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作者:希昀      更新:2022-12-29 22:13      字數:4770
  第85章

  穆少霖回房後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一個賬房口口聲聲喊“俏俏”,誰給他的膽,坐了片刻,不太放心,起身往寧晏院子走,畢竟隔著身份,他就在穿堂遠遠的往裏覷了一眼,隱約看到下人聚在外頭吃零嘴,他輕咳一聲,招人過來詢問,一問得知寧晏把她們都給趕出來了。

  不讓婆子伺候,丫鬟總得要一個吧。越發起了疑。

  翌日晨起,趁著寧晏與二夫人用膳,將人扯去茶水間,劈頭便問,“你老實交代,那賬房到底是何人?”

  寧晏便知瞞不住了,“他是我夫君。”

  穆少霖唇角狠狠抽了幾下,

  寧晏見穆少霖臉色不好看,苦笑著解釋,“你放心,他不會在意你的怠慢,,”

  “我怕他在意嗎?”穆少霖沒好氣回道,又看著如嬌似玉的妹妹,不忿道,“你們此趟到底來做什麽?”

  寧晏神色一正,“開禁,,”

  穆少霖大吃了一驚,這回麵容明顯鄭重許多,“當真?朝廷有旨意下來?”

  “沒錯,我夫君攜聖旨在身,提前來探路,眼下還不宜表明身份,表兄,還需你助我們。”

  穆少霖深深吸了一口氣,扶在門框上重重點著頭,“好,,”

  同時也放心下來,就知道俏俏不會隨意被人拿捏,不可能真的被夫家逼著來做生意。

  往後數日,穆少霖帶著寧晏與燕翎,故意放出穆家要出大帆的風聲,惹來海商打探消息,大家都想分一杯羹,有幾家海商拱著穆少霖出來當頭兒,穆少霖表示自己可以出銀錢,就是怕難過市舶司那一關,其中一商人卻陰惻惻笑道,“我有門路。”

  經過此人牽線搭橋,引薦了市舶司副提舉丁儀,燕翎順著丁儀這個人,摸到了市舶司內部隱藏的貪贓汙垢,原來自海禁實施後,各國依然有貢船陸續入港,市舶司的提督太監施嶽挑了其中一些好貨私藏,再把當中符合貢品的貨物送入京城敬獻皇帝,有些官員時不時拿出來偷賣一些,餘下的滯留在市舶司的倉庫。

  除此之外,以前市舶司給貢船收稅,大多是以物易物,隻有少數是收稅銀,而這部分稅銀又歸江浙布政司,層層剝皮,真正入國庫的少之又少。

  燕翎花了一個半月的時間,拔出蘿卜帶出泥,整頓了沿海餘杭泉州與番禺三處市舶司。

  到了十二月初,原先的江浙布政使,提督內監到市舶司提舉等一票官員全部落馬,不僅如此,他更是糾結錦衣衛和東廠在這些官員府邸中搜出了大量金銀與珠寶。

  總額高達三十萬兩白銀,其餘珠寶不計其數。

  前來負責接洽的戶部侍郎眼睛都給笑沒了,看著燕翎就跟看著一尊財神爺,

  “世子出手果然非同凡響,今年這個年可以好好過,邊關春餉不愁了。”

  寧晏原先還不明白燕翎為何花這麽大力氣整治市舶司,直到看到那麽多銀錢賬目才真正明白他背後的深意,這位丈夫的政治手腕果然不是她能料想。

  當年之所以實行海禁,便是因為海寇犯邊,沿海百姓不堪其擾,朝廷迫不得已閉關。

  如今既要開禁,首當其衝必須整頓海防,肅清海寇,這是兵部尚書的本職。行軍打仗是燕翎的看家本事,他時不時前往餘杭鬆江甚至廣州一帶,改製炮火,隔三差五帶著水兵出海,誘敵深入,絞殺一大批倭寇。

  開禁的事則丟給市舶司的官員與寧晏。

  自從燕翎亮出身份後,寧晏便從男裝打扮,燕翎為了方便她行事,給她安了一個從九品吏目的頭銜,她穿上一身特意剪裁過的九品綠袍,頭戴一梁烏紗帽,素麵朝天,不飾一物,活脫脫便是一清致明淨的少年郎。

  這段時日,寧晏便以小寧大人的身份與穆少霖行走泉州番禺一帶的百肆,聯絡有意開船的海商,名錄是籌集不少,但真正能開動海船的卻寥寥無幾。

  “沒銀子啊,穆少爺,您也曉得,自朝廷施行海禁,咱們虧得底朝天,穆老爺子當年連莊田都賣了,這事您是知曉的,其他人這些年要麽逃,要麽硬著頭皮還,我也想開船,可如今去哪裏弄銀子買船?拿什麽本錢去南洋進貨?”

  海商的難處還在其次,畢竟這些人家底都不算薄,隻要有希望,湊都能湊錢買船出海,真正難的是百肆。

  原先泉州周邊郡縣百肆遍地,大小作坊不下五百家,製絲的,織褂的,紙扇,彩紗,陶瓷鐵鋪等應有盡有,現如今隻有零星幾十家開著,以供境內。

  穆少霖也犯難道,“短時內想恢複十年前百肆方興,怕是癡人說夢。”

  二人疲憊不堪回了穆家,寧晏抱著如月給遞來的手爐尋思對策,穆少霖坐在炭盆前烤火,

  “得先有銀子,有了銀子可以買船出海,拿著銀錢先運一批貨上船,去南洋轉賣一批,又運貨回來,順帶能捎些單子回大晉,這麽一來,第一桶金就得手了。”

  “百肆有了單子,拿著貨銀開坊,久而久之,自然方興未艾。”

  穆少霖說完見寧晏沒吭聲,“怎麽?你不讚成?可不是曆來的路數嗎?難不成你還有一飛衝天的想法?”

  寧晏還是沒吭聲,她著實有些隱隱的念頭。

  所謂海貿,也有兩個階段。

  其一,便是由海商從中原各處購買南洋人所需貨物,通過舶主運去南洋售賣,得了銀子,再換南洋奇珍異貨回大晉出售,周而複始,倒轉掙錢。

  ===第105節===

  其二,便是海商在去南洋售賣的同時,接南洋的單子回來,交給攬頭,攬頭作為中間人,拿著貨單與訂貨的銀元去百肆下單,百肆根據單子定期交貨。

  一般來說,先走第一步,等這些海商積累一定人脈,有穩定的南洋售賣渠道後,才能走第二步。

  穆少霖的意思是讓寧晏先別急。

  寧晏卻另有打算,她來到市舶司尋燕翎。

  市舶司的官員相繼撤換後,朝廷新派了提督太監鄭源坐鎮市舶司,另調任兩名提舉過來,短時間內又搭了一台班子。這些人從未見過寧晏,隻當她是燕翎心腹,每日見著燕翎格外照顧這位小寧大人,也都跟著禮敬三分。

  市舶司位於泉州南熏門內,鎮南門外,占地一百畝,門前矗立著一座高高的牌樓,上頭書寫著“泉州市舶司”五個鎏金大字,前是廳堂衙署,後是倉庫。

  正衙後麵有東西兩個跨院,東跨院給提督太監鄭源留著,鄭源本是司禮監的隨堂太監,皇帝將他委派泉州,山高路遠,一時半會還沒趕到。

  西跨院歸燕翎,自燕翎以閣老身份坐鎮市舶司後,他便住在此處,寧晏大多時候也跟著他在這邊,隻偶爾回一趟穆家。

  這一日回來,燕翎正在翻閱江南海防的衛所名錄,見寧晏麵露疲憊,起身將她扶至圈椅裏坐定,又親自給她倒茶,“今日去了何處?怎麽累成這樣?”

  “遇到什麽難處了?”

  自寧晏參與開禁,她要處置的事務反而比燕翎要繁雜許多,每日所見海商舶主少說數十人,偶有上百人,寧晏每每回來,皆是累得說不出話,反倒是燕翎照顧她的時候多,私下相處與在京城已是大不相同。

  起先燕翎也舍不得她煩心,實在是寧晏百般央求,她打著穆家旗號,深得海商信任,比起他這位閣老更得人心,燕翎不是那等狹隘之人,索性任由妻子施展拳腳。

  寧晏喝了一杯熱茶,身子暖和一些,與他道,“我正有一事與你商議,你麾下的那家錢莊可在泉州有分號?”

  “有,”燕翎很快明白了寧晏的意思,“你打算借錢給那些海商?”

  “是借給肆主。”寧晏眉目清澈,“讓市舶司做擔保,咱們讓利,以最低的利息借給百肆的肆主,讓他們開坊動工。”

  燕翎聽得噫嘩眉頭一皺,“借給舶主與海商,銀子短時間內能收回來,但借給百肆,你得考慮能不能收回成本,屆時隻會投去更多,若無銀子回本,錢莊何以為繼?”

  燕翎的錢莊是有錢,可這點錢比起朝廷開禁所需成本,乃是杯水車薪,隻有源源不斷有銀子進來,才能保證這口泉是活的。

  寧晏在這時,幽幽一笑,輕輕撥一撥幽黯的燈芯,燈苗一下躥得老高,將她眼底的灼光襯得熠亮逼人,“我隻問你同不同意借,隻要你同意,回本便是我的事。”

  “世子,百肆才是我這次開禁的重中之重。”

  燕翎定定看著她,實在是好奇寧晏到底有什麽招,能在短時間內將百肆全部開起來,且能回本。

  到了次日,寧晏便召集市舶司官員,提出要先傾斜百肆肆主,把百家廠子先開起來。

  此舉得到市舶司所有官員的強烈反對,不僅如此,就是上百名海商與舶主聞訊趕來,紛紛懇求市舶司把銀子借給他們。

  “小寧大人在做什麽,這是本末倒置!”

  “百肆開廠有個前提,得有一大堆貨單下來,他們才能開動。”

  “開禁的重心是舶主與海商,我們拿了銀子,先去蘇杭進貨,把船開出去,待咱們從南洋拿了單子回來,再給百肆開廠,這麽一來,萬無一失。”

  眾人先是把寧晏責了一頓,轉背又滿臉討好。

  “小寧大人,先把銀子借給咱們,盤活海商是王道啊。”

  “就是,就是,我家已湊了七千兩銀子,就差三千兩便可把船買下來,進貨前往南洋。”

  大家喋喋不休,將寧晏圍了個水泄不通。

  寧晏不慌不忙擺手,“諸位先坐下,你們的事我已想出法子來,且坐下聽我分辨。”

  市舶司的兩位提舉與底下諸位官員,並裏裏外外上百名海商均安靜下來。

  寧晏正了正衣冠,立在上首,徐徐道來,

  “其一,有銀子能獨自當舶主的,先買船,開船出去。”

  “若銀錢不夠的,兩家或三家合營,共推一人為舶主,一起開船去南洋。”

  “若是找不到同夥,手中銀錢實在缺的太多,卻又一心想出海的,咱們公私合營。”

  一聽到公私合營,大家都傻眼了,市舶司的官員將二郎腿放下,頓時坐直了身子,“寧大人,什麽意思?咱們市舶司可沒銀子投。”

  寧晏又是從容一笑,“曹大人,您可記得咱們市舶司後麵的倉庫,囤了不少南洋貢品,卻因成色不好,沒能運往宮中,全部囤積在此處?”

  “你的意思是,,”

  “早在一月前,我已得到燕大人準許,派人將這一批貨物運去各地售賣,如今已陸陸續續收回一些銀兩,這部分銀錢可用來與海商合營。”

  “隻是這麽一來,所得銀子就得與官家分成,至於如何分,就請提舉曹大人拿主意。”

  那位曹大人本還覺得寧晏搶了自己風頭,驟然聽到這麽香餑餑扔到自己手裏,頓時如沐春風來,“此事真的問過燕大人?”隻要燕翎擔保,他便敢做。

  寧晏還未搭話,隻見甬道處立在一挺拔身影,他遠遠扔來一句,

  “就依寧大人所言。”

  甬道昏暗,他一襲緋紅官袍隱在其中,無風自動,神情更是瞧不真切。

  寧晏遠遠望他一眼,抿唇笑了笑,遊刃有餘穿梭在那些海商中,耐心地解答他們的疑惑。

  燕翎負手立著,看著濟濟一堂的海商,個個躍躍欲試,臉上洋溢著憧憬的笑,忽然能明白寧晏為何千裏迢迢不顧世家閨範追他來泉州,忽然明白這位小姑娘為何骨子裏總有一股韌性和倔性。

  出京前,她做什麽都神色淡淡的,仿佛沒什麽事情能值得她費心,後宅那點芝麻蒜皮的小事與她而言更是信手拈來,直到這段時日,她眉目舒展,神采奕奕,像是掙脫樊籠的鷹,在這片廣闊的天域翱翔,極近可能伸展她的英姿。

  燕翎這一刻心底忽然湧上一股沒由來的不安,正想細究,卻聽得另外一位提舉葛大人猛拍了下桌案。

  “小寧大人,你對海商的提議我完全讚成,但是你讓市舶司擔保,從錢莊借錢給百肆,此事我不同意。”

  熱鬧的廳堂霎時一靜,上百雙眼眸齊齊罩在寧晏身上。

  “錢莊的本短時間內回不來,你拖垮錢莊不說,可別讓我們市舶司惹一身騷。”

  “你一口氣想開幾百家商肆,貨品有了,誰來買?自海禁實施後,南洋商人與咱們大晉已切斷了聯係,短時內沒單子來,貨品堆積,回頭又要拖垮一大批商肆,一牽發而動全身,此事不妥。”

  “還是穩妥著來,先把最緊俏的作坊商肆開起來,其他的徐徐圖之。”

  “一口氣吃不下大胖子。”

  大家七嘴八舌議論著,其中一名八品小官撩著眼皮覷著寧晏,“小寧大人,還有一處,我十分不解,此前燕大人吩咐曹大人與葛大人準備開禁,你為何一直阻攔,非要把開禁的日子推遲,目的何在?”

  “咱們擇吉日祭拜河神,便可正式開禁,屆時百船齊發,靜待萬物複蘇,不是很好?”

  “依著驛馬傳訊,再有三日,鄭公公也該抵達市舶司,正好擇一日開船,若是趕在年前能出一波海,開春日子就好過了,百肆也能慢慢複蘇,三年,我保證三年後,百肆必定蓬勃齊興。”

  眾官紛紛扭頭朝燕翎求助,“世子爺,您快些來做主,咱們今日便把開禁的日子定來,把這樁事辦好,咱們也可以好好過年。”

  “對啊,燕閣老,年關在即,拖不得了,,”

  “我一直不明白,寧大人,你到底在等什麽?”

  燕翎慢慢從甬道邁了出來,立在廳堂最後,隔著人海也朝她投來一道疑惑的視線,這還是燕翎第一次旁聽市舶司議事,他沒料到,寧晏在備受推崇的同時,也招了越來越多的質疑。

  她在等什麽?

  寧晏站在台階上,看著無數張口開開合合,個個神色急迫,口若懸河,字字珠璣。

  是啊,她在等什麽呢?

  她可以等著涓涓細流慢慢匯成大海,可以等著百肆如雨後春筍緩緩冒出來,但國庫等不起,春荒等不起,無忌和淳安更等不起。

  百船開拔算什麽。

  她要的是萬國朝拜,千帆競流。

  寧晏語氣篤定而平靜,眼眶泛著紅,“我在等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