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是他釀就春色(四)
作者:裁雲刀      更新:2023-02-14 21:37      字數:5276
  第83章 是他釀就春色(四)

  沈如晚呆呆地坐在窗邊, 一聲不吭,動也不動一下,窗戶合攏著, 外麵天色也昏黑了, 風雪嗚嗚地響動, 像是深山的嗚咽,一聲比一聲更淒切, 屋裏還沒點燃燈火, 昏昏沉沉的。

  她保持這個姿勢已經很久了。

  ===第97節===

  窗外傳來腳步聲,像是有意讓她聽見, 讓她做好心理準備,走得不緊不慢,一步步向她門邊走來。

  沈如晚藏在胸腔裏的心忽而提了起來。

  她十指交握著, 扭過來又扭過去, 等到那腳步聲停在門口時,又仿佛嫌這不夠穩重一般, 強行定住了,深吸一口氣, 神色冷淡地望向屋門。

  雕花門被輕輕叩響了三下。

  沈如晚沒說話, 她當然知道外麵的是誰,他也知道她一定聽見了,隻是她不願動。

  她抿著唇坐在那裏。

  一片靜謐。

  沈如晚一直沒動。

  過了一會兒,那懸在半空中的手終於動了,又在門上敲了三下。

  沈如晚輕輕咬了一下唇瓣。

  她既想看見曲不詢,又不想看見他。

  敲門的人像是並不著急, 既沒出聲, 也沒動, 手還懸在那裏,影子映在窗紙上,像是一種沉默的僵持。

  門扉第三次被叩響。

  沈如晚終於起身,在第三聲剛敲響的那一刻猛然拉開門。

  曲不詢一肩風雪地立在門口。

  他身形高大筆挺,把空當也擋了大半,走廊上本就沒點燈,隻有一點晦暗天光,勉強能看清形跡,他站在那裏,天光照也照不進來,隻有絲絲縷縷從邊角抖落,屋裏屋外一般黯淡。

  沈如晚像是忽而一滯。

  她淡淡地收回目光,轉身朝屋內走,“你來做什麽?”

  曲不詢看著她走進屋裏,輕輕彈指,把桌上的燈點燃了,側著身坐在桌邊,隻把側臉留給他,目光也絕不朝他這邊瞥上一眼。

  他沉默了須臾,向前踏出一步,跨進門裏,翻手關上了門,走到她對麵坐下。

  “方才我帶著陳獻一起去了他們發現風水有所變化的地方看過,情況有些不樂觀。”他平鋪直敘,“靈女峰內裏一定被侵蝕得很厲害,我懷疑那幾個人根本不太懂風水,也沒好好算過怎麽挖才能把對靈女峰地脈的傷害壓到最小、安安穩穩地待下去。”

  靈女峰是鍾神山十三峰巒中最高也最重要的一座,單單隻是這一座靈女峰所承載的地脈靈氣便勝過千百個鄔仙湖,山體內部的靈脈紛繁複雜,牽一發而動全身。

  掌握了上代山鬼的元靈,隻是獲得了力量,並不意味著真正了解這座山,會選擇破壞山體的人本身想必也不打算了解這座山。

  “若有一天聽說天被人捅出一個窟窿來,我也不會奇怪。”沈如晚低聲說。

  這山水人間,並非每一個人都會珍惜,可到最後,卻總是珍惜的人給不珍惜的人還債。

  “能償債,總比沒處去償要好。”曲不詢淡淡地說,“靈女峰還沒倒,鍾神山還在,北地也還如昔風平浪靜,還有補救的機會,這已足夠了。”

  沈如晚不由抬眸望他。

  隻此一句,透過這張迥異的麵容,那種難以言說的、屬於長孫寒的感覺瘋狂溢散,從發現曲不詢就是長孫寒後,她第一次這麽清晰地感覺到,他還是他。

  無論改換何種容顏,無論再過多少年,無論性情如何判若兩人,他身上總還有那麽一點磨不去、碾不碎的,獨屬於長孫寒的神魄。

  曲不詢朝她望過來,神態依稀似舊年,是那種遇見什麽樣的困難都意定神閑,仿佛有他在連天塌下來也不妨。

  原來一個人的靈魂是可以超越皮囊的束縛,在全然不同的麵孔上找到如出一轍的蹤跡。

  她終於明白她為什麽看著他就能想起長孫寒了。

  容貌可改,性情可變,而神魄永存。

  沈如晚驀然垂眸,避開他的目光。

  她攥著自己的指尖,碾了一下又一下,輕聲說,“所以這麽說來,你沒找到地方?”

  曲不詢緩緩點了一下頭。

  “若不管不顧挖開山,這靈女峰未必經得起再一次摧殘。”他沉吟片刻,“不到萬不得已,最好不要冒險,隻能作為最後的辦法。”

  沈如晚微妙地靜默了一瞬。

  “剛才陳緣深過來說,五日後他們會帶他進入靈女峰內,他會帶我一起去。”她說,“不管他到底打的是什麽主意,至少是個機會。”

  曲不詢皺了皺眉。

  “隻怕是來者不善。”他對陳緣深不報指望,但既然沈如晚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他也不說討人嫌的話,“我和你一起去。”

  山莊裏有盧玄晟、白飛曇兩個丹成修士,還握有上代山鬼的元靈,沈如晚一個人去難免吃虧。

  沈如晚點了一下頭。

  “把陳獻和楚瑤光也帶上吧。”她說,“陳獻不是有絕對嗅感嗎?萬一他們要進山體內部,還要靠陳獻追一追蹤跡。還有白飛曇的異火,祟氣太重,我就算能把他殺了,想化解祟氣也要花上不少功夫,不如讓楚瑤光來。”

  曲不詢想了一下便點頭。

  以他們倆的實力,鬥法時帶上兩個拖油瓶也沒什麽大不了,楚瑤光就是為了找妹妹才來的,要是能早點進靈女峰內,隻怕比他們更積極。

  “這幾日我觀察過雲中棧道出入的情況,他們應當沒有提前將藥人轉移走。”他沉吟片刻,“隻是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有別的通道出入鍾神山,若是提前將藥人送走就麻煩了。”

  沈如晚搖搖頭。

  “不可能的。”她說,很細致地朝曲不詢解釋了七夜白生長的部分特性,“……當初孟華胥留下的那一冊手記上記了一部分,其他都是我按照木行道法推測出來的。”

  即使是七夜白這樣純由人培育出的花,總也是遵循道法規則的。

  她說完,不經意抬眼望了曲不詢一眼,發現他神情微妙,一頓。

  “沒聽懂?”她心情複雜地問。

  曲不詢沉默地點頭。

  沈如晚心裏那點因他熟悉神魄而起的砰然又沉寂下來了。

  她繃著臉坐在那裏,活像個大冤種。

  “劍修。”她意味莫名地低聲說。

  就算他是長孫寒,其實也不過是個不懂法術、有尋常喜怒、脾氣毛病一大堆的劍修。

  長孫寒不是遙遙懸在雲間的明月,他也是凡夫俗子,一入紅塵滿身風塵的普通人。

  “術業有專攻,我要是什麽都懂了,還給不給別人活路了?”曲不詢挑著眉,懶洋洋地說。

  真是一點也不會謙虛。

  沈如晚沒好氣地想。

  “總之,你的意思是,他們輕易不會轉移藥人,因為花開之前最好不要改動環境。所以無需擔心,是這樣吧?”曲不詢笑了。

  還算他能聽懂人話。

  “行,等到那天我們一起去。”曲不詢站起身,抬步,朝屋外走去。

  沈如晚望著他走向門邊,目光從這頭跟著轉到那頭。

  她唇瓣動了動,直到他走到門邊,才終於沒忍住,“……你就這麽走了?”

  曲不詢停在門口。

  他背對著她,沒轉身,也沒去推門,頓了一下,聲音聽起來很平淡,反問她,“不然呢?”

  沈如晚攥著手不說話。

  他剛剛才和她說了些什麽“自從見到你就神魂顛倒”的瘋話,就不打算解釋一下?

  哪有他這樣的!

  “你還想我說什麽?”曲不詢偏過身來,意味不明地望著她。

  沈如晚板著臉。

  她問,“所以你當初被緝殺,也是因為七夜白,柳家……”

  “我隻殺了攔我離開的人,柳家是怎麽忽然被滅門的,我當時一點都不知道。”曲不詢說。

  沈如晚神色無限複雜地望著他,“你為這個死過一回了,一活過來又來查?你就一點都不怕嗎?”

  曲不詢笑了一下。

  “總歸沒有在雪原上看到你的時候那麽怕。”他意態自如。

  沈如晚微怔。

  “什麽意思?你那時候就認識我了?”她有點不確定地看著他,她那時確實有點名氣,但總不至於讓長孫寒一看就怕吧?

  曲不詢凝視了她一會兒。

  “沈師妹,”他這樣叫她,“你對自己的名氣沒什麽認知吧?”

  不是她對自己的名氣沒有認知,她隻是從沒覺得長孫寒會知道她。

  所以他當時早就知道她是誰了。

  這認知本身就足夠讓人雀躍。

  “你剛才說,對我一見鍾情,”她輕聲說著,每個字都像是夢裏字句,讓她頓了好一會兒,這才不太確定地說,“是真的?”

  曲不詢問她,“我有什麽必要騙你?”

  沈如晚不作聲。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那你當初為什麽……”

  其實追究長孫寒那時為什麽不信她,是強人所難。

  任誰忽然被誣蔑、被緝殺,逃過了十四州,都不會相信一個沒什麽交集的人。

  可她總忍不住去想,如果他當時信她一下,哪怕隻是一下就好了。

  “因為當時我覺得活著沒什麽意思。”曲不詢不需要她說完便能明白,他平靜地說,“我覺得死在你劍下也不錯。”

  沈如晚微怔地望著他。

  以長孫寒的堅韌,也會有覺得活著沒意思的時候,她既覺得不可思議,又仿佛本應如此。

  “你和我想的很不一樣。”她輕輕地說。

  曲不詢問她,“哪裏不一樣?”

  沈如晚不回答。

  “那你現在為什麽又不想死了?”她問他,“忽然想追究到底了?”

  ===第98節===

  曲不詢站在那裏沒動。

  “我死了也就罷了,既然活了,總不能永遠背著罵名吧?”他說到這裏,笑了笑,“再說了,你不是說你殺了我之後,我的舊交都對你橫眉冷對、沒個好話嗎?我要是不活過來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你豈不是一直都要白白被恨?”

  “本來就是我動的手,恨我又如何,不恨我又如何?”沈如晚淡漠地說,“爭那些浮名浮利有什麽意思,數百年之後,誰還不是黃土一抔?”

  “不爭不搶,數百年後,不也還是黃土一抔?”曲不詢反問她。

  沈如晚一頓,抬眸望他。

  曲不詢半側著身站在那裏,背著燈光,半張臉在陰影裏,輪廓堅毅而流暢,目光灼灼如寒夜流火,依稀還是從前那個寒山孤月的蓬山首徒。

  可十年流光暗度,皎皎不群也變成了沉鬱冷凝,從前是清輝,現在是孤光。

  “你能不能閉眼?”她問。

  曲不詢一怔,“為什麽?”

  可也不需要她的答案,他已閉上了眼睛。

  沈如晚走了過去,把頭埋在他頸窩裏,抱住了他。

  曲不詢驀然睜開眼,下意識地抬手圈住她,卻被她伸手,輕輕捂在眼前。

  “說了讓你閉眼。”她輕輕地說,有點嗔怪。

  如果長孫寒還是長孫寒,她一定遠遠地看著,默默地走開。

  可曲不詢是曲不詢,是典型隻會用劍不精擅法術的討厭劍修,是也會心灰意冷無意苟活的末路人,是絕路也走過、掙紮著爬出來還能對她說“不爭不搶,數百年後,不也還是黃土一抔”的人。

  長孫寒讓她膽怯,可曲不詢不。

  “你真的會對我神魂顛倒嗎?”她望著他被她遮住眉眼後的臉,聲音很輕很輕,像是遊弋在風裏的細絲,“現在也是嗎?”

  曲不詢微微垂下頭,溫熱氣息拂過她頰邊。

  “還是不要說了。”沈如晚的手忽然往下挪了一點,從眉眼前落到唇邊,輕輕按了一下,“我不相信你的話。”

  曲不詢沉沉地望著她。

  沈如晚低聲說,“我自己來看。”

  她說著,摩挲了一下他的唇,微微仰起頭,吻了他。

  曲不詢呼吸一促。

  他須臾便抬手撫著她頸後,低下頭,反過來把這個吻推深。

  這不是他第一次吻她,可比任何一次都貪狡蠻纏,一寸一寸劫取,不知饜足,像貪得無厭的惡狼,和她想象中的長孫寒一點都不一樣。

  “你真的是長孫寒嗎?”她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他抵在門上,氣息微亂,衣衫鬆鬆劃在肩頭欲落不落,露出膚光勝雪的肩頸,微微仰著頭凝望他,眼神有點茫昧。

  曲不詢喉結緩緩滾動著。

  “我不像?”他說。

  沈如晚輕聲說,“我以為長孫寒是不會把女孩子抵在門邊褻昵的。”

  “我以為他是一心修煉,沒什麽凡塵俗念的人。”她說。

  曲不詢像是被這話逗笑了。

  “讓你失望了。”他說,垂頭順著她脖頸一點點吻了下去,“我六根不淨,七情不舍,是這世上最尋常不過的大俗人。”

  沈如晚的手從他腰腹攀到他心口,摩挲了一下那道猙獰劍痕,恍惚了片刻,她聽見自己紊亂的呼吸和淩亂的輕喘,還有身後雕花木門吱吱呀呀的顫動聲,像一個長久而綺麗的夢。

  曾經遙遠而清明的寒月也墜落了,隻剩下這一間暗室裏越過他寬闊肩膀茫茫的一點昏暗燈光。

  再也沒有什麽清明月,隻剩下寒夜餘火。

  “如果你不是長孫寒就好了。”她伏在他肩頭,輕輕地說。

  也免去她磋磨糾纏。

  她身後的門更吵嚷般撞響了幾下。

  沈如晚咬了一下唇瓣,把逸散到喉頭的癢意強行咽下。

  “可惜我是。”曲不詢嗓音喑啞。

  *

  陳緣深回到山莊外的時候,鍾神山又下起了暴雪,天色昏昏,他沒用遁法,就這麽一腳風一腳雪地踏著被堅冰和碎雪覆蓋的山路,步履沉重地走進山莊。

  這場雪要下很久,他想,好大的雪,隻有鍾神山才有。

  蓬山是沒有雪的,那裏終年如春,草木豐美,是世人都豔羨的桃源仙山,但不在世外。

  有人的地方,就是茫茫塵世。

  “喲,回來了?”白飛曇就站在門後一點的地方,位置有點隱蔽,陳緣深聽見聲音心裏一跳,轉過來才看見他,仍然是那副自視甚高又肆無忌憚打量別人的樣子,看著他不懷好意地笑了,“你不會是在沈如晚麵前哭著喊師姐救你吧?”

  陳緣深麵無表情地望著白飛曇。

  “你很在意我師姐。”他像是在下判定,“為什麽?你們之前又沒見過麵。”

  這世上成名的修士那麽多,為什麽白飛曇偏偏要挑上沈如晚?

  白飛曇直直盯著陳緣深看了一會兒。

  他咧開嘴,露出一個寒氣森森的笑容,“因為她自己是個廢物,身邊都是廢物,就連殺過的人,也個個都是廢物。”

  陳緣深皺起眉。

  他試圖揣測白飛曇話裏的意思。

  “我要把她燒成灰。”白飛曇伸出手,攤開手掌,一縷幽幽的火苗在他掌心生氣,隨著他五指攏動而不斷扭曲,起起落落,他忽然很專注很低聲,甚至有點異樣的興奮,聲音像是貼著人頭皮爬過的蛇,讓人渾身發寒,“就用這種異火,我要聽見她在火焰裏慘叫著,連骨頭也被燒成酥渣的聲音。”

  陳緣深強忍著不適,冷笑,“就憑你一個人?我看你是想多了。”

  白飛曇驀然抬眼,用一種很輕蔑的眼神望著陳緣深,“你這種廢物,能懂什麽?”

  陳緣深依然冷笑著,“我是廢物,我看不明白,翁拂和盧玄晟總是能看明白你幾斤幾兩吧?為什麽在計劃裏,我把師姐引到山莊後,先把那個劍修帶進靈女峰內擊殺,把師姐留困在山莊內?還不是你們怕她木行道法造詣太深,在靈女峰內如魚得水?”

  白飛曇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

  “要不是七夜白也是靈藥,誰在乎她?一個連劍都握不起來的廢人罷了。”他說,“況且……你懂什麽。”

  陳緣深緊緊盯著他,“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

  白飛曇一哂,“你連蠱蟲都下在她身上,還在這兒裝什麽師姐弟情深?廢物一個,問那麽多做什麽?你隻需要知道,她這種隻有虛名的人,最大的成就,就是成為我的踏腳石。”

  陳緣深冷著臉,看白飛曇大搖大擺地走過。

  他垂在身側的手用力握緊了,不知為何,心裏總有些微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