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垂燼玉堂寒(七)
作者:裁雲刀      更新:2023-02-14 21:37      字數:4975
  第58章 垂燼玉堂寒(七)

  ===第64節===

  桃葉渡的夜風很急。

  當然, 從狹義的日夜定義來說,桃葉渡無所謂晨昏,自然也就沒什麽夜風可言, 總歸都是黑咕隆咚一片, 若不提一盞蓮燈便什麽也看不見。

  雖然, 在這樣永遠暗無天日的地方,晨昏的概念早已變得模糊了起來, 但修仙者畢竟還是有辦法分辨時間上的差異, 而習慣了在日升月沉世界裏人也終歸沒法徹底拋棄晨昏觀念。

  畢竟,即使在桃葉渡抬頭不見日月, 低頭卻還是七尺之軀、十丈軟紅,縱使棄了晨昏,也棄不了此身, 人總是要休息的, 修士也免不了俗。

  沈如晚步履匆匆地走過桃葉渡的街道,街邊花鋪掌櫃走出門來, 把門外的告示牌又翻了一頁,昭示著時間已過子初, 是新的一天了。

  她的腳步慢了下來, 停駐在那張告示牌前。

  其實告示牌上根本沒寫什麽值得一看的東西,是她心緒不寧,怔怔然,不知要去何處。

  花鋪掌櫃誤以為她是對店裏的花感興趣,熱情地招呼她,“道友要是感興趣就進來看看, 不買也沒事, 我們店是正經做生意的, 不搞強買強賣那一套,也不是黑店,和其他那些挨千刀的可不一樣。”

  在桃葉渡這樣混亂無序的地方,騙子多,黑店當然也是很多的,人人都保證自己不是黑店、不是騙子,那桃葉渡數不勝數的黑店和騙子到底都在哪兒呢?

  自然,想正經做生意的時候就是正經人,想來點快錢的時候,立刻就是黑店。

  沈如晚盯著告示牌看了一會兒,其實她也不知道該去哪,沉默了一會兒,抬步朝花鋪內走去。

  “我和你說過好多遍了,這個世界上就沒有那種邪門的花。”一進門,稚童吵嚷聲便撞進耳中,“要是真有那麽邪門的花,肯定早就被蓬山禁止了——那時候,咱們碎瓊裏一定開滿了那種花,誰叫外麵不允許的東西都會擠進碎瓊裏呢?碎瓊裏早就成了神州修士的垃圾堆!”

  沈如晚抬眸,微詫。

  坐在高高櫃台後麵的是兩個十一二歲大的小童,一男一女,吵吵嚷嚷的,看見有人推門進來,忽而一齊噤聲。

  不過是十一二歲的孩童,就已經知道碎瓊裏成了神州修士的垃圾堆嗎?

  那明知自己身處這樣的環境,是其中的一員,又是什麽樣的感覺?

  她無意打擾他們聊天,轉過頭,垂眸看店內的花花草草。

  都是些常見的靈植,並不多麽珍貴罕有,但按照功效排布,品類很齊全。

  從這些靈植的品相來看,栽培者水平中規中矩,但加倍用心,因此靈植的品質都不錯,使用時功效也是中上水準。

  沈如晚冷淡的眉眼微微柔和了一點。

  置身於靈植之中,往往會讓她得到一絲安寧,起碼她還抓住了一點屬於自己的東西,而不是在漫長的歲月裏,徒勞地直視永恒的逝去和空無。

  擁有,這兩個字對她來說太珍貴了。

  櫃台後,女童偷偷摸摸看了她一會兒,發現她似乎並不關注他們的談話,用氣音不依不饒地反駁同伴方才的話,“我沒有騙人,我說的是真的,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開在人身體裏的花,我還見過的,開的時候和月亮一樣漂亮!”

  沈如晚驀然抬起頭,朝兩個小童看去。

  “你剛才說你見過開在人身體裏、和月光一樣的花?”她快步朝他們走去。

  兩個小童嚇了一跳,瞪大眼睛畏怯地看著她,都不說話。

  其中的男孩看了她一會兒,忽然放開嗓子大喊,“阿公,阿公,你快來!有人販子要拐我!”

  花鋪掌櫃一掀門簾直直衝進來,殺氣騰騰,“哪個是挨千刀的人販子?”

  沈如晚凝在櫃台前,愕然。

  轉頭和花鋪掌櫃對視,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被當成了人販子。

  花鋪掌櫃衝到她跟前,見她神色錯愕,但並不慌張,不由也是一怔。

  “客人,你這是……”他狐疑地望著沈如晚,橫了男孩一眼,“怎麽回事?不是說人販子?”

  男孩滿眼茫然惶恐,“我和駒姐聊天,她忽然就衝過來了,看起來好凶。”

  花鋪掌櫃又看了沈如晚一眼,“道友,你這是?”

  沈如晚抿唇,頗有幾分啼笑皆非。

  “我聽到這個小姑娘說的花,正好是我這些年在找的花,一時激動,恐怕是嚇到小朋友了。”她略帶歉意地解釋。

  掌櫃顯然也聽女童說起過那種開在人身體裏的花,聞言不由錯愕,“什麽?這世上難道真有那種邪門的花嗎?”

  沈如晚在心裏歎了口氣。

  她沒答,偏過頭望向那個女童,“能不能向你請教一下,你是從哪裏聽說了這種花,又是在哪看見的?”

  女童倒似乎沒有之前那麽害怕了,兩隻圓溜溜的黑眼睛好奇地朝她不住打量,沒回答,反倒問她,“你也見過嗎?”

  沈如晚微怔。

  還沒等她想好怎麽回答,門口又是一聲門簾被甩開的輕響,一個打扮幹練的女修腳步“噠噠”地走進來,步履匆匆,神色焦急,看見坐在櫃台後的女童,神色忽地一鬆。

  “駒娘,你還在。”幹練女修猛然鬆了口氣,望向花鋪掌櫃,帶了幾分埋怨,“老掌櫃,我剛才聽說有人販子,把我給嚇一跳。”

  花鋪掌櫃脾氣看上去是真的不錯,聽到埋怨也隻是笑嗬嗬的,“誤會,都是誤會,剛才這位客人聽見駒娘說的那種花,一時驚訝,脾氣急了點,把孩子嚇到了,這才以為是人販子。”

  然而幹練女修聽到這裏,目光猛然朝沈如晚神色一瞥,神色竟然變得更不好了起來。

  細究起來,不像是惱怒,更像是怨恨、警惕和畏懼。

  “老掌櫃,我寄在你店裏的花,到底能不能活?”幹練女修沒和沈如晚說話,反倒望向花鋪掌櫃,“過兩天我就要帶著駒娘立刻碎瓊裏了,這鬼地方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原來隻有男孩是花鋪掌櫃的孫子,駒娘是幹練女修的女兒,因為母親有事要辦,暫時寄放在花鋪和男孩一起玩的。

  花鋪掌櫃聽幹練女修這麽一說,不由有些為難起來,“那花是真的枯死了,我試了許多法子,隻能說是黔驢技窮,道友你要走的話,直接把它取走吧,我才疏學淺,無能為力。”

  幹練女修聽他這麽說,不由露出極其失望的表情來,“連老掌櫃都沒辦法嗎?”

  花鋪掌櫃搖頭,“半死焦木逢春,那至少也是丹成修士的神通,而且還得是在木行道法上極其精通的丹成修士,我實在無能為力。”

  他說著,轉身拐進內門,沒一會兒便捧著一盆花出來了。

  花盆平平無奇,而盆內的花卻枝幹焦黑,顯然是死透了。

  幹練女修緊緊抿著唇,接過那盆焦骨花,情緒低落,勉強笑了一下,“不管怎麽說,還是要多謝老掌櫃願意幫忙,駒娘,來——”

  她朝女兒招招手,準備離去。

  沈如晚在那靜靜看他們你來我往地聊天,直到此時才淡淡地開口,“你手裏那盆花,我還有辦法救活。”

  幹練女修猛然抬頭。

  “但你要保證讓你女兒告訴我,她到底是從哪聽說的那種開在人體內的花。”

  幹練女修不由躊躇。

  “算了。”她長歎一聲,“其實我也知道,隻是……如果你能把這盆花救活,我說給你聽也是一樣的。”

  沈如晚倒也無所謂。

  她從來不怕別人賴她的賬,也沒有人可以賴她的賬。

  她伸出手,從幹練女修手裏接過花盆,端在手裏把玩了兩下,把那朵焦骨花的情況看了一遍。

  其實也是一株沒什麽稀奇的靈花,隻是盛開時很好看,定情的男男女女經常喜愛互贈,因此每到七夕,總能見到一大堆。

  這樣一株毫不稀奇的花,居然讓幹練女修不惜花大價錢救活?

  “道友,你真能救活?”花鋪掌櫃不太相信,“這株花對傅道友來說很重要,她是不能失去這株花的。”

  話裏話外的意思,當然是希望沈如晚適時收手。

  沈如晚垂眸。

  她微微抬起手,在幹練女修和花鋪掌櫃驚愕又隱約期待的目光裏,朝那株焦骨花輕輕點了一下——

  靈氣氤氳,有如仙雲,那一株焦骨花,便忽如重生一般,褪去焦黑,生出新綠,嫋嫋娜娜,一枝新蕊羞怯地從旁枝生出。

  枯木再逢春,焦骨生新蕊。

  “哇——”兩個小童張大了嘴,驚呼起來。

  花鋪掌櫃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一株在微風下輕輕顫抖的新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什……這怎麽可能?道友,不對,前輩,你是丹成修士?”

  沈如晚垂眸,沒答。

  她伸手,把那一盆枯木逢春的花又遞還給幹練女修,抬眸,目光還是如昔平靜,“現在可以說了嗎?”

  幹練女修怔怔地望著她手裏那盆花。

  “我沒想到你會這麽快……”她忡怔地伸出手,用力捧住花盆抱在身前,忽然一手捂住眼睛,仿佛淚也要落下。

  可過了一會兒,幹練女修放下手,眼睛紅紅的,卻沒有一滴淚水落下。

  “前輩,我們出去說吧。”幹練女修勉強一笑,也改了稱呼。

  她轉頭朝女兒招招手,把女兒拉到身邊,走出花鋪。

  沈如晚淡淡地朝花鋪掌櫃點了一下頭,跟上幹練女修,走過兩條繁華街巷,到寂靜街口停下。

  “駒娘說的那種花,叫七夜白。”幹練女修沉默了好一會兒,“是……是種在她爹身體裏的,她見到開了花的七夜白,也是從她爹身上種出來的。”

  沈如晚微微一怔。

  “以前我和道侶過得拮據,又有了駒娘,手頭緊,就想在附近找點能來錢的營生,正好遇上中人介紹,為當地山莊做事,其中一項便是試藥。當時莊主大概是剛得到七夜白,對這種花還不夠了解,需要大量的人為他試藥,我道侶就是其中之一。”幹練女修說到這裏,神色苦澀,“當時我們還覺得新奇,沒想到世上竟還有這樣的花,可……”

  “種下第一朵的時候,我道侶便開始消瘦,我親眼見到他一個七尺壯年男子,沒過半個月就形銷骨立。當時其實也有心理準備,畢竟錢給得那麽大方,總不可能是一點代價都沒有的,更何況,在第一朵花盛開後,莊主直接把那朵七夜白送給了我們,說每個試藥的人都能得到自己種出來的花。”幹練女修苦笑,“我們當時因為試藥已經得了許多錢財,沒什麽比人更重要,所以我就讓道侶把花吃掉了,那果真是一朵奇異之極的花,吃完後,我道侶便如重煥新生,健康如初了。”

  這對道侶欣喜若狂,以為一來一去,竟不用付出什麽代價,於是在莊主第二次找上門請他們試藥的時候,男修再次主動請纓,誰想到,這一試,卻再也沒有重煥新生的機會。

  “我當時眼睜睜地看著他就那麽……就那麽抽搐著,整個人就像是枯萎的樹,皮膚皸裂發黑,痛苦到極致,癱倒在我麵前,隻有眼睛還看著我,求我給他一個痛快。”幹練女修眼眶發紅,“莊主說,這是個意外,賠了我們一大筆錢,還說要送駒娘去蓬山,但我不能——莊主還有幾個手下,很凶惡,看我們的眼神讓我害怕,我真怕有一天會被滅口,隻好假裝若無其事,想了辦法帶著駒娘一走了之。”

  “莊主人是好人,厚道。”幹練女修苦澀地說,“但……哎。”

  沈如晚微微抿唇。

  隻怕幹練女修說的那個莊主,未必有她想的那麽厚道,七夜白一生隻能種兩次,莊主怎麽可能不知道?隻是隱瞞了故意讓人種兩次,試驗藥性罷了。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她問。

  幹練女修想了一會兒,“大約有八年九年了吧,那時駒娘也還小。”

  又是八年九年前。

  怎麽總是這個時間,像是冥冥中有什麽聯係,可她又想不明白,總不至於是她威名過盛,一退隱,什麽牛鬼蛇神都跑出來興風作浪了吧?

  碎嬰劍沈如晚是有點名氣,但要是什麽都往她自己頭上想,那未免就太自作多情了。

  “你說的那個山莊,在什麽地方?”

  “鍾神山。”

  沈如晚點點頭,她知道鍾神山,離碎瓊裏也不遠,繞過歸墟和那片茫茫的雪原,再往後就是鍾神山。這是神州有名的高川神山,與之有關的神話傳說也有成百上千,是修仙界雲集處之一。

  “能不能問問,”她問完了想問的,卻忽然問幹練女修,“你們得到第一筆錢後,為什麽沒走?”

  ===第65節===

  已經是有過閱曆的修士了,難道不知道一樁沒有代價但回報豐厚的買賣,背後一定藏著深深算計嗎?

  幹練女修用力抿唇,像是憋住了絕不落下淚來,怔怔地看了她半晌,“前輩,我承認我們那時是貪財了,可貪財就活該嗎?我也沒辦法,駒娘還太小……”

  她居然笑了一下,苦得像浸滿了苦水,“我們可以拮據,可是孩子怎麽辦呢?有了孩子,就像養了一隻吞金獸,你舍不得她和你一起受苦,那隻能想辦法多賺錢,寧願自己受苦,是不是?”

  沈如晚默然。

  她望向被母親隔絕在禁製,聽不見她們談話的駒娘,半晌無言。

  “呀!”駒娘忽然伸手朝天空上遙遙指去,眼神驚喜,“月亮!碎瓊裏的月亮!”

  沈如晚隨她手指方向望去,微怔。

  天空上,果然有一輪明月,緩緩朝人間遞送清輝,照亮十丈軟紅。

  身旁,幹練女修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甚至忘了沈如晚還在身邊,取消了禁製,手忙腳亂地提著蓮燈,閉上眼睛,嘴唇微微翕動,像是在默念著什麽。

  她忽而想起林三在步虛舟中隨口說的話——

  據說在碎瓊裏能看見眾星捧月時,提著這盞蓮燈,閉上眼默默念著‘魂兮歸來’,就能見到亡者的魂靈。

  遲疑了片刻,她低頭望了望自己空落落的手,怔怔然。

  “姐姐,你是不是也有想看見的人啊?”駒娘好奇地看著她,“我的蓮燈借給你,好嗎?”

  沈如晚抬眸。

  她怔怔地望著駒娘,半晌,伸手接過那盞蓮燈。

  在碎瓊裏永恒無邊的滿天星辰下。

  在碎瓊裏數年難得一見的皎潔月光下。

  沈如晚用力攥著那隻小小的蓮燈,深吸一口氣,閉上眼。

  或熟悉或陌生的麵孔在她腦海裏一閃而過,最後變成兩張熟悉的臉,一會兒是沈晴諳,一會兒是長孫寒。

  她的心裏也不由生出一種忐忑的期待。

  來的會是誰呢?

  會有人來嗎?

  如果真的有亡魂歸來,是對她漠然一望,還是怒目而視呢?

  “魂兮歸來,魂兮歸來。”她在心裏默念。

  皎潔的月光下,她頰邊容光也勝錦。

  歸來吧,來見一見她,哪怕是怒目而視、漠然如仇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