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陸徜
作者:落日薔薇      更新:2023-03-30 21:09      字數:3915
  第90章 陸徜

  夜深, 殿帥府燈火通明,巡邏的兵將較之以往再添一倍。

  這是座格局四平八穩的府邸,比狀元府可大出許多倍, 府裏沒有彎彎繞繞的曲徑通幽,也沒有草木繁茂的花園,甚至就連花盆都沒擺,各處都透著股幹練肅簡的味道,像把軍營安在家裏般,的沒有一點兒溫馨。

  明舒猜,這大概是因為府中沒有女主人的關係, 她進來半天連年輕的丫鬟也沒見著, 隻有些上了年紀的嬤嬤,被叫來服侍曾氏。

  進了殿帥府, 曾氏隻覺得周圍人看自己的目光多帶著好奇探究,她便局促起來。大夫已經給她看過傷,敷好藥綁上繃帶, 傷雖不重, 但偏偏讓她無法行走, 她隻能老老實實坐在堂上。相較於她, 明舒可就坦然得多,從大夫手裏討來藥膏自己抹好脖子上的勒傷,待母親看完腳傷才問魏卓:“魏叔,可有我阿兄消息?”

  事情發生的第一時間,魏卓同時也已命人去找陸徜。

  “暫時還沒找到他, 不過聽說已經進城了。”魏卓道, 又見她與曾氏擔心, 勸慰道, “你們不必如此擔心,陸徜他武藝不錯,人也聰明,若遇險情即便無法擒敵,要脫身卻也不難。我已經派人守在你家裏,隻要他一回來,就請他過來。”

  “有勞魏叔了。”明舒道謝。

  “今日曾娘與你皆驚魂一場,現下危機未去,你們回去恐還是危險。我已讓人打掃廂房,你與你母親不妨在我府中留宿一晚。”魏卓又道。

  留宿啊……

  明舒望向曾氏,曾氏忙搖頭,於是明舒道:“多謝魏叔,今夜就叨擾了。”

  “……”曾氏默。

  魏卓也瞧見這對母女間的眉眼官司,硬朗的麵容上露出一絲笑意,剛要開口,便見外頭下屬來報:“開封府陸少尹來了……”

  因為一早就交代過,下屬已經將人帶到堂外的空庭上,明舒隔著大敞的槅扇門看到宋清沼架著陸徜站在外麵,哪還顧得上其他,沒等魏卓發話,人已跑出門去。

  陸徜右臂搭在宋清沼肩上,側垂著頭,神誌已經有些迷離,看著跑出門的人,狹長的半閉的眼睜開。明舒瞧他這副模樣,又見他胸口被血染血,心內早就掀起狂風巨浪,比自己被人勒住脖子還要難受,兩步衝到他身前,腦中盡空,仍是喚他:“阿兄——”

  “途中遇伏,他中了箭,為了找你不肯就醫,一路策馬找到這裏。”宋清沼架著陸徜道。

  即便二人是對手,他也不得不佩服陸徜。

  “中箭?”明舒這時方發現陸徜左肩上的傷口,折斷的箭杆隻露兩寸在外,箭頭沒肉而入。

  陸徜定定看著明舒,忽然掙開宋清沼,伸手撫上她後頸,將她往懷中一攬,隻道:“你沒事,就好……”

  一個“好”字到了最後,氣息漸弱,他閉上眼。明舒還未回神,便覺他身體一沉,人往下落,她忙伸手環抱住他的腰,後麵的宋清沼見勢亦上前再度架起他。

  魏卓扶著曾氏晚了幾步出來,曾氏看著兒子傷重暈倒,情急之下推開魏卓,可沒兩步腿便一崴,人再度被魏卓扶住。

  “扶進內堂,我府中有大夫。”魏卓當即道,又安慰曾氏,“我府上大夫是軍醫,對外傷最是拿手,你別擔心,我不會讓陸徜有事的。”

  曾氏心亂成一團,隻能紅著眼倚著魏卓,看著宋清沼與明舒合力,將陸徜抬進了內堂。

  ————

  夜已濃,九層燭台點了三盞,將不大的房間照得透亮,又有侍從手持宮燈站床側,替察看傷口的大夫打光。陸徜已經被扶到床上,背靠迎枕昏沉沉坐著,明舒跪在了床內側,與在外側的宋清沼一起扶住他。

  曾氏不在屋裏,由魏卓在外麵陪著。這等血腥場麵,本不宜讓女子瞧見,但明舒固執不肯離去,索性留下協助大夫。

  剪子“哢嚓”數聲,陸徜上衣盡除,露出肩頭血肉模糊的傷口。

  那傷口鮮血淋漓,皮肉翻滾,明舒咬緊牙關看著,眉頭緊擰,滿目急怒,卻不得不全盤壓抑在心。

  “我要取箭頭,你們按緊他。”大夫做好準備,取出尖嘴銅鑷。

  除了明舒與宋清沼外,另還有兩名魏卓的屬下進來一起幫忙按著陸徜。四人合力之下,大夫方出手取箭頭。

  隻聞一聲“嗤”響,箭頭從肉中拔出,鮮血即刻傾湧。陸徜悶哼一聲,渾身顫抖,一手成拳,另一手猛地攥住明舒的手。

  無知覺下的痛握,力道極大,明舒隻覺得手掌指骨都要被他握斷。

  這得多痛才能讓陸徜如此能扛會忍的人都不禁渾身顫抖?

  明舒的手疼,心更疼,眼眶漸漸就紅了,可她仍沒說話,也沒動,用盡全力協助大夫,直到傷口完全處理妥當,陸徜亦被扶著躺下,她方抹抹眼,從床上下來。

  ————

  屋內一片狼藉,藥童收拾滿地染血的殘布,大夫在旁邊斟酌藥方。曾氏這才和魏卓進來看陸徜。所幸這一箭未曾射中要害,箭上也沒毒,陸徜性命無虞,眼下正沉沉昏睡。

  知道陸徜沒有危險後,曾氏才放下那顆懸在半空的心。魏卓便勸她休息,驚魂半日,曾氏精力早已不濟,曾氏卻不願意,執意要留下照顧陸徜。

  “阿娘,你有傷在身,身子又弱,萬一若因此病倒,阿兄醒來如何心安?聽魏叔的,你先去休息吧。阿兄這裏有我,我會守著的。”明舒溫聲勸道。

  在魏卓與明舒的夾攻下,曾氏總算妥協,被勸去休息。

  “明舒,你別太擔心,陸徜不會有事的。”宋清沼這才上前勸慰明舒。見她眼眸微紅,他的心也隱約被扯疼,可她又不似曾氏那般柔弱,鎮定自持叫他滿腔柔情無從訴出。

  明舒點頭道:“今日多謝你了。幸虧有你,否則他……”

  話沒說完,她咽下驚心動魄的半句。宋清沼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正待再勸幾句,外頭有人來請:“宋編修,殿帥有請。”

  “你快去吧,別擔心我。”明舒知道這是魏卓要找宋清沼問遇襲之事,忙道。

  宋清沼又看她兩眼,輕歎一聲告辭離去。

  屋內便隻剩她與陸徜二人。

  七層燭台已經吹熄,隻剩桌案上兩盞羊皮燈,黯淡光線照出陸徜雙眸緊閉的臉。明舒搬了凳子坐在床側,一邊擰著泡在溫水中的帕子一邊看他。

  按她的個性,應該恨不得能跟在魏卓身邊,聽宋清沼細說事情經過,然後再查清歹人身份,但現在,也不知為何,她什麽都不願去想,就想守在陸徜身邊。

  聽宋清沼說,他折箭策馬,從遇伏之地奔馳到家,又再從家裏找到殿帥府來,滿心都念著她。

  若是從前,她大抵又要感慨一番兄妹情深,但現在……

  她傾身輕拭他臉頰與脖頸,又小心翼翼散去他頭上發髻,讓他躺得更舒坦些。

  此前數番都是陸徜照顧她的傷病,這回便換她守他了。

  ————

  天不知何時亮的,陸徜的眼睜開一道縫,便發現昏黃燭色被天光取代。這一夜,他並非全無感覺,取箭時撕心之痛猶在眼前,他似乎聽到有人在自己耳邊輕聲道:“阿兄莫怕,我在……我在……”

  那是明舒的聲音。

  想到明舒,昨日之事浮上心頭,他立刻就想再確認她和曾氏的安危,隻是一轉頭,就見明舒枕著手趴在自己枕邊打瞌睡,她的另一隻手,正被他握在掌中。

  軟軟的,纖細的,帶著暖意,溫存如她這個人。

  天光輕蒙她麵容,纖長的睫,秀挺的鼻尖,瑩澤的唇,都近到他觸可及之處。

  陸徜不想吵醒她,一動不動躺著側頭靜靜看她,怎知明舒卻忽然驚醒,嘴裏夢囈著“喂藥,要喂藥了”,揉著眼坐起——大夫交代過,隔幾個時辰就要喂藥,她牢牢記著。

  照顧人這件事,明舒真沒做過,難免有些手忙腳亂,不像陸徜應付自如,她隻能強打著精神不睡,哪怕是假寐也會很快驚醒,就像現在。

  “喂藥……”明舒拍拍腦袋,她傻了,藥才剛喂過沒多久。

  “你脖子上的傷,怎麽來的?”不期然間,一個聲音響起。

  明舒朦朧睡眼陡然大睜,睡意盡空。

  “阿兄,你醒了?”她低頭望去,正與陸徜目光相撞。

  陸徜已經留意到她頸間那圈勒傷的淤青,他撐床欲起。明舒見勢忙上前扶他慢慢坐起,夏日薄被隨著他的坐起而滑至腰間,陸徜隻顧盯著她的傷,並沒察覺不妥,明舒卻在他坐定後傻了眼。

  昨夜療傷剪去他衣物後,並沒給他再套新衣,故他眼下未著上衣,隻左肩上纏著白色繃帶,肩臂線條與紮實身線盡露,加上發髻已散,柔軟長發自然垂覆,攏著他傷後的蒼白俊顏,無端叫人覺得嫵媚。

  “問你話呢?”陸徜還在計較她的傷,見她呆若木雞,不禁追問道。

  明舒閉上眼,捂住口鼻,別開臉。

  陸徜見她滿臉通紅,舉動奇怪,忽覺身上發涼,垂頭一看,也是俊臉染血,飛快攥起薄被擋在胸前,語氣起了波瀾:“我的衣裳呢?”

  “剪……碎了……”明舒不敢轉頭,但滿腦袋還飄著剛剛那一眼所見。

  真是罪過。

  剪碎了?!

  陸徜定了定氣,道:“去替我尋身衣裳來。”

  明舒猛點著頭衝到屋外,叫來魏府下人要衣裳。衣裳倒是很快送到,一套裏衣,一身外袍,是魏卓沒有穿過的新衣,他們兩身量相當,不過魏卓比陸徜壯實些,這衣裳給陸徜有些顯大,但也比沒有好。

  陸徜便掙紮著穿衣,奈何隻剩一邊手能用,穿得有些艱難。明舒聽那邊窸窸窣窣了一會,料想他穿衣不便,索性走回床畔。陸徜果然才穿好半邊,正左支右絀地打算把右臂套進袖中……

  “行了,你別亂動,回頭把傷口繃裂,又要麻煩。”明舒坐到床畔,目不斜視地盯著他的臉,手卻順利將右邊袖籠展到他右手前。

  二人麵對麵坐著,氣息交錯,彼此全都紅了臉。明舒為他穿好裏衣,又將雙手穿到他後頸處,將他長發一寸寸自衣襟裏撥出。陸徜垂頭看她,在長發落下時,他夢囈般喚了聲:“明舒。”

  明舒抬頭。

  過近的距離讓她的鼻尖擦過他的鼻頭,陸徜眸中迷離瞬間化作洶湧海濤。

  明舒呼吸一窒,下意識想逃,動作過大一時不慎卻牽動到他傷處,隻聽他悶哼一聲垂下頭去。她嚇了一跳,忙道:“阿兄?傷……傷到你了?我瞧瞧,你讓我瞧瞧……”

  陸徜捂著傷處垂頭不抬,明舒越發擔心,矮身低頭看他臉色。

  不看還好,一看就看到他唇角微勾。

  明舒直起身來,氣壞:“陸徜,你夠了!”

  陸徜跟著抬頭:“你叫我什麽?”

  “陸徜!不可以嗎?”明舒插腰,“陸徜陸徜陸徜!”

  還指望她再喊“阿兄”嗎?呸,什麽慈愛嚴厲的兄長,他才不是!

  “誒!”陸徜幹脆利落地應了。

  於他而言,這聲“陸徜”,堪比天籟。

  “……”明舒氣結。

  “別動,我就看看你的傷。”陸徜卻伸出手,指腹輕撫過她頸間傷痕,神色再變。

  淩厲得像要吃人一般。

  ————

  魏卓今日也起得早,下屬已經前來通傳,昨日伏擊曾氏與明舒的四個歹人,在禁衛軍的圍堵之下,有兩人已被抓到,另外兩人,一人搏殺過程中傷亡,一人逃離。

  被抓的這二人已被帶殿帥府的刑審堂去,他也正要趕過去,怎料走到半道上,忽聞下人來報——

  “殿帥,尚書令陸大人,在外求見。”

  魏卓腳步一頓。

  這消息傳得倒快,一大早陸文瀚就趕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