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枕函敲破漏聲殘(十一)
作者:裁雲刀      更新:2023-02-14 21:37      字數:4201
  第23章 枕函敲破漏聲殘(十一)

  東儀島修建龍王廟已有大半年了, 期間無論是曲不詢還是沈如晚都有不少機會進去參觀,但巧與不巧,他們誰也沒真正踏入其中看過。

  “這可能就是一種別樣意義的同行相輕。”曲不詢踏過龍王廟高高的門檻, 似模似樣地信口就來, “因為修仙者實質上擁有比擬於凡人傳說中神仙的力量, 所以對於凡人所敬畏的虛無縹緲的神靈不屑一顧,哪怕個人的實力並不能支持修士做到傳說中神靈所能做到的事。”

  天南地北的凡人神話傳說總是相似, 動輒是滅世天災、開天辟地, 轉眼又是打落天宮、孝感天地,每一個故事背後都是如出一轍的祈願。

  沈如晚站在龍王廟雕花的立柱前。

  “你知道有一種偏門的修士叫做意修嗎?”她隨口說, “他們以幻想和故事為道法,對於他們自己想象出來的事物,隻要他們自己真的相信存在, 所思便能成真。這是一種入門難、精進更難, 但極其強大的修行法,靠的不是資質和勤勉, 而是虛無縹緲的緣份和天賦,所以神州修士眾多, 意修卻極少。”

  曲不詢高高挑起眉毛。

  這是沈如晚消遣時在偏門典籍裏看到的。

  “有時我聽見凡人的傳說就會想, 這會不會是意修的傑作?”她若有所思,“每一個基於自然和現實的傳說,是先有故事,還是先有事實?”

  但事實證明,神州意修的數量確實不辜負修行的難度,沈如晚這些年聽到的絕大多數傳說都千篇一律, 印證了天南海北的人都有同樣的願景——無非就是功名利祿、風調雨順、平安康健。

  光是類似鄔仙湖和龍王的傳說, 她就聽過不下三個。

  “這故事裏唯一有點新意的就是說東儀島是水底龍宮的入口。”她點評。

  曲不詢臉微微朝著她側過來, 默不作聲地聽她說到這裏,忽而一頓,“你說東儀島是水底龍宮的入口?”

  沈如晚偏過頭。

  “對,是有這麽個傳說。”她微微頷首。

  曲不詢緩緩轉過來看她。

  “我在東儀島這些天,和很多人聊過天,把鄔仙湖的傳說翻來覆去聽了無數個大同小異的版本。”他慢慢地說,“我可以肯定,沒有任何一個人提到過這一點。”

  沈如晚微微挑眉。

  她短暫地回想了片刻,其實這部分也不是她之前就聽說的,而是昨天章清昱提起的,隻是那時她把關注點放在了章清昱生父的師父可能就是華胥先生上,而忽略了章清昱所提及的傳說部分。

  現在再回想,既然章清昱生父的師父可能是華胥先生,那麽他酒醉時提及的東儀島的傳說,很有可能就是從華胥先生那裏聽來的,也是追溯華胥先生在東儀島上洞府的重要線索。

  她蹙著眉回憶當時章清昱說的話。

  章清昱說,鄔仙湖真的有龍的蹤跡,鄔仙湖的傳說也大體都是真的,東儀島就是水底龍宮的入口,風水極佳,若有什麽法事,在島上便極容易成功。

  曲不詢揚著半邊眉毛。

  “就這鄔仙湖,能藏真龍?”他懷疑,“要真是有龍,上個月咱倆早該發現了。”

  這也是沈如晚的疑惑。

  真龍沒有,看上去像水底龍宮的建築也沒有,湖底隻有泥沙,和一隻鰱魚妖,讓人想信這離譜的傳說也信不下去,反而是越想越覺得試圖相信的自己太傻。

  倒是曲不詢思忖片刻。

  “前半段姑且不提,後半段說東儀島是水底龍宮的入口,風水極佳,利於法事——”他沉聲說到這裏,頓住,竟就站在那裏,擰著劍眉沉思不語。

  沈如晚目光在他臉上輕輕掠過。

  她難得見曲不詢這般正經思索些什麽的模樣,往日他縱然不是整日吊兒郎當,也總是一副懶散不羈、萬事不掛心的樣子,可隻有直直望向他眼底,才會發覺他滿眼沉凝冷鬱,在無謂無懼下,還藏著更深更沉的東西。

  隻有這個時候,她才真切地意識到,眼前這個人也許當真是長孫師兄的朋友。

  那種從第一眼起便若隱若現的熟悉感,大概也從來都是由來有因,能成為朋友,彼此之間自然是有相似之處的。

  這念頭自然而然地出現,她既覺釋懷,可又莫名悵惘。

  或許,她從來沒認真想過為這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找一個確切的理由,她也並不希望有這樣有理有據的理由存在,仿佛把一切剖析得清清楚楚就會失去些虛無縹緲的希冀。

  她心裏空落落的。

  曲不詢在她身側抬起頭。

  “找到了。”他忽而開口,聲音沉冷,“鄔仙湖靈脈源頭,果然在這裏奔流會聚。”

  沈如晚微感恍惚,回神看他。

  “靈脈源頭?”她微怔,很快便反應過來,一頓,神識也向下探去,“在這座山底下?”

  神識無形無相,是唯一可以無視任意五行阻礙的存在,無論是在空中、水中、土中,速度、準度和距離都不受影響,隻有一些特殊的靈材能隔絕神識。

  相較於神識來說,靈氣跨越阻礙的能力就差遠了,會受到房屋、山川的阻隔和影響,流向發生各種改變,從而發生風水改易。

  準確來說,鄔仙湖的靈脈源頭並沒有那麽精準地藏在這座山底下,而是在整個東儀島之下。但在東儀島大刀闊斧地移山開渠下,這座山連同龍王廟,成了溝通千頃鄔仙湖八方靈脈的唯一匯聚點。

  先前沈如晚和曲不詢沒有發現,隻不過是最近鄔仙湖風平浪靜,八方靈脈也平穩湧流,並未同時湧向東儀島,除了靈氣更濃鬱些外,並不特別。

  可一時風平浪靜,不代表永遠風平浪靜。

  一旦湖水洶湧、波瀾狂起,八方靈脈都湧向這裏,這小小一座龍王廟,又豈能承得住千頃靈脈洶湧?

  到時廟宇摧垮、山巒崩毀,靈氣狂瀾奔湧,必然會一往無前地奔向東儀島聚居的村落。

  東儀島上上下下俱是凡胎肉身,屋舍也都是尋常建築,能抵得住靈脈一匯嗎?

  無需再多言,這不是“無意為之”能辦成的事,無論是誰想要實現,都要付出巨大的精力和籌謀,差一點都不行。

  鴉道長費盡心力在東儀島上建這麽一座龍王廟,絕不是無心之舉。

  不過……

  麵甜心苦、圖謀不軌的修士異人沈如晚也見過不少,可陣仗手筆這麽大的,連沈如晚也是第一次見。

  ===第25節===

  很難想象,能說動島民辦成這一“壯舉”的,竟然隻是個還沒引氣入體、連陣法都沒學通的異人。

  “隻說他很會折騰,倒是我小瞧他了。”沈如晚想起之前對章清昱說過的話,沉吟了半晌,說出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來,“他確實是一位在歪門邪道上別有天賦的高手,真的有可能覆滅東儀島。”

  鴉道長也是有點真本事的。

  明明不是什麽有意思的事,她忽然來這麽一句,倒像是一種別樣詭異的笑話。

  曲不詢偏頭看她,唇角竟不由升起笑意,忍俊不禁。

  “沈如晚,”他越想越覺好笑,搖著頭看她,“你這人真是……”

  明明看起來冷漠疏淡,讓人對著她不由思慮拘束,可有時一顰一笑、一字一句,都有種冰冷的促狹,但凡心腸柔軟些、不忍見刻薄的人都難能體會。

  但若是有誰憑她冰冷又略帶刻薄的促狹就斷定她內心冷漠不仁,那又錯得離譜。

  沈如晚橫了他一眼。

  要麽不說,要麽說完,就這麽開口了又隻說一半,真是討人嫌。

  “真是什麽?”她非要追問。

  曲不詢可不敢直說。

  說了她又要惱了。

  “真是一語中的。”他肯定地說。

  沈如晚想也知道他說的和想的不是同一句。

  她輕飄飄笑了一聲,不再問。

  曲不詢摸了摸鼻子。

  他幹咳一聲,若無其事地開口,“猜猜,讓鴉道長處心積慮的東西到底藏在哪,要他用這麽大的手筆去取?”

  若是藏在島上某一地點,大可直接去取,小小東儀島俱是凡人,根本沒人能阻攔鴉道長取走他想要的東西,甚至他無聲無息取走後島民都不知道。

  除非,他沒法直接拿走他想要的東西。

  那潛在的可能就太多了,光是以沈如晚的經驗,就能說出好些,比如藏在東儀島下、地脈之間,必須讓靈脈匯湧才能伺機進入;又或者是藏在某個玄奇洞府,必須要以強大靈力方能使之顯現蹤跡……沒親眼見證過,給出的猜測都不準確。

  隻有一點是肯定的,鴉道長並不在乎東儀島上這麽多條人命。

  “既然他這麽有把握,那就等等看好了。”沈如晚垂眸,淡淡地說,“就等到八方靈脈匯湧龍王廟的那天,一切自見分曉。”

  曲不詢偏頭望向她。

  話是這麽說,可沈如晚提出這樣的主意,隻怕或多或少也是想把鴉道長的真麵目揭曉,護住東儀島。

  隻是沈如晚不屑口舌,也根本沒耐心費盡心思說服章家又或是島民,索性一勞永逸。

  她這人,說的少,做的卻多。好事是做了,可半點也不在乎旁人領不領情、感不感激,若去謝她,她還要說你是自作多情。

  也得虧她實力強大,萬事不靠他人,否則這樣的脾氣,隻怕是常常要吃虧。

  當年連邵元康都說“梅雪根骨、玲瓏心思、很會做人”的師妹,究竟是怎麽慢慢煉成這般冷硬帶刺的脾氣,經年後,判若兩人。

  “你若不想和章家人打交道,這事便交給我也不妨。”他說,神色平淡,仿佛什麽也沒多想多思,“我在島上這些日子處得還不錯,我說了他們至少信上三分。”

  沈如晚靜靜看他一眼,垂眸。

  “隨你。”她說,“和我無關。”

  曲不詢笑了一下,沒說什麽,和她並肩走出龍王廟。

  才走出沒幾步,山道上匆匆走出幾道人影,打頭的就是鴉道長。

  看見他們從龍王廟裏走出來,鴉道長腳步不由就是一頓。

  “兩,兩位道友這是?”鴉道長堆起和氣的笑容,仿若無事,“廟裏柱子上的漆還沒幹呢,還沒完全完工,現在來看還早了一點。”

  曲不詢挑眉。

  “是麽,我怎麽聽說小滿那天還要組織祭祀、慶賀龍王廟建成?”他狀似漫不經心地說,“也就是後天的事,今日來看一眼,也不算早了。”

  若說在這東儀島上,鴉道長第一煩沈如晚,第二就是曲不詢。

  這人倒不是脾氣有多橫,可一副萬事不掛心的不羈後,總仿佛掛著若有似無的深深嘲意,讓人莫名覺得在他眼裏沒有秘密可言。

  越是有秘密的人,就越是不想靠近他。

  “選定的日子,自然是最合適的,不過道友說的也有理,現在進去參拜一番,也未嚐不可。”鴉道長目光在兩人臉上逡巡,試探道,“既然兩位已經進去看過了,覺得如何?”

  曲不詢輕笑。

  “構思精妙,實在讓人歎服。”他語氣自然地說著,一本正經的模樣,看不出是譏諷還是認真誇讚,“鴉道長果然是藝高人膽大,這才能修成這樣精妙的廟宇。”

  鴉道長盯著曲不詢,捉摸不透這人是真看出來了,還是隨口一說。

  他若無其事地笑了一下,把目光轉向沈如晚,這時的打量便更認真了,他總覺得曲不詢看似吊兒郎當實則笑裏藏刀,但沈如晚就不一樣了,她那副不屑偽裝的高傲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抹去的。

  沈如晚抬眸,瞥他一眼。

  “既不是給我修,也不是我來修,好與不好,你問我做什麽?”她反問,半點不客氣,“以後少來問我這種問題,我最煩講客套。”

  鴉道長又被她噎回去。

  他還有點憋屈,縱然和你沒半點關係,可你這不也主動來看了嗎?

  可沒奈何,他再怎麽暗暗奚落這兩人,異人和修士的鴻溝仍然不容逾越,除非他機關算盡、提前布置暗算,否則當麵交手,就是被修士摁著打的份。

  曲不詢在邊上,沒忍住,唇邊露出點笑意。

  她這個脾氣、這個實力,搭配在一起,懟起人來,簡直是無往不利,鴉道長明知道她脾氣又冷又衝,還非得去試探她,完全是自討苦吃。

  曲不詢是看明白了,要和沈如晚打交道,就得順著來。

  沈如晚誰也沒看。

  “走了。”她冷淡地說了一聲,邁步向山下走去。

  曲不詢落後兩步,朝鴉道長聳聳肩,三兩步追上她,並肩走入山道。

  鴉道長還站在原地,狀似和善的笑容凝在唇邊,幽幽看著兩人身影消失在盡頭,眼神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