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枕函敲破漏聲殘(十六)
作者:裁雲刀      更新:2023-02-14 21:37      字數:3703
  第28章 枕函敲破漏聲殘(十六)

  曲不詢坐在邊上, 半仰靠在草坪上,揚著頭遠遠望著頭頂繁星點點。

  直到聽她開口,他才懶洋洋地低下頭, 和她一起凝視那一點小小的火光。

  他沉思了一會兒。

  “你剛才設了個多重變換的陣法?”他問。

  沈如晚皺眉。

  “三重。”她看曲不詢, “比較基礎的那種。”

  她知道鴉道長的陣法水平不太理想, 隻是看鴉道長能建成龍王廟,本事殊為不凡, 對鴉道長的陣法又重拾希望, 設個陣法試探一下,摸摸鴉道長的底, 當然也不至於設下太難的陣法——說實話,術業有專攻,以沈如晚業餘的陣法水平, 太難的陣法她也出不了的。

  曲不詢沉默一會兒。

  他不會輕易相信沈如晚的“比較基礎”, 倒不是他自己解不開,但當年在蓬山接觸過的修士五花八門, 知道正常修士的平均水平,絕對是達不到沈如晚的“最基礎”的標準的。

  二十八種基礎陣法是第一重, 這是任何一個修士或凡人都能死記硬背出來的, 學會這些就好比劍修有了一把屬於自己的劍,並不算入門;二重變換是最簡單的,一般來說所有陣道啟蒙,講完一種基礎陣法,便會出一道二重變換的陣法來考察學生有沒有真的掌握,若能解出, 勉強便算是入門了。

  較難的二重變換到較簡單的三重變換, 差不多就是神州修士的平均陣法水準。

  “你能解出幾重變換?”曲不詢問她。

  陣法繁雜, 很看天賦,還要看頭腦。普通陣法還算好學,可到了更深入的層次,不是靠經驗、感悟能明了的,全看修士有沒有這個頭腦去解開,師父連門都領不進。

  在蓬山,陣修是最愛在聞道學宮開課的,也不拘來聽課的學生是不是陣修,願意來的都傾力教導,因為自家之前收下的徒弟很可能後期跟不上,不能承擔師父布置下的任務,耽誤了師父自己的進度。多收些徒弟、哪怕隻是能空閑時間來幫忙的,都是好的。

  如此慷慨教學、有教無類,沒有半點門檻,陣修的課程仍是比較慘淡,有些人為了白得的陣法知識而去聽講,沒聽兩節就掩麵而逃,有些性急的導師還要在後麵大喊挽留,“你再試試,你別跑啊!不難的!”

  從前長孫寒認識一位陣修前輩,對方修為不高,此生無望金丹,但在陣法上造詣極深厚,也因此享譽修仙界,是有名的陣道大師,發現長孫寒在陣法上思維敏捷,能輕易解開七八重變換的陣法時,陣修前輩還想過把他拐去修陣道,被他婉拒了。

  那位陣修前輩最愛說的話就是:“不怕外人來學我的手段,我就怕我手把手教了,他也聽不懂。”

  陣道之難,可見一斑。

  沈如晚忖度了一會兒。

  “七八重的陣法想上幾天總是能解開的,九重變換多花些時間,能解開一部分,再往上就不行了。”

  曲不詢挑眉,他和沈如晚的陣法水平應當差相仿佛,“當今神州最頂尖的陣道大師,也不過能解開十二重變換。”

  沈如晚有這水平,已經勝過許多陣道大師的得意弟子了。

  她居然還總說自己在陣法上平平無奇、隻懂基礎。

  沈如晚乜他,“你不也說你的陣法水平隻是堪堪夠用?”

  曲不詢噎住。

  沈如晚沒好氣地翻他一個白眼。

  尋常修士被誇讚勝過許多陣道大師的得意弟子,自然很是高興,可到了沈如晚這個地步,不管是哪一道的宗師,她多少都能與之平輩論交,怎麽會想去和對方的徒弟比?

  曲不詢被她噎得沒話說,過了一會兒,又低下頭搖了搖,啞然失笑。

  “當初長孫寒在聞道學宮跟著靳老學了一段時間陣法。”他忽然說,“你是和誰學的?”

  靳老就是那位致力於勸他放棄劍道改學陣法的陣道前輩。

  沈如晚早就知道這件事。

  她擰著眉頭沉默了一會兒,“我也是和靳老學的陣法。”

  曲不詢微微訝異,偏過頭去看她。

  夜色裏,淺淡的月光勾勒出沈如晚流暢勻停的側臉輪廓,辨不出她幽黑眼瞳裏晦暗的情緒,隻聽見她輕聲笑了一下,“靳老說,長孫寒就是個被劍道耽誤的陣修天才。”

  曲不詢莫名有些尷尬。

  他幹咳一聲,摸了摸鼻子,才忽然想起他在沈如晚麵前並不是長孫寒本人,沒什麽好尷尬的。

  “是嗎?”他聲音幹幹的,像是不知道說什麽好。

  沈如晚斂眸。

  “對。”她說,有點笑意,“不過靳老也這麽對我說過,勸我放棄木行道法,改修陣法,絕對能成為名動一方的陣道大師——後來我聽師兄師姐們說,靳老每遇見一個在陣法上有點天賦的年輕修士都這麽說。”

  有些修士信了靳老的話,當真激動地改學陣法,結果學到後麵,發現自己其實也沒那麽天才,隻是比尋常人更有天賦罷了。但賊船都已經上了,隻能苦哈哈地學下去。

  據傳陣修出禿頭的概率是神州第一。

  其實當年沈如晚想稍學一些陣法知識,聞道學宮有好幾位陣道前輩開課,她就是聽說長孫寒聽的是靳老的課,這才選著和靳老學陣法。

  可是當年她進聞道學宮的時候,長孫寒便已名動蓬山,不怎麽來聞道學宮了。

  如是種種,就是沒有緣分。

  沈如晚輕輕皺了皺眉。

  她抬眸,又朝山下看了一眼。

  遠天之外,鄔仙湖的水麵在夜光下慢慢起落,卷起重重疊浪。

  半山腰,鴉道長還在陣法裏摸不著頭腦;而章家的後院裏,章家父子惶怒交加,在發現姚凜並非虛構謊言後,驚怒之極。

  “你昏了頭了,就算你再怎麽恨我們章家,你怎麽能幫著外人呢?整個島都得死,你以為你逃得掉?”章員外怒不可遏,“你就是腦子有毛病!”

  姚凜沒有說話。

  章員外眼神一動,從見麵到現在,姚凜除了口頭上說起當年的事外,並沒有一點動手的意思,可見他雖然和鴉道長合作,本身卻並沒有異人和修士那種讓人生畏的法術。

  “走,咱們去找老劉,收拾好東西,乘船連夜離開東儀島。”章員外徑直便朝門外走去,餘光卻還關注著姚凜的動作。

  姚凜站在原地,並沒有上前阻攔。

  章員外心中一喜,走到門邊,伸手就要推開門。

  門卻從對麵被推開了。

  章員外猛地一怔。

  “舅父。”章清昱站在漆黑的屋簷下,微弱的燈光從遠處透過來,照在她側臉上,晦暗不明,不知她在門外等了多久。

  明明她還什麽都沒說,章員外卻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

  “你怎麽會來這兒?”姚凜原本站在原地沒動,越過章員外的肩膀看見她,卻沒忍住向前猛然走了一步。

  “沈姐姐在龍王廟裏找到了我,把我從昏迷中喚醒了。”章清昱輕聲說。

  姚凜深吸一口氣,不變的神色終於有了裂痕。

  “你就安安心心待在那不好嗎?”

  章清昱望著他,神色複雜。

  “我也有我想要得到的答案。”她說。

  章員外把這兩人的神情都看在眼裏,心中忽然一動。

  章清昱一開始沒出現,應當是被姚凜故意留在了龍王廟,然而如今見了麵,章清昱卻沒多少怨氣……這是不是說明,龍王廟裏,反倒是絕對安全的地方?

  他越想越覺得此番分析有理——就算是報仇,總也沒有把自己的命也搭上的,這兩人絕對給自己留下了一條生路,就在龍王廟裏!

  “走!”他猛地朝兒子喊了一聲,一把撞開麵前的章清昱,朝門外跑去。

  章大少還傻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親爹頭也不回地跑遠。

  姚凜站在原地,望著章員外的背影遠去。

  他沒什麽表情地伸手,扶住被章員外撞得一個踉蹌的章清昱。

  “還是一如既往的自私啊。”他感慨。

  章清昱心緒複雜,目光一轉,看見章大少漲紅的臉,默然一歎。

  “你不打算去追嗎?”姚凜轉過身,對著章大少說,“我不會任何法術,你想跑,我攔不住你的。”

  章大少滿臉漲紅地看著他們。

  半晌,他低聲說,“我不信你們待在這兒是在等死,龍王廟那裏絕對不是生路。”

  姚凜有點意外地看向這個從小認識的玩伴。

  “我爹幹下的那些破事,你們來報仇都可以,這個家裏的錢財你們想要也可以拿去——給我留點底就行了。”章大少急切地說,“冤有頭債有主,當年我還什麽都不懂,可不是我幹的,你們報仇別找我啊。”

  章清昱啞然。

  表兄就這麽輕易地放棄舅父,她固然有些痛快,可又莫名悲哀。章員外對她和姚凜真真假假有恩有怨,可對章大少這個親兒子,卻沒多少對不起的。

  她微微斂眸,不去看章大少。

  有沈姐姐在山上,東儀島的安危總是不必擔憂的,雖然沈姐姐總是一副“死了就死了,和我有什麽關係”的模樣,但最終又總是會出手相救。

  沉黯的夜幕下,鄔仙湖的湖水動蕩,潮起潮落,發出呼嘯般的巨響,整個東儀島都被籠罩在巨大的濤聲裏,連說話聲也變得含糊不清了。

  “你那個傀儡,”章清昱忽然說,“我從來沒見過。”

  姚凜看向她,“沈如晚告訴你的?”

  他當時趁章清昱不備打暈了她,沒有讓她看見傀儡。

  “我和你說過,我之所以會起疑心,是因為在島上遇見了一個修士,道破了我的身世,後來我去驗證,發現他說的都能對得上。也是那個修士讓我立誓,此生不能親手殺人。”姚凜看了章大少一眼,回答,“傀儡就是他留給我的。”

  那位修士或許是怕姚凜沉溺在仇恨之中,才逼他立誓。

  可這世上有很多不用親自動手就能殺人的辦法。

  東儀島外,千頃碧波在風濤裏喧囂。

  狂風大作,卷起千重浪,一重又一重地拍打在岸邊,仿佛要攪起整個鄔仙湖翻天覆地。

  凡人所難以察覺的靈氣從四麵八方湧來,奔流不止,匯聚在小小的東儀島下,帶起輕微的顫抖,隻是夜已深沉,島上居民都沒察覺,又或者察覺了,不知何由。

  半山腰,鴉道長惶急地抬起頭張望,額頭上滿是汗水:龍王廟就是他給自己留下的唯一安全之地,一旦子時靈脈匯聚,整個東儀島都會被磅礴靈氣化為飛灰,隻有山巔的龍王廟附近反倒是最安全的。

  可他從上山起到現在已經有大半個時辰了,不知撞了哪路的鬼神,竟然怎麽也走不到山頂!這可是會死的啊!

  “怎麽回事?誰在暗算我?”鴉道長低低地怒斥,“簡直喪心病狂!”

  但無邊的黑暗裏,沒有人能回應。

  ===第32節===

  山頂,沈如晚站起身。

  在無數靈脈匯聚之下,整個東儀島都在輕微顫動,山巔更是明顯搖晃,尋常人甚至難以站穩,可她穩穩地站在那裏,半點沒有受到影響。

  “你覺得告訴姚凜他的身世的修士是誰?”她忽然問曲不詢,“是華胥先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