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是他釀就春色(一)
作者:裁雲刀      更新:2023-02-14 21:37      字數:4267
  第80章 是他釀就春色(一)

  鍾神山的晴日也是冰冷冷的, 明媚璀璨的日光映照在終年不化的冰雪山川,明淨清亮遠勝他處,可越是明亮, 周圍便越是漠漠輕寒, 若非鍾神山到處都是修士, 不畏寒涼,隻怕是凍得鼻子也要掉了。

  屋簷下, 陽光順著簷角灑落, 一半明,一半暗。

  陽光照在簷下躺椅上的人臉上, 一半光,一半影。

  曲不詢久違地夢見了很久以前的事,考慮到他的夢寐何其淺, 又或許隻是他想回憶。

  那是在藏經閣。

  浩如煙海的典籍, 被重重的陣法和符籙妥當地護持著,是蓬山弟子口中的漫漫書山, 若是走進去漫無目的地亂逛,那逛上三天三夜也逛不完, 故而平日裏大家都是選定了方向去找想要的書。

  走進書山, 前幾段還能見到許多剛入門的小弟子湊在一起選書,越往後,人跡便越稀疏。

  他順著小徑一路向前,遇上不少眼熟的同門,見著他,便紛紛點頭招呼, 恭敬喚他“長孫師兄”, 他也挨個回以致意, 不覺便走到了劍首部,其中專門收錄劍典,他平日裏也會來尋前人手記。

  蓬山劍閣為首,學劍、用劍的弟子數不勝數,劍首部最深處也時常有人駐足捧書細讀,他無意攪擾,半點聲響也沒出,悄無聲息地拐進其中一條小徑,順著書海漫遊,這本已看過,那本的作者總愛長篇累牘廢話、不讀也罷……到中段,他才緩下腳步。

  《孟氏坤劍殘譜十式拆解》。

  孟氏坤劍殘譜有點名氣,他也看過,那是早已在浩劫中被天雷擊中碎隕、沉入海中的方壺遺脈帶到神州的劍法,原本有二十六式,隻留下其中十式,艱澀難解,修仙界有許多劍修平生便致力於拆解這十式,試圖重新編纂出二十六式。

  他伸手把這本一掌寬的厚重劍譜從書架上抽了出來,藏經閣的所有典籍都是按照書架高度重新裝幀印寫的版本,塞進書架裏隻留下書上方不及一指寬的空隙,直到書被抽出,這才空出一段間隙來。

  “唰——”

  對麵的書竟同時也被抽了出去,不偏不倚和他抽出的這本相對著,在那小小的間隙裏,露出一張如明珠生暈的清麗麵容,黛眉宛然如春山,幽暗的書山方隅也似被她的容光映得明媚了。

  是第九閣的沈如晚沈師妹,他們前些日子才見過一麵。

  雖然……她見到的隻是個傀儡,實際上並不認識他。

  她目光穿過幽邃狹小的間隙,一眼望見他,似是也微微一怔,烏沉清亮的眼瞳裏倏然像抖落的星光,他下意識地朝她笑了一下,微微頷首,這本是他從前做過無數遍的動作,麵對任何一個同門都不會出錯,可偏偏這次,笑也笑得唇角僵硬,頭也點得磕磕絆絆,竟不知這到底是他自己的軀體,還是他仍在操縱傀儡了。

  這也太遜了,他恨不得狠狠給自己腦袋來一巴掌,不知道這回究竟抽的是什麽風。

  她唇角也微微翹了起來,朝他宛然一笑,輕輕咬了一下殷紅的唇瓣,目光盈然如清流曲水般望著他,不說話。

  有那麽一瞬間,他心也漏跳一拍,頓在那裏,忘了要說什麽。

  如果她也和其他人一樣,客套地叫他一聲“長孫師兄”就好了,這樣他還能全憑本能地喚她一聲“沈師妹”,說上兩句無關緊要的寒暄話,也算是終於和她認識了——等等,她沒說話,不會是因為她根本不認識他是誰吧?

  從前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有幾分名氣,旁人認識或不認識他都無所謂,他也從不覺得自己成了首徒別人就都得認識他,可偏偏這一刻,他恨不得全天下都認識他這張臉、聽說過他的名字,這樣他也不必七上八下地猜她究竟認不認得他了。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眼睛忽然成了別人的眼睛,明知失禮卻挪也挪不開,嘴巴忽然也成了別人的嘴巴,笨口拙舌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就連腦袋也成了別人的腦袋,一片空白,沒有一點靈活思緒。

  別愣著,快說點什麽,他命令自己。

  他張了張口,至少要喚她一聲吧?

  “長孫師兄?”旁邊忽然有人叫他。

  於是到了唇邊的話語又被咽下去,他頓了頓,不情不願地轉過頭看去,叫他的是個劍閣的同門,最近正好有些疑問難解,來藏經閣找典籍解惑,不知該看哪一本,見了他立刻驚喜地過來請教,一來一回便是好一會兒功夫。

  等他終於把對方送走,再回過頭,不由一怔。

  那一道窄小的空隙已經被封住,她不知何時把手裏的書重新塞回了書架上,什麽也看不見了。

  他想也沒想,一伸手,越過書架,從這一側把那本書抽了過來,和《孟氏坤劍殘譜十式拆解》疊在一起,重新空出那段間隙,間隙後空蕩蕩的,已沒了人影,於是他的心仿佛忽然也缺了一塊,莫名空落落的。

  這是怎麽了?他幾分茫然。

  低頭看了一眼她方才拿著的這本典籍,是他以前看過的,不覺一陣懊惱,若是想到問上一句,和她聊上幾句也好,怎麽就卡在那裏說不出話了?

  長孫寒啊長孫寒,他心裏暗惱,枉你平日自持穩重,到頭來像個呆瓜,不過是和同門師妹說兩句話,竟能笨嘴拙舌成這樣。

  他歎了口氣,又望了一眼手裏的兩本書,本要放回書架上,可想了想,竟攥著這兩本書一起借走了。

  溫故知新也未嚐不可。

  走出藏經閣,他回頭望了一眼,看書山書海浩瀚茫茫,光影朦朧,這一眼煙景在夢裏一寸寸崩塌湮滅,就像他遠去的記憶。

  可在夢境中,他也不覺驚異,隻是望著。

  畢竟都是蓬山同門,他心想,日後總有機會再見的,到時再打招呼也不遲。

  什麽時候沈師妹也能叫他一聲“長孫師兄”就好了。

  藏經閣的夢影散去,隻剩下一片昏黑,和茫茫的白。

  簌簌的風雪朝他漫卷,冷徹骨髓的寒風鑽進他肌骨,銷蝕七竅,每一步都仿佛艱難。

  他本不該來這裏的,所有人都以為他會逃入碎瓊裏隱姓埋名,可他偏偏沒有。

  其實本來他確實是這麽打算的,可即將進入桃葉渡的時候,他又忽然覺得不甘心。

  不甘心。

  他的下半輩子難道就要如過街老鼠一般不能見人,東躲西藏不得安生,畢生都不能堂堂正正地說出自己的名字?這日子還不如死了。

  所以他改道繞行,繞過碎瓊裏,徑直去往無邊雪原,這也許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也確實給了他喘息之機,那些在碎瓊裏等著埋伏他的人都撲了個空。

  但這終歸擋不住每一個人,總會有人反應過來,追到雪原上,勢必要讓他伏誅。

  走上莽莽雪原前,他希望來的不會是任何一個故人,但走上這片前後看不見一絲人跡的雪原後,他又改了主意,他忽然希望來的是他的熟人。

  這樣一來,如果他們之間注定有一個人沒法走出雪原,另一個人至少還能把對方的屍骨帶出去,帶對方回家。

  ===第93節===

  不要讓死者的屍骨遺落在被所有人都忘記的地方,在風雪裏被消磨掩蓋,成為茫茫冰雪裏永世隻影獨身的孤魂野鬼。

  蓬山是他的家嗎?

  應該還算是吧?他覺得是,別人還接不接納他不重要。

  幽暗裏忽然透出一絲光亮,也許是他又出現幻覺了,這些天傷重難愈,他也沒時間去管,應當是損了元氣,踏上冰天雪地後便常常出現幻影,平時也就罷了,若遇上強敵,卻是催命符。

  他強打起精神,那光亮還在,還越來越亮了,他不由攥緊了劍,順著那光亮的方向望去,視野盡頭是一點清湛湛的暖光,在簌簌風雪裏搖搖晃晃,由遠及近,似乎是朝著他的方向來的。

  平日裏也鮮少有人來這鬼地方吧?他知道這是追兵來了。

  會是誰呢?他漫無邊際地想著,這一路上見過太多熟人反目成仇,他都習慣了,現在哪怕是老邵來了,他也能付之一笑。

  幽影到了眼前,青燈昏黃,朦朦朧朧的,在雪夜昏黑的盡頭朝他走來,映照出一道窈窕清瘦的剪影,如一縷淺淡幽風吹入昏黑世界。

  他緊緊攥著劍,竟怔了片刻。

  原來是她,竟然是她。

  “長孫師兄。”她輕聲叫了他一聲。

  “你認得我?”他很突兀地頂著她的話尾問她。

  她清冷的神容也有一刹訝異。

  “我姓沈,”她猶豫了一下,似乎是以為他不知道她這個同門,“我也是蓬山弟子。”

  他知道,他當然知道。

  怎麽會不知道呢?她的擔憂簡直多此一舉。

  可他看了她一會兒,笑了一聲,沒解釋。

  已經沒有必要、也沒什麽可說的了。

  他改主意了。

  如果來的是她,那他還不如留在雪原上,起碼這樣留在她印象裏的他是死前那一刻,而不是一堆枯骨爛肉。

  劍尖在風雪夜色裏指向她,黯淡的血汙遮住劍光,卻遮不住寒徹骨的劍鋒。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碎嬰劍,你盡管來。”

  畫麵一轉,一切都黑了下來。

  一片黑暗裏,隻剩下繁亂蕪雜的聲音。

  “其實我挺恨他的。”

  “我從來沒有在毫無罪證的情況下殺過任何一個人,隻有他。”

  “你從前是蓬山上下百年最有去無回的劍。”

  “你現在還提得起劍嗎?”

  “你要是不信,咱倆改天比比?”

  “我很久不用劍了,不比。”

  “是,沒錯!她和從前不一樣了。”

  “她從前就像一把劍,平生隻知以殺止殺,渾身滿是殺氣和戾氣,沒有一點感情。至於現在……她現在就像一把斷劍。”

  “誰跟你說,我不用劍是因為我握不住劍?”

  “我不用是我不想,隻要有一天我需要握劍,我就一定能握住!”

  “如你所願,我早就握不住劍了。”

  “曲不詢,你不是笑話,我才是。”

  夢境驟然崩碎。

  曲不詢猛然從躺椅上坐起,胸口劇烈起伏,在一片冰冷晴光裏怔了一下,閉了閉眼,長舒了一口氣。

  隔著門是陳獻的聲音,像是在和誰說話,“沈前輩,你這是要去哪啊?”

  他不由動作一頓。

  自從前天向她坦白了身份後,他們幾乎就沒怎麽說話,沈如晚像是生足了氣,也不發脾氣,隻是冷冷淡淡的,又回到從前他們還不熟悉的模樣,無論他說什麽,她都不接話。

  “去《歸夢筆談》的辦事處,登一則尋人啟事,約杭意秋見麵。”沈如晚的聲音隔著門傳過來,“我昨天把地址告訴了陳緣深,若是他來尋我,你們讓他等我一會兒。”

  “沈姐姐,你去半月摘辦事處啊?”楚瑤光問,“我還沒去登過東西,我也很一起去長長見識好嗎?”

  沈如晚同意了,隻剩下合上門的聲音。

  “師父?”陳獻還留在庭院裏,尋摸著他的蹤跡,沒兩下就走過來推開門,“師父,你怎麽在這兒啊?沈前輩要出去,你也不陪她一起?”

  曲不詢沒好氣地看過去。

  這兩人昨天就來過,那時他和沈如晚剛鬧翻,被陳獻和楚瑤光發現了,陳獻這傻瓜遲鈍成這樣,居然也敢偷偷指點他怎麽哄人。

  他倒是想和沈如晚說話,可她壓根就不搭理他。

  想到這裏,他又不覺懊喪起來,長歎一聲。

  不該逼她的。

  她本就有心魔,他又把劍塞到她手裏,怎麽會不受刺激呢?

  可後來他再想補救,卻也沒機會了,想問問她說的“你早就知道了”是什麽意思,她也隻是冷笑,隻能再等等,等她消氣了再說。

  曲不詢想到這裏,又是長歎。

  “一定是你惹到沈前輩了。”陳獻還落井下石。

  曲不詢斜著眼看過去,什麽時候還輪到陳獻這榆木腦袋來數落他了?

  “哎,我和瑤光都商量好了,讓瑤光去安慰沈前輩,免得沈前輩被你氣壞了。瑤光比我聰明多了,她一定有辦法。”陳獻拍拍胸口,一副為了師父的幸福操碎了心的模樣,“要是隻靠師父你,肯定不行的。”

  曲不詢快給氣笑了。

  就陳獻這樣也有自信來笑他?

  “你到底來幹嘛的?”他沒好氣,“沒事可以先走了。”

  陳獻很憂心地歎了口氣。

  “是這樣的。”他認真說道,“我可能打聽到怎麽進到山裏麵去的辦法了。”

  曲不詢挑眉。

  “我想,我們能不能先進去探一探情況?”陳獻興衝衝地說,“如果能直接找到他們關押藥人的地方,說不定我們可以直接把人救出來呢?”

  作者有話說:

  還有一章,但是會晚一點,明早看。

  昨天和基友聊天說,曲不詢有半張嘴,沈如晚倒欠一張嘴,兩個人加起來倒欠半張嘴,差點把我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