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枕函敲破漏聲殘(十)
作者:裁雲刀      更新:2023-02-14 21:37      字數:4255
  第22章 枕函敲破漏聲殘(十)

  晴日高照, 直直照落在沈如晚白皙的麵頰上。

  她是那種骨相驚豔、世無其二的美,頰邊骨肉勻停,繪成最曼麗又幹脆的一抹線條, 仿佛含情, 但實在不多。

  平日裏, 她總是一副冷淡模樣,仿佛脾氣很不好惹, 拒人於千裏之外, 但細看去,其實懶倦比冷淡更多, 她永遠是了無意趣多於冷漠不耐,隻要旁人不影響到她,便可相安無事。

  可當曲不詢說出“長孫寒”這個名字時, 這副懶倦無意趣的神態, 卻仿佛被按下了什麽機關一般,在他眼前一點一點地變了。

  沈如晚目光一瞬凝注, 死死地盯著他,臉上的表情漸漸消失, 變成一片冰冷的空白。

  這驟變不可謂不明顯, 背後隱藏的態度似乎也不需過多贅述。

  曲不詢不知道為什麽抬手摸了摸鼻子,有些微妙的尷尬。

  他本來是想說出自己的名字,試探一下沈如晚對“長孫寒”的態度,倘若她還算溫和,也許當年對他那點溫存和信任還保留著,那也許往後他便能找到合適的機會為當年的罪名做些辯白。

  可沈如晚神色驟冷如冰……後麵的話, 也實在沒必要說下去了。

  曲不詢幹咳一聲。

  “看吧, 我怎麽說的?”他若無其事地說, “我就說你未必願意聽吧。”

  沈如晚目光一瞬不瞬地盯住他。

  “你的朋友是長孫寒?”她一字一頓,像冷澀的冰泉。

  曲不詢在心裏歎氣。

  怎麽她提起長孫寒的語氣,竟和十年前對他的模樣完全不似一個人?難道是殺過一回的死人,便半點也不必再予溫存了嗎?

  “就算世人皆知長孫寒死在你劍下,你也不必對我這個多年前的長孫寒舊友斬草除根吧?”他懶洋洋地說著,仿佛渾然不覺她冰冷的神色,“長孫寒是長孫寒,我是我,縱然是曾經喝過酒的朋友,十年過去了,也早就成陌路人了,你放心,我是沒功夫給他報仇的。”

  沈如晚冷淡目光掃過他眉眼。

  “一起喝酒?”她質疑,“長孫寒不喝酒。”

  曲不詢聳聳肩。

  長孫寒是不喝酒,可長孫寒這不是已經死了嗎?

  “我一看就知道,長孫寒還在的時候,你和他一定沒什麽交情。”曲不詢口吻篤定,斬釘截鐵,“你要是和他很熟就知道了,他這人,去了頭就是個酒壇,嗜酒如命,隻是在人前會裝樣子罷了。”

  沈如晚簡直難以置信!

  她目光在他臉上不斷逡巡,來來回回,反反複複,似乎想從他眼角眉梢找到些說謊的痕跡,可曲不詢神色穩穩的沒有半點波瀾,根本不似作假。

  若是曲不詢隨口說了長孫寒的名字來糊弄她……他也沒必要和一個修仙界人盡皆知的大魔頭扯上關係啊?

  “你——”她開口又頓住,心緒疊起,隻覺得過去十年裏受到的震動都沒有這一刻多,她心情極度複雜地看著曲不詢,“那你和他是怎麽認識的?”

  “酒肆啊,喝酒認識的,把盞言歡,幾杯下去就稱兄道弟了。”曲不詢張口就來,“當時長孫寒就跟我說,蓬山十八閣的首徒實在不是人當的,每旬先要去和掌教、各個閣主核對本旬的計劃,輔助七政廳分派任務,在所有堂部閣中充當機動人員,哪裏需要就去哪裏,旬末還要輔助稽算堂核對開支……”

  一樁樁、一件件,都非得是真正接觸過蓬山整體運行的人才能脫口而出的,就連沈如晚知道的也沒有那麽詳細。

  “你說事情這麽多,全都要靠他這個蓬山大師兄協調,他要是不裝得像樣一點,你們誰會信服他?”曲不詢語重心長,“但是人裝得久了總會累,也需要釋放自己,長孫寒出了蓬山,當然就會放飛自我,狠狠喝個不醉不歸。”

  沈如晚怔怔地站在原地,隻覺曲不詢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伴隨著她記憶中長孫寒卓爾不群形象碎裂的聲音。

  “那,那你和他關係好到能聽他說起這些了,你竟然不打算為他報仇?”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直到說完第一句,後麵的思緒才走上正軌,“這和你之前說的,為了給朋友報仇,不顧危險,多年追尋七夜白蹤跡,似乎有些矛盾啊?”

  若真是為朋友義薄雲天兩肋插刀,何至於對長孫寒的死半點不在乎?

  曲不詢眉毛都沒動一下。

  “一個是生死至交,一個是酒肉朋友,能一樣嗎?”他反問,“長孫寒喝醉了什麽都能說,這能怪我長耳朵了嗎?”

  沈如晚默默撫了一下心口。

  “好了,你不要再說了。”她斷然結束這個話題。

  再說下去,她過去的二十年都要碎了。

  “不管你要不要報仇,我都奉陪。”她說,“隨便你。”

  曲不詢看她。

  總算是不再細究方才的問題了。

  “你就放心吧。”他漫不經心地說,“就算是長孫寒從地底下爬出來見你,他也不一定會找你報仇。”

  沈如晚瞥他一眼。

  長孫寒死的那一夜,他又不在附近,他又知道長孫寒不恨她、不想殺她報仇了?

  “我說真的,”曲不詢看著她,笑了一下,“說不定他見到你時,隻想三杯兩盞淡酒,從早喝到晚。”

  沈如晚無語,“夠了啊。”

  所以說“長孫寒是個爛酒鬼”這茬到底能不能趕緊過去了?

  曲不詢笑了笑。

  “行,你不想提他,那就不說。”他悠悠地轉過頭,看向山丘外的滿眼湖光,“我肯定不會為了他對你動手的,咱倆現在也是朋友啊。”

  沈如晚微微蹙眉。

  “我沒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她冷淡地說。

  曲不詢偏頭看向她。

  他一時沒有說話,隻是靜靜望著她沒什麽表情的側顏,看細碎日光穿過樹影照在她臉上。明明是孟夏正午的晴光,照在她頰邊時卻清冷如水。

  她比十幾年前更清減了。

  從前她頰邊還有豐潤的弧度,笑與不笑時都溫婉可親,讓人無端想親近。

  可如今,那一點惹人憐愛的弧度都淡去,她越發骨肉勻停,清瘦秀美,也越發冰冷漠然,拒人於千裏之外,讓人不敢沾惹、生怕刺痛的美。

  “行。”曲不詢像是毫不在意地聳聳肩,“那我單方麵承認你是我的朋友,這總行了吧?”

  沈如晚語塞。

  她緊緊抿著唇,不想再搭理他。

  曲不詢從餘光裏看她。

  他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四周,轉了一圈,隨口說,“誒,你看,這塊地方是不是看起來有點不對勁?”

  沈如晚抬眸,朝曲不詢所指的方向望了過去。

  原本應當是山石嶙峋的地方,此時竟好似被誰用巨劍一劍一劍鑿平了一般。然而以每一道鑿痕的長度和深度來看,根本不是以凡人之力能做到的。

  雖然鴉道長隻是尚未引氣入體的異人,但法術玄妙,並不一定要修仙者才能辦到,凡人或許會為之震驚不解,可沈如晚不信曲不詢還要為此驚歎。

  除非是沒話找話隨口瞎說。

  她乜了他一眼。

  ===第24節===

  曲不詢望著那一片嶙峋凹凸的山體,麵露思索。

  原本他當真就是沒話找話,可細想時,又覺得詭異,往前走了幾步,“怪了。”

  沈如晚微微蹙眉,來來回回看了兩遍,也沒看出怪在哪。

  “你看,”曲不詢轉頭,伸手朝上一指,示意她抬頭看,“之前我在山上待過,可以確定這一麵是凸起的,站在下麵一點的位置,根本看不見上麵的龍王廟。”

  可是現在站在他們的位置往上看,龍王廟清晰可見,一眼望去竟沒有半點遮攔,更不必說這一麵山體都被鑿開,自下而上毫無阻礙。

  再低頭向下俯瞰,屋舍村落錯落分布,在整座島上顯得格外渺小,擠在一起環成一圈,最中心也最顯眼的就是章家。

  從龍王廟向下一路延伸到村落,暢通無阻。

  這種走勢極利於靈氣地脈流送,對於手法有所局限、沒法用陣法和法器改變靈氣流向的異人和凡人來說,是最簡便的令靈氣流向按照規劃改易的方法。

  “以龍王廟建造迄今所造成的風水靈氣流向改易而言,這一點小變化,算不上什麽值得驚奇的事。”沈如晚望著遠處村落的方向,沉吟片刻,“他連周邊山丘都挖開,甚至開出了新水渠,折騰一麵山體也正常。”

  曲不詢沒說話。

  他久久地盯著山下的景象,慢慢說,“把他動過的地方連在一起看,龍王廟為起點,如果靈氣足夠,是能直接摧垮村莊的,甚至不需要修士引導。”

  沈如晚不由看向他。

  “東儀島沒有那麽好的地勢。”她平淡地指出,“如果東儀島藏有那麽強的地脈靈氣,那現在住在島上的就不是章家,而是某個中小型修仙宗門了。”

  神州之大,也不是處處都物華天寶的。

  修仙者無非看重“財侶法地”,東儀島要真像是曲不詢說的那樣,早有修仙者為了這裏蘊藏的雄渾地脈靈氣而大打出手了。

  曲不詢默不作聲。

  過了許久,方才點了一下頭,“說得也是。”

  他站在原地,遠遠凝望那遠方村落。

  “你有沒有覺得奇怪?”他問她,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這樣一個異人,純粹忽悠凡人建造的龍王廟,為什麽會興師動眾到這種地步,不僅整個東儀島的地脈靈氣為之改變,就連千頃鄔仙湖也受到影響。這真是無意為之嗎?”

  其實這個問題沈如晚也想過。

  “人就是一種每時每刻都在自取滅亡的群體。”她沒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像是在說一些漫無目的的宏大討論,“有時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有時則不知道,但目的往往相同,而結果也總是相似。”

  曲不詢回過頭。

  明媚到讓人禁不住閉眼的陽光透過頭頂樹蔭照落在她臉上,投下斑駁樹影,恰如此刻她眼底複雜的情緒。

  “你不能替代他們生活。提醒過了,這件事在你這裏就到此為止,與你無關。”她說,“操心太多,容易老。”

  曲不詢看她。

  修仙者會老嗎?也是會的。可最怕的是,身未衰,心已老。

  “我倒不是想多管閑事。”曲不詢沉默了一瞬,神色如常,“我是在想,鴉道長這種隻差一步就能踏入修士門檻的異人,來東儀島說動章家修建龍王廟,到底是圖什麽?要是圖錢,以鴉道長展現出來的東西,章家的財力還吸引不了他。”

  不像是圖財,章家再殷實,也隻是普通凡人,拿不出能讓異人心動的東西,更沒法靠財寶讓鴉道長在這裏心甘情願地待上大半年來主持修建龍王廟。

  要麽就是報恩,可要是島上真有人對鴉道長有恩,早就宣揚得連沈如晚這樣的外人都該知道了。

  “也不像是有仇。”曲不詢自顧自說下去,目光一轉,沈如晚雖然說著不想多管閑事,卻果然在聽他每一個字,他頓了一下,很快又如常地往下說,“我在島上待了兩個月,和鴉道長打過不少交道,有仇沒仇的分別我還是看得出來的。”

  “有仇是什麽樣,沒仇又是什麽樣?”沈如晚忽然問他。

  曲不詢一怔。

  過了片刻,他才回答,“拿不起,又放不下,就是有仇。”

  沈如晚凝神看了他一會兒。

  “所以,”她說,內容與前言無關,仿佛那是一個自然淡去的插曲,“剩下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在東儀島有利可圖,但這好處並不來自章家和島民,是嗎?”

  曲不詢莫名失神片刻,轉眼又若無其事,自然而然地接上她的話,“關於這個,我就在想,華胥先生不止一個徒弟,我找到的那個不過是他隨手教了幾招的半路弟子,尚且知道師父在東儀島有過停留,那其他弟子呢?”

  能培育出七夜白這樣的奇花,華胥先生必然是一位修為深厚的頂尖修士,然而他隨手教導的弟子水平卻良莠不齊,實力差距如同鴻溝,會不會有人尋找師父廢棄的舊洞府,試圖從中找到一些華胥先生看不上的遺留?

  頂尖大修士根本看不上眼的垃圾,也夠異人和小修士稀罕了。

  沈如晚很快想到章清昱提起的生父,也有一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秘師父在東儀島待過很長一段時間。

  她幾乎有一半的把握,章清昱生父的師父,就是那位神秘的華胥先生。

  同樣是了解師父的動向,同樣是隨口告訴外人,同樣是師父隨手一收的半路弟子。

  再加上可能有相似經曆的鴉道長……

  這聯想讓她沉默了一會兒。

  “那位華胥先生,到底隨手收了幾個好徒弟?”沈如晚古怪地說。

  作者有話說:

  “去了頭便是個酒壇”出自淩濛初《二刻拍案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