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玉碎珠沉(一)
作者:裁雲刀      更新:2023-02-14 21:37      字數:4006
  第84章 玉碎珠沉(一)

  靈女峰一連下了好幾日的雪, 山道兩邊盡是堅冷的冰雪,隻有山道上清清爽爽,覆著一層薄薄的雪, 隻要有一個修士經過, 隨手用法術驅走, 便又幹淨起來。

  倘若這是凡塵俗世間,光是打理這山道便需要不少功夫。

  “凡人的日子可真是不好過。”陳獻跟在邊上, 聽到這裏感慨, “要是修仙者們能幫幫凡人就好了。”

  沈如晚偏頭望了他一眼。

  “修仙者幫凡人?”她輕輕一笑,意味莫名, “怎麽幫啊?”

  陳獻沒體會出她這一笑裏的意思,沒太細思便張口,“修仙者保護凡人, 遇上這種天候, 也能搭把手啊。”

  沈如晚問他,“修士住在鍾神山, 凡人住在臨鄔城,怎麽搭把手?”

  這天底下的修士當然不是隻住在鍾神山, 凡人也不是隻住在臨鄔城, 可鍾神山沒有凡人,臨鄔城也沒有修士,偶爾混上幾個沈如晚這樣的異類。

  修士與凡人同在神州,卻是兩個世界。

  從認知到事實的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對於一些修士來說,凡人甚至可以成為一種資源。

  陳獻怔住。

  對於他這樣家境不錯的少年修士來說,這問題未免太過現實殘酷了, “可這世上會種下七夜白的修士終歸還是少數吧?神州修士還是有風骨的, 連妖修都一視同仁, 何況凡人?”

  沈如晚也不去反駁。

  她隻是淡淡地笑了一下,沒去辯駁。

  神州修士往往不去加害凡人,但也看不上凡人,各人自掃門前雪,又有幾人會如陳獻所說那樣幫助凡人?凡人過得好不好,和修仙者本也沒什麽關係。

  “不管是誰,命都要靠自己去爭。”曲不詢輕輕敲了陳獻的腦門一下,“靠別人去幫,永遠不長久。”

  陳獻還有點執拗,“凡人能怎麽爭呢?他們也沒法修仙啊?”

  曲不詢神色平淡,“那是凡人需要考慮的事情。”

  “而你我能做的,就是讓所有倚仗道法欺壓弱者的人都得到報應。”他說。

  “報應?”沈如晚定定望了他一眼,輕輕重複。

  是報應,不是懲罰?

  曲不詢笑了笑。

  “是,報應。”他說,語調悠悠的,“我們就是他們的報應。”

  不需秉持什麽金規玉律,也不必替誰降下懲罰。

  報應就是報應,孑然身、霜雪劍,且隨心。

  山莊就在眼前,在茫茫風雪裏像荒僻的孤島,將把每個誤入的人都吞沒。

  “師姐,你來了。”陳緣深等在那裏,似乎是站了很久,可身上沒有一點風雪的痕跡,恰如他身後的山莊,任鍾神山大雪紛飛,山莊內也潔淨如春,他望見沈如晚的時候,也第一次沒有一點喜意,像是眼裏的光芒黯淡著,又把她細細地打量了很久,“待會我們就要啟程了。”

  沈如晚目光在他眉眼間定定看了一會兒,“你怎麽和他們說的,他們竟沒懷疑你?”

  馬上就要進靈女峰內部了,她這個曾經因七夜白而走火入魔的人卻上門了,翁拂隻要腦子沒問題,就一定會覺得不對勁。

  事到如今,陳緣深連敷衍她也說不出個像樣子的謊言嗎?

  陳緣深神色很平靜,也許是打好腹稿了,“師姐別急,我和他們說過這件事,他們打算把你們帶進靈女峰後動手。”

  這話編出來竟聽起來有幾分可信了。

  ===第99節===

  沈如晚目光在他臉上拂過,總覺得陳緣深還有所隱瞞,但境況還不明朗,貿然追問也許適得其反。

  “若是遇到危險,記得往我身後跑。”她隻在和陳緣深並肩時,低低地說,“無論發生什麽都別怕,我不會丟下你的。”

  無論陳緣深到底是不是別有心思、甚至在抉擇中放棄了她,隻要他反悔、隻要他還想回來,沈如晚都不會丟下他。

  陳緣深身形猛然一顫,笑也像是哭,側著身深深望了沈如晚一眼。

  “師姐,是我太沒用了。”他不知是什麽滋味地說,“如果我也能保護你就好了。”

  沈如晚微微蹙眉,對他這句話有點不解。

  “我不需要你來保護我。”她說,“我自己能保護自己,不需要任何人來保護我。”

  陳緣深不再笑了。

  他垂下頭,默然不作聲。

  氛圍一時寂然,楚瑤光適時地開口,問陳緣深,“今天山莊裏好似沒什麽人,都去哪了?”

  陳緣深朝她溫和地笑了一下,雖還有幾分勉強,但已恢複了從容,“每到要去靈女峰內的時候,山莊都會遣走與七夜白不相幹的人,算是給大家幾天休沐,隻是不能留在山莊裏。等到我們從靈女峰內回來了,這才重新打開山莊。”

  對於在山莊內拿錢辦事的修士來說,這座山莊自然是很神秘的,但修仙界最不缺的就是隱秘,隻要工錢照發,管他們究竟在做什麽。

  隻是不知這些修士是否有想到,平時看起來平平無奇的東家,種的卻是奪命花、發的是死人財。

  “你們從前也沒這麽神秘吧?”沈如晚忽然問陳緣深,“我聽說你們還會對外招人試藥。”

  當初在碎瓊裏遇到的駒娘母女一家便是被優厚的報酬所吸引來的,駒娘母親所說的那個“心軟好脾氣、把第一朵七夜白贈給他們”的莊主,無疑便是陳緣深。

  陳緣深怔了一下,苦笑,“是,最初我也沒什麽經驗,總以為能憑一己之力,讓七夜白種兩次必死的特性消除,可我實在是高看我自己了。”

  試藥的人多了,七夜白隻能種一次的事也慢慢在新老藥人裏傳播,翁拂本來就不看好他試圖改良七夜白的行為,見勢便要殺了那些藥人滅口,被他設法攔下來,最終不知他們想了什麽辦法,便轉移到靈女峰內了。

  “所以我才知道,七夜白還有個別名,叫做不二悔。”陳緣深低低地說,“人生是沒有第二次選擇的,所謂的第二次選擇,隻是絕路。”

  他像是在說七夜白,又像是在說他自己。

  沈如晚忍不住望向他。

  她很想問問他,問問這個她從小看著長大、闊別多年後再也看不明白的師弟,既然他已經明白,為什麽當初就不能更堅定一點,反抗一次,為什麽要隨波逐流,默默待在這深山裏,種下多年的奪命花。

  這問題在她心裏很多年。

  想問沈晴諳、想問師尊、想問沈家人,如今又想問陳緣深。

  陳緣深苦笑。

  這世上有幾人如師姐一般,甘心玉碎、決意珠沉?

  “師姐,”陳緣深答非所問,“你多年未歸蓬山,還記得回去的路嗎?”

  怎麽會不記得呢?

  這世上但凡是個修士,就不可能找不到蓬山。

  沈如晚聽不懂他到底什麽意思。

  多年不見,陳緣深居然也學會了打機鋒,輪到她來一頭霧水地望著他,恨不得扒開他的腦門,看看裏麵到底都想了些什麽。

  陳緣深笑得很溫和,可又苦澀綿長。

  “可我已忘了。”他說,“等哪天得閑,師姐回了蓬山,幫我也看看舊時的路吧。”

  沈如晚忽而默然。

  她聽懂了陳緣深未盡的話,他說時光荏苒、世事蹉跎,人是會變的。

  晏晏韶年過,人間忽已秋。

  “就算忘了回去的路,蓬山就在那裏,哪怕是走一程問一程,總還能尋到。”她聲音沉冷,“沒有什麽回不去的說法,要回咱們就一起回去。”

  陳緣深望了她很久,笑了笑。

  他垂著頭,很輕很輕地說,“好,我和師姐一起回去。”

  尋常走不了多久的路,不知怎麽的,今日竟似漫長之極。

  可沈如晚心隨意動,一時竟分辨不出是這路當真比往常更詭異地漫長,還是她的心緒太綿長,把本不長的路都拉長了。

  每一步都像是一種無聲的驗證。

  陳緣深究竟隱瞞了她什麽?他還會回頭嗎?

  她還需要像十多年前劍鋒對準沈晴諳和師尊一樣嗎?

  這十年未曾握劍的手,還能像從前一樣穩嗎?

  沈如晚想到這裏,垂在身側的手不覺微微地握攏了,五指一片冰涼。

  她不怕危險,也不怕陰謀,怕的是故人拔刀相向,隻剩下她自己。

  身側忽然伸出一隻手,掌心炙熱有力,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沈如晚微怔,抬眸望了一眼。

  曲不詢目不斜視地望著前方,神色淡淡的,仿佛握著她的那隻手並不長在他的身上,又或者他握著她也理所應當、不值得特意留神。

  可沈如晚才意識到她的手在抖。

  很輕很輕的顫抖,她自己也沒察覺,直到被他緊緊握攏,動也不動,不顫抖了,她才意識到。

  曲不詢是早就發現了麽?

  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可曲不詢好似打定主意不回頭,隻是用力握緊她的手,把溫熱和力量順著五指傳遞。

  不知怎麽的,沈如晚很突兀地想,如果十年多年前,在沈家族地的時候,也有這麽一隻手拉著她,那她一定不會走火入魔。

  原來這麽多年耿耿於懷、念念不忘的,隻是茫茫風雪裏的一隻溫熱的手。

  可兜兜轉轉那麽多年,誰也沒給她。

  她忽然很用力地回握著他,像是凜冬風雪裏攥緊枯枝薪柴的旅人,以至於曲不詢握著她的手也微微僵了一下,似是出乎意料般回過頭來看她。

  沈如晚不說話,也不解釋。

  她隻是緊緊握著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不留一點空隙。

  曲不詢反過來,也用力握攏她。

  冰冷天地裏,兩隻手垂在身側隱秘地握緊,冰冷的也變熱了,分不清彼此。

  “喲,還拖家帶口的?”白飛曇抱著胳膊,和翁拂、盧玄晟站在那裏,他目光掃過幾人,都不過是隨意一瞟,壓根不放在眼裏,直直盯著沈如晚,“我還以為你不敢來了。”

  沈如晚厭煩地皺了皺眉。

  她心裏了然,彼此早已心知各自的立場,與其說今天是一場互相算計,倒不如說是心照不宣的交鋒。她想救人、搗毀此處,對方自然也想殺了她解決隱患。

  “好了好了,別這麽劍拔弩張的,讓陳莊主左右為難。”翁拂這回倒是沒看熱鬧,很快就打斷了白飛曇,“既然陳莊主回來了,咱們就走吧。”

  地麵上畫好了陣法,鋪得很大,一眼看不分明,從眼前的走勢看,似乎是空間一類的陣法,起碼也有十重變換。

  沈如晚蹙眉。

  他們進入靈女峰的辦法是靠陣法?

  這倒有些古怪,她鮮少聽說能將人傳送到另一個地方的陣法,最多也隻是平地坦途上短距離的傳送,從未聽說過什麽陣法能把人送到靈女峰內的。

  況且,這和陳緣深之前說的也不太一樣。

  翁拂不慌不忙地拿著陣旗,插在陣法之間,每插下一麵,四下便忽而散開些雲霧,不一會兒遍布四周,讓視野裏的一切東西都霧蒙蒙的看不真切了。

  沈如晚警戒心提到最高,在她的神識裏,這些雲霧也有隔絕作用,隻是看得比眼睛更清楚些,天上飛雪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簌簌地落下了,白茫茫一片。

  她時刻留神著曲不詢幾人和對方的動靜,確定每個人都在她的神識留意下,有一點動作都能被她察覺,隨時都能動手。

  眼前一片茫茫的雲霧。

  就在翁拂慢悠悠插下最後一麵陣旗時,眼前空間一陣扭曲,竟仿佛當初在碎瓊裏所見到的空間破碎有些相似,被吞沒的碎物刹那分崩離析。

  這扭曲不過是一瞬的事,一閃而過後,一切又如常,隻剩下茫茫煙塵。

  沈如晚的眼瞳忽而一縮。

  耳旁傳來陳獻驚呼聲,“師父,師父?”

  茫茫雲霧裏,神識掃了一圈又一圈,可無論是翁拂幾人,還是曲不詢和陳緣深的身影,竟都忽而消失了。

  沈如晚難以置信。

  消失的竟不是她,反倒是曲不詢。

  他們又不知道曲不詢的身份,怎麽會去針對曲不詢?

  “沈前輩,師父不見了?”陳獻有些驚慌。

  沈如晚的神色被雲霧掩蓋著,忽而沉冷如冰。

  作者有話說:

  “甘心玉碎,決意珠沉”出自瞿佑《剪燈新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