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枕函敲破漏聲殘(十七)
作者:裁雲刀      更新:2023-02-14 21:37      字數:3889
  第29章 枕函敲破漏聲殘(十七)

  法術千萬般, 世事也多無常,再是有見識的修士,也很難根據一段往事窺出多年前的來龍去脈——除非他對那種法術了如指掌。

  既然章清昱生父的師父很有可能是華胥先生, 那麽把傀儡給姚凜的修士至少和華胥先生是有一定關係的, 否則不大可能在多年以後還能揭破當年的事。

  捋一捋時間順序, 早在章清昱出生前,華胥先生便已經來過東儀島了, 如果姚凜說的那個人真的是華胥先生, 則說明多年後,華胥先生又回來了一趟。

  如果那人是華胥先生, 他又為什麽會在多年後回到東儀島?

  沈如晚微微攥緊了衣角。

  根據姚凜模糊提及的時間算,那人回到東儀島的時間,大約就在她發現七夜白、沈氏覆滅的一兩年內。

  這會不會是華胥先生聽說了沈家的消息回來查看?

  “有可能。”曲不詢也不再玩笑, 坐起身, 盤腿坐在那裏,目光幽幽地望向那片黑暗中的燈火人家, “倘若能找到華胥先生,一切便都能水落石出了。”

  沈如晚輕聲說, “卿本佳人, 奈何從賊。”

  曲不詢驀然回頭看她,就著夜色隱約描摹出她清瘦婉麗輪廓,明明是昳麗豐姿,卻覺她神清骨冷。

  他沉吟了片刻。

  “花草無善惡,是用它做惡事滿足自己利欲的人該殺。”

  沈如晚看向他,這是之前她對他說過的話, 不料輾轉卻被他說給她聽。

  曲不詢望著沈如晚, 笑了一下, “七夜白固然是華胥先生培育出來的,但用它來種藥人的,倒也未必就是華胥先生。還未見真相,何必妄下定論?”

  沈如晚默然。

  “說得也是。”她點頭。

  足下的山丘轟隆隆地作響,仿佛是大地的低吼,遠處的村落也隱隱約約傳來喧囂而驚慌的喊聲。坐落在山巔之上的龍王廟,也隨著山體而搖搖晃晃,像是隨時都有可能坍塌,卻又牢牢地立在那裏,任山巔如何動蕩,連一片瓦片也不曾落下。

  這顯然不是尋常工匠靠工藝能做到的,東儀島上也沒有那種能讓屋舍在地洞時也安然無恙的能工巧匠。

  在凡人難以察覺的動蕩之下,無數靈脈從千頃鄔仙湖奔湧而來,匯聚在東儀島下,注入這一座低矮無奇的山丘,滔滔直上,靈氣之濃烈,轉眼便勝過許多小宗門賴以建宗的洞天福地。

  沈如晚忽然說,“倘若鴉道長不走這些歪門邪道,去修仙界專門為小宗門選址,改造洞天福地,說不定早就飛黃騰達了。”

  修仙講究“財侶法地”,神州的洞天福地雖多,但修仙者更多,小宗門想要選一處稱心合意、靈氣充沛的靈地,往往很不容易。似鴉道長這樣能將一處平平無奇之地變作小福地的能人,隻怕能被許多小宗門奉為座上賓,不比在這凡人之間走歪門邪道好得多?

  曲不詢仍坐在那裏,遙望遠天湖水風濤。

  “你我是神山客、玄都仙,目極千裏、洞察八方,他一介凡人,從哪兒知道這些呢?”風浪聲囂,辨不清他灑然一哂是笑是歎,“若怪他眼界不夠,實在強求他了。”

  沈如晚不覺怔住。

  山丘隆隆作響,龍王廟也在劇烈的顫動裏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像是被一股巨力強撐著從內而外震顫,轉瞬便要崩毀瓦解。

  “如果你我不在這裏,除了鴉道長,島上所有人都會死。”她忽然說。

  曲不詢總是明白她的意思。

  “有沒有我,都是一場意外,但你總會在的。”他說,“姚凜早就從章清昱那裏得知你是個修士,就算你沒來找我,留在臨鄔城裏,也能感受到鄔仙湖上的不對勁。”

  以沈如晚的性格,一旦發現這樣的不對勁,怎麽都會親自前來查探的。

  姚凜看似破釜沉舟、什麽都不管不顧了,其實也留了太多餘地。

  “心有掛念,正常。”他笑了一下。

  沈如晚擰著眉頭,沒有說話。

  說話間,龍王廟簷上的瓦片在劇烈的震顫中搖搖晃晃,像是魚身上密密麻麻的鱗片張開又貼合,劈啪劈啪,終是不穩——

  “啪!”

  啷鐺一聲,一片黑瓦從屋簷上墜落,摔在地上,打個粉碎。

  這一聲瓦片碎落仿佛成了什麽信號,隻聽龍王廟裏一聲轟響,整個廟宇的屋頂當場炸開,碎瓦片朝四麵八方爆射而出,恍若暴雨碎冰,讓人避之不及。

  沈如晚伸手,食指指尖在身前畫了個碗口大的圓圈,靈氣氤氳,轉眼便化成一道光輪,在她身前飛速旋轉著,流光四溢,將朝她飛來的碎瓦片盡數撞開,她身前身後半點也沒落上。

  “你這是故意報複吧?”曲不詢在邊上抗議。

  他還側身坐在草坪上,一手搭在膝蓋上,另一手懶洋洋地彈開朝他飛來的瓦片,也不見他如何頻頻動作,不急不忙,瓦片便一塊打著一塊飛了出去。

  沈如晚似笑非笑。

  順手的事,怎麽叫故意報複呢?

  “你做什麽叫我報複了?”她反問,“若你什麽都沒做,這當然便不叫報複。”

  曲不詢歎了口氣。

  她對熟人也不太講理,惹她不高興就不對。

  破廟之上,一道璀璨光柱破開屋頂大洞,直衝雲霄,映照天雲,光耀八方。

  千頃鄔仙湖周邊的大小城鎮村落都能遙遙望見這不凡意象,夜雖深沉,卻有無數人家從夢中驚醒,點亮杳杳燈火,或驚慌或迷茫地望向這一座光柱,千裏一同。

  磅礴的靈氣從光柱中傾瀉而出,如雲海濤浪,甚至在這迷離夜色裏蒸騰起漫漫的靈氣雲嵐,轉眼便向東儀島奔流而下。

  沈如晚微微一抬手,一枝細細的瓊枝宛然從她袖中伸了出來,無花無葉,瑩瑩剔透,仿佛翡翠雕成一節柳鞭,光影流轉,似有水露在其中緩緩流淌而過,赫然是前些日子曲不詢在沈氏花坊院中見到的那一縷。

  看似無害脆弱的瓊枝如遊蛇般爬出袖口,翻舞著飛向龍王廟,轉眼便肆意生長,化作萬千碧玉枝,將那光柱和四散的靈氣網羅,半點也不露。

  遙遙望去,便仿佛是一張碧玉織成的巨網,將那擎天之柱纏繞其中,牢牢鎖住。

  千頃遠近,大小城郭村落,無數人家以為神跡,遙遙懸望拜服。

  “糟糕。”曲不詢忽然說。

  沈如晚回頭看他。

  “從今天起,這鄔仙湖附近又要多一個神女縛龍的傳說了。”他語氣悠悠,抬眸看她,笑意斐然。

  沈如晚順著他的話一想,不由也微微翹起唇角,忍俊不禁。

  曲不詢伸手從懷裏一掏,那把捕過鰱魚也撈過蓮藕的匕首在夜色裏隱約泛著燦金色的流光,被他隨手向外一擲,朝著那擎天的光柱飛去,轉眼化作一柄厚重平實的巨劍,升於天際,平平一揮間,劍光映照萬裏。

  那擎天的光柱訇然崩解,化作萬千星光,飛躍千裏萬裏。

  光柱崩解後,原本亮如白晝的東儀島,頃刻之間又重歸於黯淡無邊的夜色之中,靜謐無聲,恍然一如最尋常的夜晚。

  隻有遠處小小的村落裏錯落亮起的燈火和不安的嘈雜聲,昭示這一夜不足為外人道的驚心動魄。

  “你說東儀島上這些島民不會記恨我倆吧?”曲不詢和她一起靜靜地望著那悄無聲息的殘破廟宇,忽而開口,還是不著調,“修了大半年的廟,還沒慶祝一下,就破的不能看了。”

  沈如晚收回目光。

  她轉身,“不會。”

  曲不詢挑眉,“這麽自信?世人多是升米恩鬥米仇,貪得無厭多,知足常樂少。”

  沈如晚瞥他一眼,淺淺一笑,“不會的。”

  “因為我脾氣不好。”她說。

  脾氣不好,偏偏實力又很強,沒有人會怨她,隻會謝她。

  便是島民們有怨氣,也不會衝著她來,而是朝著實力不濟的鴉道長和章員外去。

  曲不詢啞然。

  她竟然自己也知道自己脾氣不好。

  “那我可就虧大了。”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我就是吃虧在脾氣太好了。”

  沈如晚受不了地偏開目光。

  清光一閃,落入她袖口,那碧玉般的瓊枝輕輕搭在她腕間,仿佛一個玲瓏如意的玉鐲,半點也看不出先前網羅萬象的模樣。

  “這是你的本命靈植?”曲不詢目光落在那瓊枝上。

  有些學木行道法的修士會與珍稀靈植簽下靈契,以自身靈力和精血溫養靈植,修士與靈植便如雙生一體、心意相通,與劍修的本命劍有異曲同工之妙,區別隻在於劍修必有本命劍,而修木行道法的法修卻不一定非要本命靈植。

  沈如晚搖搖頭。

  木行道法內部也有不同派別門徑,她這一脈從不契約靈植,隻是靠自身對靈植的了解和法術來與靈植打交道。認真說起來,她屬於重自身修行而非外物的那一派修士。

  其實道法萬千,並無優劣之分,隻有修士偏好與抉擇。

  “我能看看嗎?”曲不詢有些好奇。

  既然不是本命靈植,便沒那麽忌諱了。

  沈如晚既不拒絕,也沒說同意。

  “這要看它願不願意。”她把手伸過去,停在他麵前。

  曲不詢看她一眼。

  什麽叫看它願不願意,這是沈如晚養的靈植,給不給他看還不是她說了算?

  他頓了一下,慢慢伸手,很輕微地撫了一下那碧玉瓊枝,卻不想指尖剛剛觸及,那服帖纏繞在沈如晚手上的枝蔓便忽然騰起,仿佛一條短鞭,毫不留情地朝他手上用力一抽,發出“啪”的一聲響。

  曲不詢本是可以躲開的,但他手剛動,便又頓住,停在那裏任由那瓊枝給了他一下。

  抬手,手背上一條深深紅痕。

  他端詳著那道紅痕,“嘶”了一聲,“你下手還挺狠。”

  沈如晚本是冷眼看他去摸瓊枝,此時才翹起唇角,“這可不是我幹的。”

  曲不詢挑眉,頓了一下,臉上閑散的神情終於化作淡淡的驚愕,“這是一枝開了靈智的靈植?”

  怪不得鄔仙湖上給鰱魚妖開智,她說自己熟能生巧。

  從來靈植難以開智,有靈智的靈植比妖獸更少,難度也更高,她能做到這個,不比培育出新的靈植簡單。

  沈如晚見他還算懂行,微微笑了笑。

  垂下手,瓊枝又縮回她袖中。

  ===第33節===

  “你的劍呢?”她說。

  曲不詢頓了一下。

  他剛要抬手召回自己的劍,便覺腳下忽地一陣轟隆,不由微怔。

  那聲響一開始隻是細細輕輕,比方才靈氣奔湧小巫見大巫,可沒幾聲後,便驟然響徹整個東儀島。

  整座山丘都在劇烈晃動,更勝過方才,無數山石從山體上搖落,山丘上驟然裂開巨大的裂痕,仿佛有什麽看不見的刀劍將之劈開一般,最終融成一聲巨響。

  “轟——”

  山丘轟然崩塌,沙石俱下,滾滾而落。

  半山腰,還困在陣法裏的鴉道長和剛剛走到山丘之下的章員外,連一聲慘叫也來不及喊,便已陷落在轟隆的山石之下。

  半空中,沈如晚還立在雲端,垂眸望著兩人身影轉瞬湮滅。

  “不救?”曲不詢問她。

  “又不關我的事。”她冷淡地說,“和我無關的事,我不愛管。”

  曲不詢沒忍住,大笑起來。

  沈如晚冷眼瞪他,可沒一會兒,唇角也微微一翹,自己也笑了。

  無邊夜色裏,忽而雲聚,轉眼淅淅瀝瀝落下小雨。

  這是靈氣氤氳,浮雲匯聚,自然落雨,每一絲雨水中都蘊藏著濃鬱的靈氣,澤被大地與碧波。

  從這千頃鄔仙湖八方而來的靈氣,又歸於這渺渺湖水。

  遠方燈火漸依稀,長夜猶寂。

  管他什麽靈脈匯聚、神仙顯靈,浮雲散後,不過是人間尋常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