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隔山嶽(二)
作者:池也池      更新:2023-01-02 11:35      字數:3436
  第149章 隔山嶽(二)

    斜陽紛飛落在梅苑屋簷,方書遲正立在院子裏仰頭看天。

    這座充滿了欲望冤孽的京城,好像真的將他們每一個人都圍困在裏麵,從意氣風發到相對無言,用血腥與秘密將他們變成自己最不想成為的樣子——

    “師兄。”沈宓款款向他走去。

    方書遲淡淡抬眸,應了句,“你來了。”

    沈宓往他身後的房屋瞥了一眼,無言半晌,直至陪他看完這一場‘夕陽度西嶺,群壑倏已暝’。

    而後娓娓而道:“我從前總想做一些有違天理倫常、人間道義之事,但曆來先生教導的君子作風秉性,總是讓我在心底否認這種行為和想法,於是我不得不作為一個剛直、誠實、承擔責任的人,去由得那些人利用,由他們催折,”

    “其實你我都應該知道,時代和朝廷對人的要求太過苛刻,他們太希望用不著律法衙役就能使四海之內邪慝不興,所以要來囚禁、打壓人的本性,要讓這些人覺得自己的欲望和自由之心可恥,覺得違背道義就該天誅地滅,”

    “可他們如此來摧殘人性,這樣難道就符合被他們所奉為金科玉律的道義麽?”

    “你到底想說什麽?”方書遲看向他問。

    沈宓坦然地回答道:“這個世上所有的教條、規律、禮製,都不過是為了更好的去要挾人,以致於達到控製人的目的,”

    “既然它們的本質從一開始就不是純粹的、絕對正義的,那麽我們也不必為了所謂的倫理綱常正確,就必須要讓自己完成什麽事,如若你心裏知道什麽是正確,聽從本心比任何事情都要重要。”

    方書遲皺眉,“你說的太簡單了。”

    “紙上談來終覺淺,自然沒有躬蹈矢石那樣苛磨,可是你首先要這麽想。”

    方書遲抿唇,“池自貞走了。”

    沈宓愣了愣,又聽他道:“他沒死。”

    “師兄?”

    “我比任何人都知道我心裏的正確該怎麽選,”方書遲說:“序寧,我並未天生忠骨,隻不過人的本性,也有人與人之間的差別,”

    “我今日之行,可謂套取線索,不擇手段,倘若來日有人深究我置律法於不顧,我甘願受罰,但就算重來一次,我也會這麽做,絕無半點後悔。”

    沈宓低歎一聲,“師兄,你知道我隻是想讓你好受一些。”

    方書遲苦笑,“我知道。”

    沈宓又歎出一口氣,沉默了半晌。

    “你不必擔心,池自貞那邊我心裏有數。”

    ***

    距離京城百裏之外,滄州城內已夜色朦朧。

    聞濯換好衣服出屋,院子裏綁了許久的人仍舊一聲不吭,他慢悠悠走近,扯了蒙在那人眼睛上的黑布,笑盈盈道:“賀統領,別來無恙。”

    賀雲舟皺起眉,除了震驚還生出一股怒火,“不知殿下此行何意?”

    聞濯挪步到一旁的石凳坐下,與他對視,“無意,不過是想與賀統領敘一敘舊罷了。”

    賀雲舟實在受不了這樣與他打著啞謎,於是道:“殿下不如直接開門見山。”

    聞濯露出一個揶揄的表情,“賀統領似乎對我有些莫名的敵意。”

    賀雲舟嗤笑,“殿下不由分說就直接將我從自己的地方蒙眼捆來院子,怎麽看,好像都輪不到殿下來說這樣委屈的話。”

    聞濯朗笑出聲,“那怎麽辦呢,本王已經說了。”

    賀雲舟一陣擰眉,半晌沒再開口。

    兩人於夏風中對峙,吹拂不久心緒也逐漸安定。

    “本王此來尋你,是為兩件事。”

    賀雲舟麵不改色地聽著。

    “初九那日,京中恐有大事發生,本王要你調一部分北境兵馬回京,暫時暗中紮駐在京郊,以備不時之需。”

    “卑職不解殿下之意,什麽叫‘恐有大事發生’,難道殿下還隻是憑空揣測?”

    聞濯對於他言語中的不滿並沒有過多苛責,接著派人解開他的身上綁的繩子,從袖中拿出一封信丟進了他懷裏,“你看看這個。”

    信封上有“懷汀親啟”四個簪花小楷大字,拆開來看,裏頭攏共有三張信紙,筆墨交錯的密密麻麻,光粗略掃過一眼就能感覺到欲說還休的情誼。

    信是由吳清瞳親筆所寫。

    賀雲舟看完臉色比方才沉了一倍,沉頓半晌才收起身上那副不滿,低聲問:“還請殿下告知京中情況。”

    聞濯倒也沒有為難他的意思,如實說道:“令夫人如今被困京中、舉目無親,但整日以文墨休閑、聊以慰藉,府上也有我們的人照看,一切都還可控,你不必太過擔憂,當務之急,是要你拖一拖回京的時機。”

    賀雲舟抿唇,“朝廷內亂、世家和寒門對立之事,我在北境也聽到了風聲,隻是…倘若真有亂臣賊子起事,此時拖延時機,是否會將局麵推向更糟糕的境地?”

    聞濯搖頭,“你遠在北境,消息知道的有限,其實眼下朝廷已經成了一副內裏被啃噬幹淨的空架子,皇帝如若想要掌權,要麽讓內宮太監成立軍事機關為自己辦事,製衡六科和內閣的政治效用,要麽真正掌握所有兵權——也就是說,不僅要完全控製皇城內部禁軍,還要北境的三十萬大軍調動之權。”

    “此前他們特提你為北境大統領,隻不過是馮昭平之死鬧的人心惶惶,皇帝怕北境人心不古,才臨時安排個掌事之人以作安撫。”

    “現如今皇帝為了加強中央權利的集中,行使第一步時就遇到了阻礙,世家在這種種風光不再的變故之中生出二心,開始蛻變成一把能夠反噬朝廷的雙刃劍,”

    “倘若皇帝想要壓製這把劍給他自己帶來的弊端,就必須要用更強硬的手段,此時北境無戰事、人心又一致統一,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來收回兵權。”

    賀雲舟欲言又止,頓了頓才道:“兵權本就是陛下恩賜給臣的權利,此時上交又有何不可?”

    聞濯皺著眉頭睨了他一眼,“可你別忘了,回京這一路上,對你這手兵權虎視眈眈的人並不止皇帝一個。”他頓了頓,接著道:“當然,就算沒有世家生出的禍心,本王也不可能讓他順利收回北境兵權。”

    “殿下!”賀雲舟心底大驚。

    他現在聽的腦子裏都亂成了一團漿糊,對方才吳清瞳的信裏說的話,都有些將信將疑。

    聞濯又戲謔地笑,“逗你的,賀統領,倘若本王想要皇權天下,早在先帝死的時候就收入囊中了,何必還要等到今日跟你們磨廢這麽久,這不是自找沒趣麽。”

    賀雲舟愁容不下,總覺得他話中半真半假,“殿下,此事可說笑不起。”

    聞濯咂了咂舌,“那談正經的,”他繼續開口說道:“八月初九那日,京都四大世家之首的方家,要給方老爺子辦七十大壽的宴席,緣因這位的分量在前朝舉足輕重,所以屆時滿京的達官顯貴應當都會前去祝賀。人多好辦事,況且又是世家中人自己的地盤,他們若想動些手腳輕而易舉。”

    “殿下又怎麽確定他們一定會在那日起事?”賀雲舟問。

    聞濯搖了搖頭,“本王並不十分確定,隻有七八分懷疑,但就算隻有這七八分的憂慮,他們也必須要在這日露出馬腳。”

    “殿下是想用手段逼迫他們露出馬腳?”

    “賀統領是沒讀過正經的學堂嗎?推波助瀾這四個字,應當很好理解吧。”聞濯衝他笑了笑。

    賀雲舟一時語塞,噎了半晌沒再搭腔。

    “賀統領這麽經不起人指正麽?怎麽不再繼續往下問了?”

    賀雲舟滿心惡寒,“是卑職愚鈍。”

    聞濯神色漸淡,慢慢透出一股刺人的冰冷來,“我瞧你人情處事之上,可一點都不顯得愚鈍,反而十分明白那些人的弱點、痛楚在哪裏,總是能夠紮的一針見血。”

    賀雲舟不是個聽不懂他言外之意的傻子,雖然此前每一次的針對都比今夜囂張,可是今夜他含沙射影地格外綿裏藏針。

    他咽下翻湧的情緒,裝作聽不懂的模樣,回道:“殿下說笑了。”

    聞濯點到為止,麵上又露出非真非假的笑意,“賀統領就當本王是在說笑吧。”

    賀雲舟不適地握緊了指節,適時轉移話題道:“既然殿下想要他們自暴馬腳,不知已經想好的計策是什麽?屆時需要卑職做的事,又是什麽?”

    說的口幹舌燥,又是悶熱夏夜,聞濯沒立即回答他的問題,抬手招人讓人送來了一壺清茶,見他仍舊跪在地上,便不計前嫌地衝他抬了抬下巴:

    “賀統領不過來坐麽?”

    賀雲舟搖頭,“卑職不敢。”

    他哪裏是不敢,他周遭的氣氛簡直都要將“不願”二字印在腦門上了。

    “看來賀統領比較喜歡跪著,那就隨你。”話落給自己添上一杯涼茶,斟酌入口,身心好不舒暢。

    “初九那日,本王會帶府兵圍住方宅前後,等他們酒飲酣暢,隨便找個莫須有的借口進去一舉拿下。”他看著賀雲舟,“至於賀統領你的作用…倘若此事之中發生異動,還勞煩賀統領帶兵圍攻,當場誅殺謀逆賊子。”

    “殿下就不怕誤殺忠良?”

    “忠良?”聞濯冷笑一聲,“為社稷安定而死,自古以來,不都是忠良的宿命嗎?”

    “那殿下又是如何看待卑職的呢?”

    “你應該清楚到底是誰在保你,”聞濯手執杯器,神色琢磨不清,話間稍頓,輕輕與明月舉杯,口中接著,“保你的嶽父與妻。”

    ……

    作者有話說:

    方和沈的話,靈感來源於前幾日跟網友交流的一個觀點,其中有關於時代要求“君子”和“小人”的想法,發布在微博,大家有興趣可以去看。

    本文的大魚吃小魚鏈:我要去畫在微博!微博指路:池也池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