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枕函敲破漏聲殘(十四)
作者:裁雲刀      更新:2023-02-14 21:37      字數:4220
  第26章 枕函敲破漏聲殘(十四)

  曲不詢真是沒想到他這麽倒黴。

  從前他真的有個第十六閣的朋友, 修為不高,但最擅機關精巧,對此極度癡迷, 畢生精力就花在研製傀儡上了。眼前這種精巧似真人的傀儡就是最成功的作品。

  當時傀儡不斷改進, 朋友神識和修為都不夠, 就求到他這裏,請他幫忙試驗。

  長孫寒這個首徒在蓬山素有義薄雲天之稱, 朋友請他幫忙, 他自然不會拒絕,於是前前後後幫著試驗了五次。

  其中有一次, 正好有宗門任務需要用到這個傀儡,求到他麵前,他隻能把和其他同門約好的生辰小聚都給推了, 禦使傀儡裝作普通凡人少女被邪修擄走, 意圖找到那群邪修集中關押凡人少女的窩點。

  當時傀儡便已經很成熟了,邪修沒有發現任何不對勁, 擄走了傀儡,卻遇上一點意外, 沒有把她們帶回窩點, 而是半路先把她們放在上下無路的山洞裏。

  長孫寒沒辦法,隻能操縱傀儡安撫凡人女童,一邊計算著時間,倘若超過三十六個時辰,便將這計劃作廢,直接救走山洞裏的女童們。

  可還沒等到三十六個時辰後傀儡失效, 便先等來了沈如晚。

  曲不詢想到這裏, 不覺忡怔。

  那是他第一次見沈如晚。

  劍意如心念, 她有一把很美的劍。

  在那之前,他也聽說過她的名字,隻是從來沒見過她,更沒想過這位因木行道法而小有名氣的師妹,竟然有這麽讓人驚豔的劍意。

  那是長孫寒第一次很想認識一個人。

  他沒能在第一時間自揭身份,被當成是和其他被解救者一樣的凡人,等到他想解釋便已覺尷尬,再加上傀儡難得,若下次碰上邪修還能靠傀儡的容貌再故技重施,若當眾揭開,難免走漏消息。他就沒說開自己的身份,打算回到宗門再尋機會結識沈如晚,到時再坦白。

  說來也是不巧,明明邵元康經常和他提起這位沈師妹,可總有這樣那樣的意外,最終總是沒能說上話。甚至有那麽一次,他都站在沈如晚麵前了,本打算開口,沈如晚卻忽然被人叫走了。

  命運如此,當真是緣分未到。

  隻是他萬萬沒想到,當初一直沒找到機會告訴沈如晚的傀儡身份,居然會在這個時候,猝不及防地露了個底兒掉。

  ……這都多少年了,為什麽這種傀儡還在用同一張臉啊?

  曲不詢在心裏狠狠歎氣。

  若他還是長孫寒,不過是賠個罪的事罷了,可他現在是曲不詢。

  “是嗎?”他若無其事地問她,“你以前見過長這樣的人?你不會是被別人用傀儡給騙了吧?”

  沈如晚皺著眉,反反複複打量眼前的傀儡,難以置信。

  她從前居然被騙過?

  當時那個冷靜自製的凡人少女,居然有可能是個傀儡?怪不得鎮定自若,背後藏著一個修士,怎麽可能不鎮定呢?

  ===第29節===

  虧她當初還很欣賞對方,甚至問過對方想不想試試拜入蓬山,那人告訴她,神仙再好,不如紅塵熱鬧,婉拒了她——怪不得要拒絕她,對方本來就是修士了。

  可對方明明是修士,又為什麽要用傀儡扮成凡人?

  看她一無所覺的樣子,對方豈不是很好笑?

  沈如晚越想越咬牙切齒。

  “咳,”曲不詢看她臉色越來越差,不由心裏一顫,幹咳一聲,試圖分解兩句,“不過也不一定是故意騙你,可能人家也有苦衷,不能當場告訴你身份,事急從權,也沒辦法。”

  沈如晚冷冷一笑。

  “你剛才說,這是你朋友做的傀儡?”她問,“這種傀儡很多嗎?”

  曲不詢從歸墟裏爬出來還沒兩年,從前舊友多半過上安逸平靜生活,各有散場,他還沒搞清楚七夜白的事情,無意去打擾他們。

  他也擔心他們這些年會卷入這事之中,貿然聯係,泄露了蹤跡。

  死而複生是他身上最最離奇的秘密,在有絕對把握之前,他不會告訴任何一個人。

  十年過去了,他哪知道這種傀儡到底有多少個?

  “應當不多。”他想了想舊友的性格脾氣,並不愛拿自己的寶貝換功名利祿,多半隻會做出幾具傀儡,不至於在修仙界大肆流傳,“連你也沒見過,肯定不多。”

  沈如晚當真不敢保證曲不詢的推測是否有道理,她退隱小樓十年,和修仙界斷得一幹二淨,倘若這十年裏出了什麽新奇的東西,她也沒機會知道。

  想到這裏,她久違地生出些悵惘之意,不知這十年寂寂,究竟是值得,還是錯過。

  十年了,她忡怔地想。

  她沉默了一會兒,伸手去撫那傀儡微垂的發絲,卻忽然在傀儡的耳後望見了一個小小的燙金“辛”字。

  ……怪熟悉的。

  沈如晚對著那燙金小字看了半晌。

  “你剛才說,這個傀儡是你朋友做的?”她語氣如常,“你能確定嗎?會不會有人學會了這種傀儡的製作法,又或者別人也研究出同樣的傀儡了?”

  曲不詢沒看見那燙金小字。

  “確定,絕對錯不了,就是他的手筆。”他隨口說,“我很熟悉這傀儡。”

  當時都是他親自試驗,比誰都熟悉。

  沈如晚語調平平地“哦”了,把傀儡的頭偏過來對準他,讓他看那燙金小字,目光緊緊盯住他,一字一頓,“你這個朋友,叫童照辛?”

  曲不詢笑容一僵。

  他萬萬沒想到,舊友竟然會在傀儡身上留下私人記號,而且還好巧不巧地被沈如晚認出來了。

  童照辛怎麽還有這習慣呢?

  沈如晚定定看他,扯了扯唇角,露出一個冰冷的微笑。

  曲不詢僵住。

  “你,你和他有仇啊?”他試探。

  沈如晚似笑非笑。

  “怎麽沒有呢?”她語氣輕飄飄的,“當年我殺了長孫寒,童照辛可是看我很不順眼,到處給我使絆子,還用他的那些寶貝來換同門一起針對我。”

  曲不詢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些事。

  舊友維護他,他自然不是不感動,可又牽扯到沈如晚,倒成了兩難。

  “那你——”他開口,又覺滯澀,“你沒事吧?”

  沈如晚盯著他看了半晌。

  “你還真是對長孫寒沒什麽深厚情誼。”她忽然輕輕笑了一聲。

  明明也是長孫寒的朋友,聽到這樣的消息,卻問她有沒有事。

  曲不詢無言。

  他就坐在這裏,也沒法再去擔心他自己啊?

  “我當然沒事。”沈如晚漫不經心地說,“有事的是你的好朋友,我闖上門把他那些寶貝都給砸了,狠狠地揍了他一頓,老實了。”

  童照辛自此之後便不再針對她做些小動作了,不過梁子也就這麽結下了。

  後來童照辛發奮圖強,名氣漸漲,成了小有名氣的機關師,而沈如晚早就退隱小樓,把往事斷得一幹二淨。

  曲不詢啞然。

  陰差陽錯,在歸墟熬了十年,出來裏外不是人。

  “你和我還真是挺有緣分的。”沈如晚輕笑,“一個朋友被我殺了,一個朋友和我有仇,什麽時候對我動手,早點告訴我。”

  曲不詢無言。

  “都說了你現在也是我的朋友,我不會對你動手的。”他歎了口氣說。

  沈如晚難得笑盈盈。

  “朋友?哪種朋友啊?”她饒有興致地看著他,“是生死之交,還是就像長孫寒那種死就死了的朋友?”

  曲不詢棘手極了。

  ……這問題到底能怎麽答啊?

  “那肯定是前者啊。”他煞有介事,“長孫寒哪能和你比啊?”

  沈如晚輕笑。

  她當然不會信這一看就玩笑的瞎話,隻是玩笑到這裏,也該夠了。

  “既然你很了解這個傀儡,那你知不知道,”她問曲不詢,“為什麽剛剛我隻是問它是不是章清昱,它就忽然不動了?”

  曲不詢還真知道。

  “這傀儡以一滴血為媒,能學人語、解人意,似人而非人,竊來本尊三分記憶,鸚鵡學舌,卻終究不是人。”他望了沈如晚一眼,“你剛才那一句,問她真的是章清昱嗎,她搜索枯腸也答不上來,反倒把自己問住了。任這傀儡裝得再怎麽像,一旦被當麵揭破,便會立刻僵死,再不能行動。”

  沈如晚一時忡怔。

  “你這麽說,仿佛這傀儡亦有生命和靈魂一般。”她輕聲說,“始知人之為人,先識己。”

  “道法玄妙,造化萬千,或許在那短短三個時辰裏,亦有羈旅魂靈駐足。”曲不詢竟沒反駁她異想天開,反倒說,“譬如蜉蝣,朝生暮死,誰又能說不是完整一生?”

  沈如晚偏頭望他,目光凝注,靜靜聽他說完。

  半晌,微微一笑。

  曲不詢對上她目光,忽地心頭一燙,神色如常地挪開視線,垂眸提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盞,仰頭一口便喝幹。

  “按照你剛才的說法,若有修士操縱,應當能借傀儡耳目洞察周邊。”沈如晚若有所思,“那取血幻化成本尊呢?背後操縱的修士能通過傀儡知道傀儡周邊的情況嗎?”

  曲不詢明白她究竟在問什麽。

  “你可以放心,不管這尊傀儡背後究竟是誰,從這個傀儡踏進院子裏的那一刻起,每一件事都隻有我們兩個人知道。”他平淡地說,“那人能一定程度上控製傀儡,但傀儡有自己的行事邏輯。”

  背後之人可以命令傀儡以章清昱的身份騙沈如晚,但之後的事便由不得其控製了。

  傀儡也不是萬能無解的,像沈如晚這樣一下便識破,正中命門。

  沈如晚微微挑眉。

  “你說,這個能拿出傀儡的人是誰?”她問。

  在這座東儀島上,無論到底是誰拿出了這具傀儡,都足夠讓人難以理解。

  這不該是流落在東儀島這樣的凡人小島上的東西。

  曲不詢盯著那具熟悉的傀儡看了一會兒。

  “不管背後到底是誰,對方利用這具傀儡想要做的事是確定的。”他慢吞吞地說,“隻要你真的去了龍王廟,看上去正經地在改變風水,那人會自己跳出來的。”

  這座島上隻有他們兩個修士,這千頃鄔仙湖上也沒有任何危險可以真正威脅到他們,一切的詭譎波折,在絕對的實力麵前,最終都將變成確定。

  “現在就看你怎麽選了。”曲不詢閑散地往後一靠,“是先去找華胥先生的洞府,還是去龍王廟看這場熱鬧。”

  沈如晚皺著眉望向他。

  “這會兒你又不急著找到七夜白的消息給你的生死之交報仇了?”她話音重重地落在“生死之交”上,意味莫名,隱有諷刺。

  曲不詢凝眸看她。

  她因他的說辭疑他、防他,他不意外。

  可沈如晚又為什麽難以釋懷,以至於時不時刺他一下?

  他不在意“長孫寒”這個朋友,卻把別人認作是生死之交,她又為什麽耿耿於懷?

  長孫寒就死在她的劍下,對她來說又能有什麽不同?

  “你很崇拜長孫寒?”他忽然問。

  沈如晚一怔。

  “沒有。”她很快板起臉色,冷淡地看著他,“隻是覺得他的劍法很好。”

  曲不詢追問,“可你之前說他是你最崇拜的劍修?”

  沈如晚不耐煩,“他的劍法確實極高超,我也用劍,欣賞他實力高強有什麽不對?這和我奉命追殺他也不衝突吧?”

  曲不詢聳聳肩。

  原來隻是覺得他劍法高超,他還以為……

  他指節輕輕扣著桌案,莫名不甘。

  當年他見了沈如晚的劍意,便覺驚豔無比,縱這世間有再多修士的劍法比她高超,卻也沒有她瑰異絕倫,再難忘懷。

  沈如晚起碼誇他一句劍意卓然吧?

  “也是。”他莫名其妙地說,“長孫寒的劍意是挺無趣,冷冰冰的,光有個架子。”

  心境變了,劍意自然也變了。

  十年如一夢,任何一個人再看見曲不詢的劍意,都不會再把他和當年出塵絕倫的蓬山首徒長孫寒聯係在一起了。

  沈如晚簡直搞不懂他。

  她提都沒提劍意,這人怎麽忽然就酸溜溜地貶低起長孫寒的劍意了?

  長孫寒的劍意是她手握劍鋒的初衷,她正式踏上修仙之路的那天起,便遠遠地心生向往。

  ===第30節===

  怎麽就冷冰冰無趣、光有個架子了?

  曲不詢懂個錘子?

  虧他還是個劍修!

  她想為長孫寒的劍意討個公道,可又不想聽他追問。

  “你管他有趣沒趣。”她冷著臉,“長孫寒劍法高超、實力強大,這不就夠了?”

  “你會為了一個人劍法好,就維護他?”曲不詢看她。

  沈如晚心煩。

  “你要是劍法很好,我也可以來維護你。”她說完,頓了一下,目光陡然冷銳,“……我沒有維護長孫寒!”

  但曲不詢抓住了前半句。

  “這可是你說的。”他表情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