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思嫁(抓蟲)
作者:落日薔薇      更新:2023-03-30 21:09      字數:4500
  第20章 思嫁(抓蟲)

  殷府的懷秀閣內,長房太太李氏正坐在堂上拿帕子抹著淚,她官人殷立誠在屋裏踱著步,從左走到右,再從右走到左,最後一掌拍在桌麵上,震落的蓋碗碎了一地,發出嚇人的刺耳聲。

  “哭哭哭!你就知道哭,不知道管管你那好女兒?那個孽障,去年把娘娘的人推到湖裏,今年把屋裏跟了十年的丫鬟打個半死……今天竟然在三殿下派來看望父親的宮人麵前撒潑?你去告訴她,她要是不想活了趁早自我了斷,別留在家中禍害!”

  “官人,那是你女兒!”李氏重重摔帕,邊哭邊怒道。

  “就是知道那是我女兒,我才一忍再忍,可你看看她,哪點有大家閨秀的模樣,就是一個鄉野村婦都比她識趣知禮。你還指望給她找門好親事?她這性情,若是真嫁入高門,還不知如何給我們家招惹禍事。”

  “官人……”李氏哭得越發大聲。

  殷立誠被她哭得心煩,拋下最後一句話:“現在連父親都發話了,若是她再死性不改,就送去家庵好好將養,與三殿下結親之事另議,我們家也不是就她一個女兒!”

  語畢,他摔門而出,剛走到園裏,就撞見站在園中的陶以謙和明舒。

  “外甥來給舅舅舅母請安。”陶以謙忙拱手行禮道。

  明舒跟著他垂下頭。

  殷立誠心裏煩躁,也沒問明舒是誰,隻道:“進去勸勸你舅母吧。”

  一時間殷立誠去了,明舒衝陶以謙吐吐舌,他們來得不是時候,撞上人家夫妻吵架,那聲音大的他們在園子裏都聽到了。

  到屋門前時,有丫鬟撩起簾子,明舒忽想起一事,又叫住陶以謙,小聲叮囑:“你別說我是陸徜的妹妹。”

  陶以謙不解地望著她,她言簡意賅解釋道:“不想影響阿兄仕途。”

  陸徜是江寧府解元,名聲在外,是這屆舉子中的金榜大熱門,將來要結交的可都是達官顯官,她身為他的妹妹卻在這裏給人做伴讀娘子,雖不是賣身為婢,但也與下人沒什麽兩樣,日後若陸徜中榜,傳出去可不太好聽,再者殷家是皇帝外戚,官場上的人際彎彎繞繞,誰知會如何看待她在殷家伴讀之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好。”陶以謙幹脆應下,帶著她往屋裏去。

  約是聽到聲音,李氏已經收了淚端坐羅漢榻上,她已年過三旬,皮膚細嫩身形有些富態,正和顏悅色地看著進來的陶以謙,笑得很慈愛。

  “舅母。”陶以謙打過招呼後方問道,“又為表妹的事與舅舅爭執了?”

  “淑君今日又惹禍了,不提也罷。”有外人在場,李氏不願提及家事,隻命人看茶,又問明舒,“這位小娘子是……”

  “舅母,我也是為淑君表妹的事來的。前些時日聽你說要給表妹找個伴讀娘子,這不,我給你找來了。”陶以謙一邊說,一邊讓明舒上前,編起她的背景,“這位娘子姓陸,名喚明舒,原也是書香人家的小姐,不過家道中落,隨母親從江寧遷入京城投親,現下住在勝民坊。”

  李氏衝明舒招招手,明舒乖乖上前,由著李氏拉起自己的手仔細看。

  她那雙手,白嫩細滑,是富貴人家的手。

  “模樣生得真好,隻可惜命苦。”李氏感慨一句,又朝陶以謙道,“你表妹的事,同陸娘子說了?”

  “略提過一些。”

  李氏又問了明舒的年紀,可讀過書識過字之類的問題,明舒一一作答,李氏滿意地點點頭,才又道:“做淑君的伴讀,別的倒是次要,最最要緊的就是嘴巴得緊。你是鳴遠推薦的人,我信他。隻是醜話還得說在前頭,你雖不是我府中之人,並無身契在我手中,但若在外頭說了不該說的話,殷家和我娘家都不會饒過你。”

  李氏的娘家就是伯爵府。

  “明舒曉得,請大太太放心。”明舒點頭應諾。

  李氏敲打過後不忘施恩:“你也別怕,替我做事少不了你的好處,既是伴讀,月例就同家中姑娘一般,五兩銀吧。若能解我心頭憂,另有厚酬。”

  “謝大太太,明舒一定恪盡職守,替您分憂。”

  一番交談,就此定下明舒給殷淑君伴讀的事。李氏和丈夫剛吵過一場,心事也重,不想多說,陶以謙便帶著明舒退下,隻臨走之時,李氏讓人取了兩套新衣給明舒。

  殷家的伴讀,怎樣也不能穿得太寒酸。

  伴讀之事就這麽定下。明舒抱著衣服出來,陶以謙帶著她熟悉殷府的環境。

  殷府的家學在殷府南麵的潤文館,館內請了汴京城有名的夫子教文授識,以及三位教習娘子負責女子德容言功的學習。殷淑君已過及笄,上的多是女子課程,逢五休一。她上課的這五日,明舒要住在殷家,休息的那一天,明舒則可以歸家。

  此外,因為殷淑君又惹了禍事,被殷老大人罰跪佛堂三天,因而明舒無需立刻走馬上任。

  她得回家,先說服阿娘——一個月五兩銀,若能解決殷淑君的問題,至少得百兩銀,對他們家來說可是筆大收入呢。

  ————

  殷家佛堂內光線昏昏,隻有供台上的燭火照著佛龕,跪在地上的女子正費力地彎腰抄經,眉目都籠罩在昏黃的燭火中。

  靜謐忽然被開門聲打破,佛堂外走進個拎著朱漆食盒的小丫鬟。

  小丫鬟年紀不大,十三歲上下,有些害怕佛堂的氣氛,躡手躡腳走到女子身邊跪下,打開食盒,從裏頭端出清粥饅頭,除此之外別無它食。

  “這是給犯人送飯麽?”女子低低的聲音響起,似乎帶著笑。

  小丫鬟小心翼翼勸她:“就三天而已,娘子忍忍就過去了。”

  女子不吭聲,也不接食物,隻繼續抄經,小丫鬟知道她的脾氣不敢招惹,擺完飯食就要離開,末了還是忍不住,道:“今日太太替娘子找了位伴讀娘子,和娘子年歲相仿。”

  女子手中的筆重重一劃,在紙上落下道深深墨痕,她倏爾抬頭,將手中之筆擲向佛龕。筆沒有扔中佛龕,倒是擦過燭台,燭火晃了晃,照出女子的臉。

  蒼白的臉,陰沉的笑。

  小丫鬟被她嚇壞,再不敢多言,轉身飛快離開。

  ————

  去殷家做伴讀這事,明舒就是用腳趾頭也能想像得出陸徜反應。

  “陸明舒,你就不能老老實實呆在家裏,別給我上外頭惹麻煩嗎?大戶人家水深,那殷家要是沒問題,好好一個娘子能突然間性情大變?反正我不同意,你不許去!”

  “噗!”曾氏正在收拾帶給陸徜的包袱,見明舒倚在窗邊學陸徜的樣子,實在忍不住笑得前仰後俯。

  別說,陸徜還就是這個調調,這個神情,明舒學到八成精髓。

  “你這孩子,這麽編排你阿兄?”她笑夠後把包袱往明舒懷裏一塞,指頭點著明舒的額頭道。

  明舒笑眯眯:“我學得像吧?”

  阿兄是好阿兄,就是未免把她當成小孩子,護得太嚴實了。

  所以她不準備告訴陸徜這件事,隻告訴了曾氏。曾氏被她花言巧語再加上撒嬌賣乖一頓作法,完全招架不住,直接就同意了。

  “倒是有幾分像,你阿兄……還真是這樣……”曾氏想想明舒適才模樣,又合不攏嘴。

  笑夠後,她方道:“去吧,把外頭兩壇醃菜給他帶上。”

  陸徜走了有大半個月,也不知在書院怎樣了,母女兩怪牽掛的,正好離明舒去殷家做伴讀還有三天準備時間,明舒想著索性跑趟鬆靈書院探望陸徜,也省得去了殷家後不得空閑。

  一時間東西備妥,雇的馬車也到了,明舒背著包袱,左手右手各拎著一壇醃菜上了馬車,揮手和曾氏告別,往鬆靈書院去了。

  ————

  鬆靈書院在半山腰,被一片綠蔭環繞,清幽雅致,是最適合讀書之所在。此時正值春日草長鶯長之季,山中草木露芽,四野隻有鳥啼蟲嗚,與書院裏響起的朗朗讀書聲相和,愈發叫人神清氣爽。

  鬆靈書院已有百年曆史,且自有一套育才本事,培養出無數能人誌士,在大安朝聲名遠播,與朝廷興辦的官學齊名。不少世家子弟為求學,甚到放棄進入官學的蔭蔽,轉而考入鬆靈書院成為普通學子。書院除了收汴京城中合適的少年學子外,也接待像陸徜這樣由地方選拔後推薦過來的學子。到時中榜,這些學子與鬆靈書院也算有半師之緣。

  毫無疑問,鬆靈書院是每次會試的精英匯聚地。

  這些將要赴考的學子們,每日需卯時起身,先晨誦半個時辰,再繞跑書院一周以達鍛體目的,卯時三刻用早飯,辰時開始上一堂課。課隻上早上半日,到午時結束,餘下時辰就是學子們做功課與自由溫書的時間。身處這樣的環境,麵對激烈競爭,到這裏的學子無一鬆懈,雖說半日自由,但每個人無不卯足勁力溫習,不肯浪費半點光陰,有些刻苦的,都要溫書至夜裏醜時,一日不過睡兩個時辰。

  就在這樣緊鑼密鼓的備考中,有一個人卻是例外。

  那人便是陸徜。

  書院免了他的束脩,又包他吃住,江寧府也給過資助,他本該專心讀書才是,然而他卻向山長申請了打掃書院回廊與藏書房的差事,就為拿二兩銀子的月例,暗地裏又接替人抄書的活計,甚至還將自己讀書時做的批注、文章等全都抄出售賣。

  這般鑽到錢眼裏的舉動,自然是令同窗不恥的,但最讓人氣憤的卻是,就算陸徜分出大把心力在外務上,功課卻仍舊出類拔萃,故而這些人一邊暗暗瞧不起陸徜,一邊卻不得不乖乖買他的批注和文章。

  外界流言紛紛,陸徜隻不理會。他在攢下個月要給曾氏和明舒的生活費,先前存的銀子隻夠撐完這個月,曾氏應該會做些繡活補貼,加上他在書院得的這些銀子,應該夠再撐上一個月了。

  他沒算上明舒——明舒還是乖乖呆在家裏就好了。

  掐指算來他已經到書院逾半個月了,麵對明舒時的種種異常情緒也都平複,心境和從前一樣平靜無波。他覺得自己的異常興許隻是少年人的衝動在作祟,畢竟他也是個血氣方剛的男人,而明舒與他又不是真兄妹。

  在書院這些時日,他不斷告誡自己要將明舒視如親妹,再加上專心讀書,時間一久他倒真的平靜了,隻不過夜深人靜時,他還是不可避免想曾氏與明舒。

  也不知他走之前給她扯的那塊布料做成衣裳了沒有,雖然比不上她從前穿的料子,但好歹顏色鮮亮,能襯出她姣好容顏。

  穿起來又會是什麽樣子?

  “阿兄!”

  一聲熟悉的清脆叫喚。

  陸徜轉頭,疑惑地望去。

  回廊盡頭處站著明媚少女,背著包袱,左右手各拎了個沉甸甸的陶甕,穿著他扯的那塊桃紅布料做成的新裙,衝他笑得歡快。

  錯覺?

  明舒的第二聲叫喚很快讓陸徜回神。

  乍見明舒,如春風入懷,拂心而動——這大半個月的清修,瞬息破功。

  “你怎麽來了?”陸徜雖然既驚又喜,但麵上還維持著一貫的神色,從她手中接下陶甕問道。

  明舒向帶路的書童道過謝才回答他:“來看阿兄啊。阿娘給你做了件夾衣,還有兩壇醃菜……重死我了。”她一邊說一邊把包袱取下擱到回廊的美人靠上,忽又疑惑地盯著陸徜手中笤帚,“阿兄,你在做什麽?”

  時已過午,早上的課結束,是陸徜打掃回廊的時間。

  “打掃。”陸徜將陶甕也放到美人靠上,言簡意賅地回答。

  “書院還給你們派活?”明舒不是很懂,隨口一說就拋到腦後,又扯他衣袖,“你外袍呢?穿這麽少,不冷麽?”

  “洗了。”陸徜就一件厚外袍,洗了就隻能穿書院發的薄斕衫。

  “春寒料峭,又在山上,你別凍病!幸好阿娘讓我把夾衣帶來了。”明舒說著又要搶他手裏笤帚,“我幫你打掃,你去把夾衣穿上。”

  “不用,我自己來。”陸徜揮開她的手,“就剩一段回廊,你坐這等我片刻。”

  明舒知道有陸徜在,他是決計不是會讓她動手幹活的,也不和他爭,就坐在美人靠上等他。陸徜手腳麻利,很快掃遠,明舒走了半天路正累,下巴枕手趴在了美人靠上,睜著眼後回廊外的風景。

  回廊外正對著間三麵敞窗的小軒,窗上垂著半卷的湘妃竹簾,竹簾下頭又站了個少年,正臨窗溫書。

  那少年身材頎長,穿一襲淺青斕衫側立窗邊,眉目微垂,明舒隻看得清他的下巴,但她卻漸漸直起了歪在手背上的腦袋,怔怔盯著那少年。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明舒的目光,少年轉過頭來,遠遠看到回廊上的明舒,冷冷一瞥便又垂頭,將注意力繼續放在書上,仿佛明舒是透明般。

  便隻這一眼,明舒的心卻似被什麽穿透般。

  隔得這麽遠,她看不太清他的眉眼,但形容輪廓卻還能描抹一二——他像極了一個人。

  模糊的影象被這一幕喚醒,又與小軒窗後的少年重疊,那是她藏在記憶深處,不能遺忘的人,可到底是誰,呼之欲出的答案卻遲遲沒有下文。她想不起那個人是誰,她隻是知道……

  “我想嫁給他。”

  她喃喃開口。

  哢擦——

  陸徜站在她身邊,生生掰斷了手中的笤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