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垂燼玉堂寒(八)
作者:裁雲刀      更新:2023-02-14 21:37      字數:4585
  第59章 垂燼玉堂寒(八)

  一陣幽微空無的氣息從無形處漫卷而來, 說不清到底是什麽樣的存在,死氣沉沉,讓人剛一接觸便驟然想起永恒的死亡的衰朽。

  “爹爹!”耳畔傳來駒娘驚喜的呼聲。

  沈如晚可以感受到不遠處幹練女修急促的呼吸聲, 還有猛然發出的抽噎。

  她內心中生出一種強烈到極致的期待, 這種期待叫她幾乎不敢睜開眼睛看上一眼。

  這一瞬間, 她心裏閃過很多浮光流螢一樣的紛亂念頭,她想起沈晴諳最後漠然的一眼, 想起年少時百味塔上平生最快意的那一盞桂魄飲, 想起剛入蓬山偶然的遙遙一望瞥見長孫寒唇邊泛泛的微笑,那是她什麽也沒說, 隻是忽而垂下頭,耳尖也滾燙,還想起歸墟漫無邊際的天川罡風把他失去神采的最後神容也吞噬……

  可最後, 不知怎麽的, 在紛亂複雜的浮影裏,她看見曲不詢幽黑的眼瞳, 深深凝望著她,和她說, 不是你的命, 到死也不許認。

  他說,不要認。

  沈如晚慢慢睜開眼睛,在光影撞入她眼底前的那一刻,她久違的什麽也沒想。

  眼前,魂氣嫋嫋,黃泉路近, 幹練女修麵前渺渺地立著一道虛幻的高大身影, 正伸著手慢慢撫著她的臉龐, 像是想要拂去她難以抑製的淚水。

  可淚水輕飄飄的,從那虛幻的掌心滴落下去,落在幹練女修的衣襟上,洇濕一點水漬。

  沈如晚怔怔地站在原地。

  她麵前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

  沒有沈晴諳,也沒有長孫寒,更沒有其餘她也許鮮少想起的、死在她劍下的人。

  誰也不會來。

  她茫茫地向前走了兩步,徒勞地四望。

  可什麽也沒有,誰也不會為她而來。

  沈如晚攥著蓮燈的手也微微顫抖著。

  她茫然地站在那裏。

  隻有死在你手裏的、被你朝思暮想的魂靈,才會在碎瓊裏眾星捧月的那一天歸來。

  她想起方才閉上眼默念魂兮歸來時,最後閃過的、曲不詢的麵容。

  是因為,她現在有新的在意的人,所以曾經朝思暮想的人也被淡忘推遠了嗎?

  可七姐呢?為什麽七姐也沒來?

  她也不再在意七姐了嗎?

  有那麽多次,她期盼著能把過去的一切都淡忘和放下,可當真的有一天意識到過去已經過去,她又覺得自己一無所有。

  也許是因為,她確然已經一無所有,隻剩下漫長又痛苦的回憶。

  “姐姐,你等的人沒來嗎?”駒娘黑亮的眼瞳望著她,看著她遞還的蓮燈,猶豫著沒有伸手,“你是不是要走啦?你沒有帶燈,我的蓮燈送給你用吧?”

  沈如晚忡怔地看了駒娘一會兒,其實什麽也沒想,隻是空洞。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搖了搖頭,又向前遞了遞手中的蓮燈,“還給你吧,我不需要。”

  駒娘在後麵又輕輕叫了她一聲,但沈如晚走得很急,頭也不回。

  奔奔忙忙,東奔西顧,何處是安鄉?

  “沈如晚——”

  身後有人喊她。

  她走了幾步才回頭。

  曲不詢提著一盞蓮燈從後麵快步向她走來,碎瓊裏昏昏慘慘,隻有一點月光照在他身上,像是一層薄薄的雪。

  最明亮的,是他手裏暖橘色的蓮燈,融融的,朦朧照開晦暗。

  她又想起屋簷下那個無言的擁抱,還有他晦暗專注的深邃眼瞳。

  “想什麽呢?”曲不詢終於走到她麵前,神色如常,還帶著點笑意,目光卻不錯眼地觀察著她的神情,“還沒回神?”

  沈如晚垂眸。

  她沒說話,又像是不知道能說什麽。

  曲不詢凝視著她。

  “剛才你突然就衝出去,把兩個小朋友嚇了一跳。”他語氣舒緩,像是玩笑閑談,不經意般伸手,不輕不重地拉住她的手,用力把她的手攏在五指間,牢牢握在掌心,“都以為你忽然有事,急急地要來幫你,我還笑話他們,沈前輩要真是有事還用得著你們來幫?別來送人頭就不錯了。”

  沈如晚不說話。

  曲不詢餘光觀察了她半晌。

  “生氣了?”他又拿玩笑來逗她,“不會是因為我沒當場追出來找你,你生我氣吧?”

  沈如晚終於抬眸看他。

  “你要不說這個,我還沒想起來。”她淡淡地乜了他一眼,“不過你既然提到了,我就得問了——為什麽不來找我?”

  曲不詢看她願意搭腔,鬆了口氣。

  “這不是看你心情不好,怕你一轉頭又看見我,心情更差。”他語氣輕鬆,可看她的眼神卻一層薄薄的忐忑,“總得給你一點暫時擺脫我這個煩心鬼的時間。”

  沈如晚意味不明地睇他。

  曲不詢望著她,“剛才我說劍修的劍能斬天地鬼神,就算對手再強大,也要信你手裏的劍能陪你在最後一口氣湮滅前取走對手的命。你……”

  就是在那時,沈如晚手裏的東西忽而掉落,轉身就走。

  沈如晚頓了一下,偏開頭。

  “之前在秋梧葉賭坊,奚訪梧問你,你現在還提得起劍嗎?”曲不詢語速很慢,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斟酌,“那時我問你這是什麽意思,你沒說話。再後來,你說你很久不用劍了。”

  沈如晚默不作聲,垂在身側的手卻慢慢地緊握起來,攥得很緊,指甲也掐進掌心。

  “剛才葉勝萍說,你和以前不太一樣,像是變了個人。”曲不詢望著她,“我想起來,從我們在臨鄔城第一次見麵起,沒看過你用劍,好像也沒見你身邊有劍,你身邊沒有留下一點關於劍的痕跡。”

  “沈如晚,”他很慢很慢地說,仿佛每個字都很艱難,浸在苦澀的泉水裏,“你是不是,也有心魔?”

  心魔纏身,所以再也握不住劍,所以再也不曾用劍,像是從來沒有過那段握劍的人生。

  沈如晚的側臉緊緊繃著,像是用盡全力維持平靜。

  “夠了。”她說,用力把手從他手中抽出,“你說夠了沒有?”

  “誰跟你說,我不用劍是因為我握不住劍?”她驟然抬眸,幽黑眼瞳裏熾灼欲燃的烈火,幾乎要把她和他灼燒殆盡,“我不用是我不想,隻要有一天我需要握劍,我就一定能握住!”

  握不住,也要握。

  曲不詢目光沉沉地凝望著她,神色也緊繃著,嘴唇緊緊抿著。

  他們沉默地對峙著,誰也不說話,誰也不把目光挪開,像是兩尊沉默的雕像,又或者是冰冷的凶獸狹路相逢。

  “吱呀——”

  旁邊商戶的門忽然被推開,裏麵走出人來,正好撞見他們沉默的對峙,不由嚇了一跳。

  “呃,那啥,你倆在我門口有事嗎?”那人小心翼翼地問。

  沈如晚沒理他。

  她仍然冷冷地望著曲不詢,仿佛她遇到的所有困境都和他有關,即使她心裏明白這都是遷怒。

  曲不詢沉默了片刻。

  他重重地吐了口氣,率先轉過頭,望向從門內出來的人,神色還沉凝,但態度卻已客客氣氣,“不好意思,擋了你門口,馬上就走。”

  ===第66節===

  沈如晚急促地深吸了好幾口氣,胸膛劇烈地起伏。

  她一言不發地轉過身,向前疾行。

  身後,曲不詢朝那人再次道了聲歉,快步追上她。

  沈如晚看見他就煩,一偏頭轉向另一個方向,加快腳步。

  曲不詢真是被她氣笑了。

  明明都是修士,生氣起來居然能這麽幼稚,別說是他了,就算換個剛入門的修士,能被她加快腳步甩掉嗎?

  真是該他的!

  十來年前若大大方方地纏上她,十年後也不至於改名換姓被她亂發脾氣。

  “剛才我在陳獻麵前說的那些話,你別當真。”曲不詢不遠不近地跟在邊上,長長歎了口氣,“我說劍修的劍能斬天地鬼神,就算對手再強大,也要信你手裏的劍能陪你在最後一口氣湮滅前取走對手的命,不然就不配握劍——我是吹牛的。”

  沈如晚一頓,回過頭來,也不正眼看他,隻是從餘光裏瞥他一眼。

  曲不詢直直望著她。

  “不騙你,其實我也不是永遠能握得住劍。”他說,“我也不是一直堅信自己能贏,我也有過握著劍、還沒交手就已經覺得自己要輸了的時候。”

  有的,他也有的。

  就那麽一次,就在她的麵前,就在她的劍下。

  那是長孫寒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還沒交手,就已望見長眠。

  “其實一時的猶疑是很正常的。”曲不詢看著她,靜靜地說,“沒有人能從始至終堅信不疑,每個人都會動搖。最重要的是,在動搖和猶疑之後,能不能下定決心,重新找回自己的信念。”

  在歸墟的那麽多日月,他也猶疑過、頹廢過、自暴自棄過,可在無邊的天川罡風無聲的詰問裏,他聽見自己心裏的聲音說:你不甘心。

  所以他重新拿起劍,去壓倒這不甘心。

  “破而後立。”曲不詢低聲說,“所有讓你動搖而又沒有放棄的,隻會讓你越發強大,沈如晚,你信我。”

  沈如晚神色複雜地看了他很久。

  曲不詢坦然地和她對視。

  可過了很久,她主動挪開了目光。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她沒什麽表情地說,“你不用再說了,好意我心領了,以後也沒必要再說這件事了。”

  她偏頭,神色淡漠,“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我不在乎。”

  曲不詢深深看著她。

  真的不在乎嗎?那又為什麽仿佛如被觸及逆鱗,勃然大怒呢?

  “行吧。”他低頭歎了口氣,“你不想說,那就不說。”

  對沈如晚這種倔脾氣,就得順毛捋,她說不要提,至少現在不適合繼續說。

  “剛才葉勝萍已經交代了,他每次湊到了一定的人,就會和買主聯係,就在桃葉渡的茶樓約見,然後交貨。每次來見他的人都不一樣,對方會提前告訴他下次和他聯係的人的特征樣貌,葉勝萍不認識他們。”曲不詢扯開話題,不至於讓氣氛那麽劍拔弩張,“下次聯係的時間在半個月後,我們可以提前蹲守,跟著賣主查下去。”

  提起七夜白的進度,沈如晚側耳認真聽他說。

  曲不詢笑了一下。

  “總之,這條線索算是被我們抓住了。”他不無歎息地搖了一下頭,“來之不易啊。”

  沈如晚默然。

  隔了那麽多年,那麽多歲月,終於到她手邊的線索。

  “剛才我遇到一對母女。”她沉吟,“她們也知道七夜白。”

  她把遇到幹練女修和駒娘的事簡短地說了一遍。

  曲不詢神色微凝。

  “鍾神山。”他慢慢地重複了一遍。

  當年他隕落的那個雪原,再往北走,就是鍾神山。

  按照這對母女的說法,那時鍾神山的山莊應當還沒開始種七夜白。

  “先跟葉勝萍的這條線,如果這條線斷了,就去鍾神山。”他抬眸。

  沈如晚輕輕點了一下頭。

  她也是這個打算。

  曲不詢神色沉沉地站在那裏思索了許久。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神色稍霽,仿佛雨過雲開,思緒回轉,慢慢露出輕鬆之色,懶洋洋地一伸手,伸了個懶腰。

  “這麽說來,”他說,“倒是多了半個月的休息時間,正好,桃葉渡也很有意思,在這兒走走逛逛,倒也不錯。”

  沈如晚意味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你還挺沉得住氣的。”她說,“有一點空閑,就想著舒坦玩樂。”

  曲不詢一笑。

  “那不然呢?”他反問,“有事沒事都緊繃著,從來不休息,永遠在操心那些有的沒的?那不是要累死了?”

  沒有誰比他更明白那種感覺。

  忙忙碌碌,到合眼前,竟沒一刻全然放鬆舒心、為自己而活。

  多悔恨。

  曲不詢悠悠歎了口氣。

  “除了恩恩怨怨勾心鬥角,還要有生活。”他語氣平實地說著,平平淡淡,但每個字都發自深心,“不管人生怎麽奔波,日子還是要好好過,這才不會在閉上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從來沒有活過。”

  他說到這裏,忽而覺得自己特別像是童年在敬賢堂聽那些年紀一大把、頭發花白的老修士發出的感慨,莫名滄桑,透著一股身未衰心已老的暮氣,不由有點尷尬,幹咳一聲,轉頭去看沈如晚。

  一眼望去,沈如晚竟頓在那裏,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曲不詢一愕。

  沈如晚怔怔然看著他。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說,除了恩恩怨怨勾心鬥角之外,還要有生活。

  除了七姐,沒有人會對她說這樣的話。

  沈家人不會說,隻會永遠督促她再努力、再勤奮一點,爭取早日回饋沈家;寧聽瀾也不會說,他說你要把自己當成一把絕世鋒銳的劍。

  其實就連沈晴諳也沒對她說過這樣的話,但是沈晴諳每次遇到有趣的事都會和她分享。

  等沈晴諳死後,就再也沒有這樣的人了。

  她的生活裏隻有修練,再後來,又隻剩下枯寂。

  明明退隱了,卻還是不開心。

  曲不詢被她看得有一二分不自在。

  “咳,”他幹咳一聲,笑了一下,“怎麽了?忽然盯著我看,我有哪不對?”

  沈如晚沒回答。

  她忽而向前走了一步,抬起手,撫過他的臉頰,仰起頭,吻了他。

  曲不詢措手不及,有那麽一瞬間的錯愕。

  可是下一瞬,他也抬手,擁緊她,微微垂下頭,更用力、更深沉地回吻,他牢牢地摟住她,一刻也不鬆懈,仿佛要把她揉進自己的胸膛,讓彼此的心跳在緊密貼合的胸腔內隱秘地融為同一音律宮商。

  月光茫茫地照耀著終年長夜的碎瓊裏,照過生離死別的夫婦,照過一時負氣分開又用無數個日夜去後悔的情人,也照過這個悱惻又綿長的深吻。

  漫漫的清輝遍灑,路過人間。

  作者有話說:

  我也太牛了吧,我居然日九了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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