽到?“東宮太子”幾字,激動的人群這才安靜下來。

    “孤絕不讓奸人逍遙法外。”趙嫣一張嘴就灌了?滿口?的寒風,喉嚨一陣癢咳。

    但她挺直脊背護著容扶月,堅持將話說完,“也不允有人打著伸張正義?的旗號,行欺淩弱小、發泄憤怒之事。”

    門外隻有風吹過的嗚咽聲。

    靜謐中,容扶月摘下兜帽,緩步朝那群身?披縞素的人行去?。

    “舅母……”趙嫣有些擔憂。

    眾人目光如刀,仿佛要將這個嬌弱的女子淩遲,但容扶月沒有害怕。

    朔風中她的鬢發鬆散,素裙髒汙,隔著宮門相對?,以柔弱的聲音對?眾人道?:“魏琰所做之事,天理難容。妾不為?他辯解,亦無顏奢求諸位諒解。”

    說著,她當著眾人一躬到?底,像是一朵折落的花,虔誠而哽咽:“對?不起……妾替魏琰,給諸位請罪。”

    她久久躬身?不起,鬆散淩亂的鬢發從她耳後垂落,使她蒼白的麵容變得模糊起來。

    一滴淚自她鼻尖滾落,砸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