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掌上珊瑚憐不得
作者:淩雪薇沈羲遙      更新:2022-12-23 12:07      字數:17690
  第七十三章 掌上珊瑚憐不得

    柳妃死去這一日沈羲遙雖在坤寧宮用膳過夜,但頻頻出神,眼光迷離,時不時忘記手下正做的事,不是舉起筷子半天不落,就是一頁書看了半個時辰。我隻靜靜陪在他身邊,感受到他雖然極力壓製,但仍不經意流露出的懷念、傷心與不舍。

    畢竟,那是他多年精心愛護的女子,是他曾許以後位的戀人。在他眼中,柳如絮一定如春日初柳一般婀娜嬌美又清雅脫俗吧。在他還未掌權的那幾年裏,是這個女子,如同最溫柔的解語花,陪伴他走過人生中最不得誌的憋悶時光。也是這個女子,給了他初為人父的喜悅。所以,即使一開始是場騙局,但這麽多年的癡心相付,生離死別之際,一定還是有深深的眷戀與不舍吧。

    那身衣服,想來一定是他們初見時柳如絮所穿,那未成的舞,也是當年她在柳家花園中為他跳的吧。

    這些,都是最初最美好的回憶。卻也,再回不去了。

    我的心中也有唏噓,靜靜為沈羲遙斟滿一杯酒,奉在他麵前。

    沈羲遙看著杯中晶亮的酒水問道:“這是?”他的聲音有微微的沙啞。

    我垂了眼:“離人淚。”

    沈羲遙手一顫,“你!”他將那杯放在一邊,眼中有怒氣。

    我鼓起勇氣道:“皇上,臣妾有一事需與皇上商議,還請皇上不要怪罪。”

    “你說。”他語氣有淡淡疲憊,似乎知道我要說什麽。

    “柳妃今日已去。”我小心看一眼他的麵色,一切如常,但眼神卻在我說到柳妃時有閃躲。但我還是繼續說了下去。

    “按照旨意,柳氏九族被誅後會拉去京郊化人場,柳妃也不例外。”我說著,隻見沈羲遙眼中有嫌惡之色,恐是“化人場”令他不快。

    於是我的口氣愈發溫柔,“臣妾私心想著,柳妃畢竟是妃嬪,若是也拖去恐怕不妥。便想奏請皇上,看在她多年侍奉的份上,以叢妃位下葬吧。”

    沈羲遙麵色有片刻放鬆,他思索半晌才道:“柳氏犯下重罪,若還以叢妃位安葬倒顯得朕徇私了。罷了,便以她入宮時的貴人位下葬吧。”他說罷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卻終於露出淡淡笑容。

    我點點頭,仿佛這樣對待柳妃的後事,我與他都能不那麽愧疚,心安一些。

    之後的日子平靜無波,寒冬裏大雪紛紛揚揚落了好幾日,小太監掃都來不及。於是我免去六宮晨昏定省,常常抱著軒兒在西側殿一坐就是一整天。怡妃不畏艱難時常來我與談笑,終於令日子不那麽無聊。而這段期間,我也向沈羲遙進言調怡妃的父親進京。

    與此同時,我授意黃總管安插一些人到湃雪宮當差,秘密監視惠妃的一舉一動。畢竟,麗妃與柳妃一除,這後宮中,她便是我最大的隱患了。

    惠妃與皓月收起針對我的鋒芒,變得十分安順,兩人還減少了來往。尤其是皓月,素日裏若無事連寢宮都不出。想來,她們已從孟家與柳家學到教訓,處事小心翼翼為免行差踏錯。與我相見也十分恭謹謙卑,絲毫沒有忤逆之態。

    但我知道,那隻是獵豹收起了利爪,毒蛇藏起了毒牙,刺客隱匿了蹤跡。可一旦時機成熟,便要一擊致命。

    這年的冬天來的早,去的也早。才過完新年,禦花園裏便綻出一叢叢迎春花,天氣也比往年暖和許多。三年一度的選秀再次到來,前期有戶部與內監進行初選,挑出一百八十名出身高貴才貌雙全的貴戚淑女與巨賈之家品行優良美貌如花的嫡女等待殿選。

    但此番沈羲遙並無興趣,去年國家受災,如今又有倭寇三番兩次挑釁試探,於是讓我選出出色者十八人即可。

    我不敢專權,便請惠妃、怡妃同選,她們自然無異議。

    殿選前三日,午睡醒來,我邀怡妃在禦花園武陵春色賞花。春光明媚,嫋嫋晴絲從新發了嫩芽的枝頭間落下,滿目桃花,芳菲滿徑。

    怡妃一襲淺綠繡楊柳春衫配鵝黃金線迎春八幅裙,婷婷嫋嫋自花間走來,我站在麵湖的四麵八方亭中,隻覺眼前一亮。

    她盈盈上前,款款下拜,眉目柔順也隱約有著歡喜。

    “妹妹今日滿麵喜氣,可是父親入京了?”我將麵前一盞紅棗桂圓茶推給她:“嚐一嚐,春天到了,最是要好好養顏潤氣,才能早為皇上開枝散葉。”

    怡妃臉一紅,露出真真純純的羞澀來。但又朝我拜道:“臣妾代家父多謝娘娘提攜,也感激淩公子贈予的院落。”

    世人將大哥稱為淩大人,二哥稱為淩將軍,而淩公子,自然是我三哥。自柳氏一案了解,他並未回去江南,反而為生意留在京中。

    蕙菊正捧了紅豆沙餡的綠豆糕、梅花狀的薑餅、木瓜雪蛤盞上來,聞言怔了怔,旋即麵上露出一絲甜笑。

    “淩公子選的那住處真是好,尤其房間軒敞,采光極佳。之前淩公子還請了治療風濕十分有名的醫生到嶺南為家父調理,家父來信說去年冬天好多了呢。臣妾多謝娘娘的善心。”怡妃滿麵感激道。

    我笑道:“你父親風濕嚴重,我既知道了,自然不能不管。我三哥做事一向妥當,交給他是最放心不過呢。”

    “怡妃娘娘請用點心。這是嫩薑製的薑餅,對驅寒祛濕也十分有效呢。”蕙菊指一指桌上點心道。

    怡妃朝她微笑著點點頭,我掃了蕙菊一眼,她嘴角噙笑,聲音比往昔婉轉,動作也透出輕快,仿佛聽到了什麽高興事般。

    我將話題一轉,說到這次選秀上。

    “這次皇上隻選十八人,倒真為難本宮了。”我隨手折下一支探進亭中的迎春,拿在手上賞玩。

    怡妃掩口笑道:“辛苦的是地方官,千挑萬選送過來,不想皇上隻要十八個。不過臣妾那日聽皇上說起,似乎這次是給裕王選妃呢。”

    我手一抖,那金英翠萼便落在地上,失了生氣。

    “你是說,皇上此番是為裕王選妃?”我隻覺得周遭明麗景致都黯淡下來,連鳥啼鳶鳴都變得刺耳。

    怡妃並未發覺我的異常,她端起茶盞飲一口,答道:“是呢,那日我問起皇上想要何種美人,皇上說無所謂,此次最出色的一名將賜給裕王為妃。”她說完疑道:“娘娘是這次的主選,難道皇上沒有告訴娘娘?”

    我一時怔愣住,沈羲遙並未向我透露半點風聲,但眼下隻能露出平和笑容:“皇上倒是略提了提,本宮沒多問。左不過都是選出最佳的由皇上發落。”我也飲下一口茶,試圖壓下心底那份哀怨,卻覺得喉嚨一陣陣發緊,上好的紅棗桂圓茶在口中也變得苦澀難咽。

    怡妃笑道:“娘娘終歸是這後宮第一人,任誰也越不過去。依臣妾的想法,選進來越少越好呢。”她輕鬆道出每個後宮妃嬪心底的想法,可這樣的話,自然是不能被有心人聽去的。

    我遞過一塊薑餅,“後宮姐妹們若是和樂融融,人多倒也熱鬧,皇上子嗣不旺,是該選進來些名門閨秀為皇家開枝散葉的。”我撫一撫麵頰:“本宮已不年輕,恐怕皇上也看膩了呢。”

    怡妃知道我在玩笑,嬌笑道:“娘娘若說被皇上看膩了,那臣妾可得請願出家,好讓皇上不要厭棄了。”

    我與怡妃相視一笑,聊起傳聞中此次晉選的女子來。

    晚膳前小太監傳話,沈羲遙翻了怡妃的牌子。她匆匆告辭,我獨自坐在亭中,看眼前粼粼湖水倒影出幻彩流離的晚霞,呼吸著四周花木散發出來的清芬香氣,渾身有說不出的鬆快舒爽,長久以來緊繃的神經有片刻的放鬆。深吸一口氣,感受這樣似曾相識的氛圍裏那份令人熟悉的溫暖,仿佛還是閨中的無憂歲月,又似初入宮的那段清淨時光,更像黃家村的小河邊,與那人觀山看水,言笑晏晏。隻可惜,那些過往,都回不去了。

    如今,我是後宮之主,專寵六宮,不再是在繁逝中等死的淩雪薇。而他,是清貴親王,手握重兵,也不再是皇陵中寂寂思過的沈羲赫。我們都必須忘記過去,由我,為他親手選出一位佳人,從此良宵美景,長相廝守。

    也罷,也罷,那就盡我所能,選出最好的秀女,來配他吧。

    臉頰微涼,不知何時,已落下滿麵淚水。

    “娘娘,天色漸晚,可要回去?”蕙菊在耳邊問道。

    我點點頭,隻想說些別的讓我不再為此傷懷。便問道:“柳家已倒,秀荷的選擇是?”

    蕙菊答道:“回娘娘話,淩公子以低價買下萬春樓。如今秀荷已是萬春樓的老鴇了。與淩公子分成收益。”

    我點點頭:“那就好。若沒有她,事情也不會成的這樣快。”

    蕙菊接口道:“若不是牡丹幫忙,想來秀荷辦的也不會那麽順利。”她說完才意識到說漏了,忙捂了嘴巴驚慌地看著我。

    我不以為意道:“怎麽牡丹還牽扯進來了?”心中卻有微微的慌,淡淡的怕。想起當日在萬春樓看到的場景,更是沒來由的不高興。

    蕙菊踟躕片刻才道:“好像當時也有人想除柳家,便一拍即合,,”

    她還未說完,我便打斷:“那個人,是裕王吧。”

    蕙菊一愣,本想搖頭,卻在我目光的逼視下,種輕輕點了一下。

    “牡丹現在呢?”我撫著手上一串紅珊瑚珠子,語氣淡淡。

    蕙菊沉默片刻,終於答道:“回娘娘話,裕王爺為她贖了身又置了屋。”她說的吞吞吐吐,我的心卻一點點抽緊。

    蕙菊似乎察覺到我的不悅,忙解釋道:“本來淩公子說為她贖身,不料牡丹說了,除了王爺其他人的好意她心領了。王爺沒辦法才為她贖了身,之後要送她回家,可她說自幼被賣進萬春樓,早不記得家住何方。王爺隻好又置了個院子給她,淩公子也定期送去銀票讓她安身。”

    我歎一口氣,想到牡丹那明麗雅致卻又有淡淡哀婉的姿容,最是男人喜愛的模樣。她又有才情,又是花魁,哪個男人能不愛呢?也好,若他真能放下過往,忘記過去,將心交給一個女子,那麽無論她是美是醜,是高貴是卑微,是滿腹才華是筆墨不通,隻要他願意,我也願意。

    “這次你也立下了大功,說吧,想要什麽,本宮都給你。”我轉換了心情,朝蕙菊笑道。

    蕙菊擺擺手:“奴婢為娘娘做事是應該的!”

    我搖搖頭,拉過她的手真誠道:“不光這件事,一直以來本宮都想表示謝意。沒有你,本宮不會那麽快回到坤寧宮。沒有你,很多事本宮也不會完成的那樣順利。所以你說,除了人力不可為,這普天下,怕還沒有本宮辦不到的事。”

    蕙菊見我堅持,想了想道:“奴婢為娘娘辦事是分內之事。娘娘若非要賞,奴婢倒確實有一樣東西想跟娘娘討來。”

    我“哦?”一聲:“是什麽?莫說一件,多少都行。”

    蕙菊羞澀一笑,麵上顯出些須思慕來。

    “上次奴婢幫娘娘整理庫房,看到一件翡翠白菜十分喜歡,,”

    她還未說完,我“嗬嗬”笑道:“你倒識貨,那是安南國進獻的。翡翠倒還其次,雕工真正是一流。栩栩如生,放在白菜堆裏怕辨不出呢!隻是翡翠白菜不適合擺在後宮,放在庫裏倒也可惜。你喜歡便拿去,若還有其他看上的,也一並拿走吧。”

    蕙菊紅了臉,搖搖頭:“奴婢隻要那一件就好。奴婢明日想跟娘娘告一天假,出宮去看看家人。”她低著頭,但唇角含笑,看上去開心極了。

    我沒什麽不允,每每蕙菊出宮也會帶回兄長一些口信,當下就答應了,又賞了她五百兩銀子,許她可帶出宮中。

    三日後殿選,沈羲遙因交給我全權處置,便不露麵。一早,惠妃與怡妃便先到交泰殿等候。我到的晚了些,才下步輦便見兩人侯在殿外,見我到了,忙款款下拜,又一左一右跟在我身後走進正殿。

    惠妃一襲芙蓉色蟬翼錦絲隱花曳地裙,寬幅銀絲帶,雲鬟半卷,星眼微餳,一朵大紅色牡丹花,嬌豔欲滴,悄悄綻放於雲鬢之上。又有平展纖絲鏤空金縷鳳貼在腦後,顯出華貴端莊。

    怡妃一身水紅色百花爭豔蠶絲八幅羅裙配月白蝶戀花抹胸,再罩一件淡紅嵌銀絲半袖。她甚少穿得這樣豔,於是素日裏如江南煙雨迷蒙般溫柔的樣貌此刻如滿園春色裏最奪目的一支玫瑰般明媚動人。而她蓮步盈盈,纖腰婀娜,步態翩遷,看上去比惠妃更添了幾分嫵媚。

    不想,進入正殿,隻見正中紫檀木龍椅的右側擺了三把椅子,分別是香檀木正紅色龍鳳呈祥萬字不到頭羽絨墊鳳座、花梨木寶藍色多籽多福葡萄紋鴨絨軟墊的惠妃椅以及黃楊木淺碧色櫻花紛飛吉字紋鵝絨軟靠椅。而左側,竟又擺了一把香檀木湘黃色龍出雲海富貴如意紋軟袱扶手椅,椅旁豎起一架蟬絹銀絲繡百合烏木透雕和合二仙屏風,蟬絹輕薄起不到多少阻礙視線的作用,素來是極其尊貴的皇族男子與後宮妃嬪不得不同處一室時擺放用的。

    本來,沈羲遙既讓我負責又說自己不會露麵,那麽正中當擺放的該是我的後座,此刻看這架勢,恐怕不僅他會來,另一個主角,也會登場吧。

    一想到會在此見到他,不由心中一陣狂跳,連身子都不禁一顫,不知是喜還是緊張,又或者,在即將要麵對的情景下,心中那份深深的排斥吧。

    果然,當我與惠妃、怡妃落座後,外麵響起張德海尖細的通穿聲:“皇上駕到,裕王駕到!”

    他披著仲春色如金燦的陽光而來,風姿秀逸如玉山上行,一身秋香色繡螭龍錦緞曲領窄袖衣,露出裏麵雪白中衣上銀絲吉字紋,頭戴嵌七寶赤金冠,襯得他整個人蕭蕭肅肅,爽朗清舉。

    我望著那隻能出現在孤夜夢中的身影,登時就要流下久別重逢的激動的淚來。

    鬼使神差般,我立即站起身來,幾乎要邁開腳步撲進那魂牽夢縈的懷抱。可下一瞬卻生生止住所有的情緒波動,不朝他投去一眼,而是朝著帶了心虛笑容朝我走來的沈羲遙款款下拜,恭敬道:“臣妾恭迎皇上。”

    沈羲遙親手將我扶起,羲赫朝我行禮,惠妃怡妃再朝他行禮,如此才各歸各位。

    隔著屏風,我幾乎不能自抑地不時小心朝他投去仿佛不經意的淡淡一瞥,再飛速收回眼神,將注意力集中在要進來的秀女中。

    沈羲遙坐定後,朝羲赫投去兄長親切關懷的笑容,語氣也如和風下平靜的大海般溫柔。

    “羲赫,你也老大不小,身邊卻連個知心人都沒有。朕決定,這次選出十八名的秀女,你在其中挑一名喜歡的納為側妃。”

    羲赫的笑容清淡,似乎早知道這個消息,並沒有太多驚訝。他起身跪拜,向沈羲遙謝恩,接納了他的好意。

    我隻覺得似乎吞進一大缸苦藥,端起桌上一盞櫻桃凝蜜露飲一口,本來的芬芳甘甜在口中卻苦澀難咽,而這份苦蔓延到了四肢百骸,甚至連心都浸透了。卻無人可說,無處可表,反而要做出皇後端莊得體的儀態,麵帶和煦大方的微笑,仿佛也為裕王能在此選到側妃而開懷。

    沈羲遙朝我投來滿含深意的目光,我隻做不見,對張德海道:“時辰到了,請秀女們進來吧。”

    一時間,滿目薄紗水袖,霞絲帔緞,銀光爍爍,金光閃閃。盡是香露縈回,脂粉飄飛,檀扇輕搖,黛釵輝映,美妙豔絕。

    連怡妃都在一旁小聲讚歎道:“今年的秀女,都十分出眾啊!”

    可我卻幾近嚴苛,覺得若是充入後宮,那自然是有太多佳人令人難以取舍。可若是做裕王側妃,卻覺得不是性情不夠溫婉,便是容貌不夠絕代,或者家世不足,或者才情不高,或者儀態稍遜,或者舉止稍差,總之沒一個能夠配得起他。

    可我不得不選,因為沈羲遙在盯著,即使心裏像被塞滿青梅,灌滿黃連水,可我還是要大方地微笑,仔細地觀察,認真與惠妃、怡妃商量,不時征詢沈羲遙與羲赫的意見。這樣的時刻,每一瞬都是煎熬。

    最終還是擇出十八名出色的秀女在側殿等候,

    “你們也幫羲赫挑一挑。”沈羲遙的笑容比微波蕩漾的湖水更加溫柔,眼中卻有一道精光在看向我時投射過來。

    我朝惠妃與怡妃笑道:“本宮覺得這十八位秀女個個都十分出眾,你們也出出主意。”

    怡妃翻著手上十八名秀女的出身冊子,認真道:“若說出身最能與王爺相配的,自然是內閣大學士楊豪的孫女楊嫣。若說才情最好的,當屬揚州將軍蘇沂山之女蘇娉嫋。可要論其容貌,工部侍郎張梓良之女張嘉妍無人能出其右。還有兩江總督盧世帆的次女盧幽嫋,,”

    我接口道:“盧幽嫋的姐姐盧幽姌是忠義老王爺次子的正妃,算是皇室中人,身份尊貴。”

    惠妃卻不看冊子,隻輕輕打著扇子,麵上一副欲笑不笑的神情,引起沈羲遙的注目。

    “惠妃有何看法?”沈羲遙問道。

    惠妃起身輕輕一福,朝羲赫那邊投去一眼,這才掩口笑道:“依臣妾看,咱們說的都不算。左右是給王爺選妃,還得王爺自己拿主意。”她頓了頓,有意無意朝我看了一眼又道:“臣妾看王爺一直沒說話,怕不是早有心上人了吧?”

    沈羲遙臉色稍變,幾乎下意識地看了我一眼,我隻覺得自己臉上的笑都快掛不住了,後背一陣陣發僵。

    一直沉默坐在一邊的羲赫終於起身,朝沈羲遙深深一揖道:“臣弟感激皇兄厚愛,也感謝三位娘娘的用心。這些秀女實在不錯,可若問臣弟的意思,還是盧幽嫋各方麵與臣弟更適合一些。”

    沈羲遙想了想道:“兩江總督之女出身也算說得過去,可若是嫡女自然最佳,她,,”他朝張德海看一眼,對方立即明了的將盧幽嫋的畫像高高舉起。沈羲遙點點頭:“容貌倒是不錯,嫻雅端莊又有些俏皮。你性子沉穩,身邊該有個活潑的伴著才有趣。”之後看向我:“皇後覺得呢?”

    我拈起一枚蜜棗吃了,好讓這份濃烈的甘甜撫慰心底的苦澀,這才道:“臣妾與盧幽姌曾有些交情,盧家女兒們的教養都很好,略通文書雅擅音律。據說這位小姐在古琴上造詣不凡,與王爺倒也般配。”

    沈羲遙還有一點猶豫:“可惜是庶出又是次女……”

    怡妃與我對視一眼,盈盈道:“臣妾聽說她母親早亡,倒是一直養在正室身邊的。再說,皇上為王爺選的是側妃,庶出倒不是問題,畢竟門楣高貴。若是嫡女,將來選正妃倒不易了。”

    惠妃卻遲疑道:“生母早逝,是否不吉?”

    怡妃苦笑道:“那就不知其他三位可還有王爺喜歡的了。”

    沈羲遙環顧眾人,突然爽朗大笑道:“這有何難?既然這四位秀女各有千秋,就都賜給羲赫做側妃好了。”

    他此言一出,不僅羲赫,連帶著我三人都驚愕住。

    羲赫搶先跪拜在地:“臣弟萬萬當不起皇兄這般盛情!這些本是皇兄的秀女,臣弟怎敢一次占去四位。”

    沈羲遙大手一揮:“其他兄弟的側妃何止四位,更別說侍妾通房。你那晏園是王公府邸中最大的,多幾個側妃有何妨,反而熱鬧。就這樣定了!”他說完又轉向我,目光中的溫柔如四月芳菲的桃花海般令人沉醉,可我卻在這樣遣雋的目光中緊張起來。

    “更何況這些秀女雖好,又如何能及得上皇後的萬分之一。朕有皇後便足矣了。”

    果然,羲赫的身子頓了頓,連聲音中都透出些須僵硬來:“那臣弟謝過皇兄恩賜!”

    惠妃雖笑著,那笑卻虛浮在麵上,好似經年的牆壁,輕輕一碰那朱粉便會落下般。怡妃登時便愣住,旋即勉強露出笑容,可眼底的哀戚卻慢慢浮了上來。

    “是啊,”惠妃用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團扇光滑的邊緣,語氣中無一絲感情:“無論出身才貌,普天下又有誰能與皇後娘娘相媲美呢。”

    怡妃也掛起淡淡溫婉笑容,“皇上與皇後情比金堅、龍鳳和鳴,是我大羲之福!”

    我心中冷冷一笑,仿佛聽到最好笑的笑話一般,麵上卻堆起甜蜜笑容,福身施禮,仿佛不勝嬌羞,“現放著新人呢,皇上此言真是折煞臣妾了。”

    沈羲遙隻是微笑,命人去傳旨,除此四位為裕王側妃,其他十四名秀女皆為正八品答應,擇日入宮。

    而這場選妃的整個過程裏,羲赫沒有與我對話,甚至,連須臾的一眼也無。

    待新的秀女入宮,雖然引起各宮好奇,但沈羲遙卻幾乎不曾召幸,如此,這些花一般的女子,在這深宮中也沉寂下來。

    倒不是沈羲遙真愛我如斯,而是入夏以來,倭國顯出蠢蠢欲動之心。

    倭國素來因海域之爭與大羲水師偶有交鋒,但不過小打小鬧。先帝時期曾有過一次大規模海戰,最終得勝而歸,倭國也消停了幾年。但前歲水師總督汪滄海病逝,水師將領再無出眾之人,倭國的新任國主又十分好戰,已將琉球並入疆域之中。如今,恐怕倭國是看中大羲無人,這才頻頻進犯的。

    六月末,倭國三層高的戰船十數艘齊齊越過兩國交界的海域,直向大羲而來。大羲水師發出警告,卻遭打擊。

    七月中,大羲水師雖奮力阻攔,卻連連敗退,擋不住倭國戰船逐漸向舟州城靠近。

    戰報一日三封,如雪片般送進養心殿。沈羲遙的眉頭越來越皺,眉間除了憂慮,更多的是憤怒。幾乎每一日,他都召集朝中大臣在禦書房商議,出戰是在所難免的,可派誰去,卻是問題。

    我終日在後宮,並不能確切知曉朝中動靜,沈羲遙也不願透露分毫。我也隻能維護後宮安定,不讓他再為此分心傷神。還好,眼下唯一能與我稍稍抗衡的不過一個惠妃,她是聰明人,此時遭遇外敵,自然不會多生事端。甚至,因著前朝戰事,我與她幾次在禦花園中相遇,也能和和氣氣聊幾句,從她的語氣中,能聽出擔憂來。

    我又何嚐不擔心?舟州城是離京城最近的海防,素來都派了最強的水師鎮守。一旦舟州城被破,再越過並不算高的燕山,敵軍便能長驅直入,快馬加鞭用不了三日即可抵達京城,對大羲構成深重的威脅。雖然我清楚大羲步兵舉世無雙,守護京畿的皇帝親兵更是萬裏挑一的精兵,可隻有將倭寇遠遠驅逐回海上才算得勝。因此,派哪位將軍去才是關鍵。

    午後在西側殿裏哄軒兒入睡,小宮女輕輕打著扇子,我也拿了一把一下下扇著,眼睛卻時不時望向半開的窗外。隻見明晃晃的日光將地麵照的雪白????,刺得人眼都花了。沒有一點風,樹木靜立在沉悶而炎熱的空氣中,葉子耷拉著,顯出一幅無精打采的模樣。有幾朵花被曬得邊緣都出現了焦黑色,頹然開在枝頭,卻似抵不住那一陣陣熱浪,失去了水分,不複初開時的嬌豔。素日裏擾人的蟬此時一聲也無,仿佛被這巨大的日頭曬幹了一般。

    後殿西側殿裏擺了巨大的童子攀荷戲魚冰雕,倒還算涼爽,軒兒睡得很香,一動不動,身上的莨綢薄被隨著呼吸一起一伏,而圓圓可愛的小臉上偶爾露出一絲甜甜笑意,令人心都化。我守著這份祥和,隻願天長地久般這樣沉醉下去,不再有擔憂,不再有波瀾。

    一陣匆匆的腳步自院中響起。我凝神看去,隻見蕙菊急急走來,滿頭是汗都顧不得擦一下。

    我擱下扇子迎了出去,蕙菊施了一禮輕聲道:“娘娘,奴婢打聽到裕王已向皇上請命出征了。”

    我一頓,心頭湧上擔憂,腳下卻向前殿走去。短短幾步路,卻出了一身汗來。進去西暖閣,馨蘭端來冰鎮梅子湯,我與蕙菊一人飲下一碗,這才解了周身暑氣。

    “皇上可答應了?”我問道。

    蕙菊搖搖頭:“奴婢從三公子那聽說,軍隊方麵全都準備妥當,隻差大將。朝中大小將領其實都上了請願折子,但大家幾番商議,還是覺得裕王爺最合適。不過皇上還在考慮,隻是,,”她停了下道:“隻是淩大人的意思,這事拖不過三日,皇上一定會下決斷的。”

    我“唔”一聲,戰事迫在眉睫,沈羲遙不會為將領之事費太多功夫,隻是,羲赫畢竟擅長陸上作戰,水師卻從未接觸過,海戰更是不曾涉及。而敵方還有大炮,實在凶險。但再細細一想,朝中眼下能用的將軍、勝戰最多的將軍,也確實是羲赫了。

    那麽,沈羲遙是否會讓他臨危受命,去解決這次的戰事呢?若真是他,此去又要多久,是否能平安歸來呢?

    我的心一下下揪緊,不願去想那炮火連綿的血腥場麵,隻想著能不能有辦法令沈羲遙改變主意。

    思索的間隙裏隨口問蕙菊:“這次是三哥告訴你的?”

    蕙菊麵上閃過一絲紅霞:“回娘娘,奴婢在點心鋪子遇到三公子,是淩大人囑咐他告訴奴婢的。”

    我點點頭,看著衣衫都汗濕的她柔聲道:“趕緊去擦擦身換套幹淨衣服,天頭熱,你也辛苦了。”

    蕙菊忙道:“奴婢不辛苦,娘娘千萬別這樣說,折煞奴婢了。”

    我笑一笑:“你去歇一歇吧,本宮得想一想。”

    這次卻想不出什麽計策,一來這關乎國家大事,後宮不得幹政,我自然不能明知故犯。二來我不能對沈羲遙說任何關於羲赫的話,怕適得其反。最後,從各方麵看,羲赫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國家安定自然是最重要的。

    於是晚間沈羲遙來坤寧宮用晚膳時,他不說,我也隻字未提,一句不問,悉心服侍,百般柔順。隻為他能稍稍放鬆一些,不那麽辛苦。隻是心底多少有些埋怨,那是他的親弟弟,此戰艱難,怎麽就看著危險還讓羲赫去?但轉瞬我便也想明白,他們首先是君臣,然後才是兄弟。

    之後兩日是惠妃與怡妃侍寢,我沒見到他,本想好的一些話便來不及說。

    不想,三日後,前朝傳來消息,此戰沈羲遙要禦駕親征,親自帶領大羲精銳之師前去剿滅倭寇。而之前呼聲最高的裕王羲赫,則留在京中監國,代皇帝處理一切政務。

    此令一出,滿朝皆驚,有大臣一力勸阻,但無奈沈羲遙心意已決,點選好其他將領,五日後啟程。

    當晚,沈羲遙在坤寧宮用晚膳,滿滿一桌飯菜擺上來,他卻隻拿了鎏金梨花酒壺一杯接一杯,半點不動那桌上菜肴。

    我親手盛了一碗龍井竹蓀湯放在他麵前,又輕輕將酒壺從他手中拿走,柔聲道:“皇上可有什麽煩心事?”話未完自己已歎道:“臣妾問錯了,如今前方戰事緊迫,皇上自然是憂心忡忡的。”

    沈羲遙瞥一眼那酒壺,抬頭看我,眼神晦暗不明,令我看不清他的心事。

    “薇兒可怪朕之前未向你提起此事?”他握住我的手,目光卻落在那酒壺上。

    我搖搖頭:“皇上心係社稷,況且後宮不得幹政,皇上的決定無論是什麽,臣妾都會支持。”

    沈羲遙“哦”了一聲,但眼中卻沒有一絲歡喜之意,反而有一點嘲諷。

    我沉了沉心,後退一步跪在他麵前:“臣妾有一事,還請皇上恩準!”

    沈羲遙扶起我:“別動不動就跪的,你且說吧。”

    我跪在他麵前,抬頭直直看進他眼中那點不放心,鄭重道:“請皇上恩準臣妾陪伴皇上左右。”

    沈羲遙臉色一變:“戰場危險,朕怎能帶你去?”

    “就是因為戰場凶險,臣妾才要陪伴皇上左右!”我的語氣堅決。

    沈羲遙搖搖頭:“朕答應你一定平安無事得勝歸來。”

    “臣妾相信皇上一定能得勝歸來,所以臣妾希望能夠陪伴皇上,,”我還不放棄。

    他擺擺手:“此事不必再提,朕不會答應。你起來吧。”

    我卻依舊跪著,低聲道:“那請皇上允許臣妾去護國寺為大羲平安誦經,為皇上平安祈福。”

    沈羲遙定定看著我,我亦已堅決的眼神回望他。約莫一盞茶的功夫,我們就這樣僵持著,他卻突然笑了。那笑容如從枝頭落進湖麵的一滴露珠,引起淡淡漣漪般,逐漸綻放開去,卻也隻片刻,又歸於平靜。

    “皇上笑什麽?”我不解道。

    “皇後為何執意不在宮中呢?”他含笑看著我,可那笑容卻沒有一點溫情。

    我抿唇道:“裕王監國。”

    沈羲遙一愣,許是沒想到我會這樣直接,之後淡淡道:“裕王監國,皇後為何要出宮呢?”他眼中鋒芒一閃,語氣也冷下許多:“若是你們之間再無什麽,又何必避嫌呢?”

    我心中突然湧上一點不奈,這明明就是他在擔憂之事,卻來反問我。可當下卻不知該如何回答。的確,若我與他之間再無糾葛,僅僅是皇後與臣子,嫂子與小叔的關係,又何必避而不見呢?

    我淡淡笑一笑,仿佛並未將他的話放在心上,隻順著他伸過來的手站起身,將湯捧在他麵前,“皇上說的是,後宮諸事繁多,臣妾確實應該坐鎮中宮的。”

    沈羲遙深深看我一眼,眼中卻沒有完全的信任。

    我隻做不見,與他閑話家常,正巧乳母抱了軒兒來,軒兒已到了蹣跚學步的階段,又會簡單說些疊字,十分聰穎可愛。逗弄著孩子,自然氣氛緩和許多。

    夜晚服侍他入睡,我卻輾轉難眠,總覺得隻有在這段期間出宮去才不會落得他人話柄,免去瓜田李下的嫌疑。可沈羲遙明明還在介意往日舊事,卻又做出大度的表現不許我離宮。他是在試探我,還是真的放心了呢?

    思來想去,帝王心深不可測,總之,隻要我循規蹈矩不行差踏錯,應該不會有事吧。

    後兩日沈羲遙一直在禦書房與大臣商議戰事,之後是怡妃侍寢,他又抽空去看了惠妃與轅兒。直到出征前一夜,他來了坤寧宮。

    滿室燭光搖搖曳曳,大紅灑金龍鳳呈祥的綃紗帳裏一對鴛鴦交頸纏綿,他似壓抑著什麽,又似釋放著什麽,竟比往日猛烈許多,幾番下來我再忍不住,不由哀呼道:“皇上,,”

    他低頭看我,一點散發帶了汗水黏在麵頰上,眼睛似隔了層霧,全無往日注視著我時的溫柔,反倒有些迷茫與恨。而這樣的眼神,我隻有一次在他眼中見過,便是在黃家村的那個夜晚。

    他雖看著我,可身下卻沒有停,反而一下下更狠。我不由有些怕,再喚了他一聲,他似終於聽到,眼中迷霧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如舊溫柔:“累了?”說著停下來,躺在我旁邊,手上卻不停遊走,令我心神難定。

    我喘了口氣,隻覺得身上汗津津的,肌膚相親間黏黏的令人不舒服,而這樣與他赤裸以對,不知為何又生出些尷尬來。

    扯過一旁一件綃紗寢衣攏在身上道:“皇上今日是怎麽了?”

    他含住我的耳垂,輕聲道:“怎麽,你不喜歡?”

    他的呼吸軟軟拂在耳畔,有溫熱的氣息,癢癢的,令人渾身都顫栗起來。

    “皇上,,”我麵上一紅,嗔怪一聲。

    沈羲遙緊緊從後將我環抱住,久久不說話,隻將頭埋在我的發間。這樣久了,身上的汗被風輪一吹反而覺得冷起來,唯有身後那具溫熱的軀體,帶來一點溫暖。

    “你說,我能相信你們嗎?”他的聲音喃喃從身後傳來,低低得,壓抑了諸多情感。

    我初初沒有在意,正想拉過錦被蓋在身上,再回過神來,已反應過來,隻覺得渾身都涼透了,手堪堪停在被子上。

    下一瞬,我翻身跪在地上。夏日裏暖閣的地毯皆撤了,隻餘光可鑒人的金磚。沈羲遙並未拉起我,也沒有說話,就那樣看著我,他的眼裏有再不遮掩的懷疑、擔憂、壓迫。

    跪的久了,隻覺得膝蓋處傳來隱隱的疼,仿佛被細小的針紮過一般,細細密密纏繞上來。我的身上隻披了薄而透的寢衣,更覺得那風輪一下下吹來的風冷而徹骨,寒到心底裏去了。周身的氣力如潮水般退去,唯有一處猛烈地跳動著,幾乎要衝破胸腔,可每跳動一下,都有深深的無力與濃濃的心傷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皇後,你說,朕能相信你們嗎?”他此刻已改了對我的稱呼,語氣也變得嚴厲起來。

    我垂著頭:“皇上若是信不過臣妾,大可將臣妾送去護國寺,或者讓臣妾伴隨左右。”我說著鼻子一酸,幾欲掉下淚來。

    一隻手伸在我眼下,正巧有那麽一滴沒止住的淚水落在他掌心。他似被燙了般想縮回去,卻隻是緊握住那滴淚水,另一隻手將我一攬,擁進懷中。

    他輕輕撫摸我的頭發,用他溫熱的身子來溫暖我此刻冰涼的身軀,又拉過被子來團在我身上。可即使身子暖回來了,心,卻依舊是冰涼啊!

    “薇兒,不要讓我失望。”他說完,以唇封住我欲張開的嘴,深深吻了下去。

    待我醒來,已是次日清晨,迷糊中前一晚的一切似夢般在腦中閃現,下一秒我已清醒過來,手觸及處,隻餘空蕩蕩的床鋪。心中一驚,今日是他禦駕親征之日,我必得去送一送,

    披衣掀簾,隻見沈羲遙正穿戴明黃緞繡平金龍雲紋大閱甲,那耀目的明黃閱甲皆用黑絨鑲邊,由金鈕扣袢聯綴成一整體,繡五彩朵雲、金龍紋,下為海水江崖圖案,正中懸鋼質護心鏡,鏡四周飾鋄金雲龍紋。他側身朝我微笑,露出裏麵月白綢裏。

    見我起來,蕙菊忙為我洗漱更衣。我在屏風後匆匆換上一件真紅飛鳳大衫霞帔,簡單梳妝便來到前麵。此刻沈羲遙正將鳳翅盔戴在頭上,盔上植纓,間金瓔絡紋,頂端是金累絲升龍托大東珠,纓管飾金蟠龍紋,四周垂大紅片金、黑貂纓二十四條。

    他見我已梳妝好出來,微笑向我伸出手來,那笑容比窗外初升的朝陽更燦爛奪目,令人目眩神迷。我驚憂一整晚的心在他這一笑中變得平和下來。低頭處,隻見金絲編製的袖子上金葉片、金帽釘、彩繡龍戲珠紋相間排列,華麗無匹。與自己袖上刺繡精巧綴以七彩寶石的牡丹花紋相得益彰。

    兩手交握處,他用力一捏,我亦緊緊回握,仿佛兩心相依,沒有嫌隙。

    “薇兒,,”他含情脈脈,卻又決絕,滿是對禦駕親征的躍躍而無害怕。

    “羲遙,,”我依依不舍,卻不哀戚,仿佛是送他去接受萬國朝拜,滿眼期冀與榮耀。

    他深深注視著我,我回報他溫柔笑容,雙手再緊一緊,不想鬆開。彼此凝望間,似希望時間永遠靜止在這一刹那,再不流轉。

    終於,清晨的日光從窗棱間灑下,落在他英氣勃發躊躇滿誌的俊美麵容上,勝過最明媚的春光。

    “朕走了,你看顧好自己。”他終於鬆開了手。

    “皇上,請多保重!”我點點頭,眼中到底流露出些眷戀來,連帶眼框都濕潤起來。

    他欲伸手,卻終還是落下手臂,對張德海一點頭。

    “皇上起駕了!”

    他大步走進那片璀璨陽光中,我盈盈下拜不能直視,恭謹道:“臣妾恭送皇上,願皇上旗開得勝早日歸來!”

    坤寧宮正殿外院中,後宮得寵妃嬪整裝斂容跪在兩邊,齊聲與他送別。

    而沈羲遙,卻沒有回頭,沒有旁顧,一步步走出了我們的視線。

    待那金黃的龍袍一擺尾,我緊繃的神經終於緩過來,整個人一鬆,正要歪在一邊卻被蕙菊穩穩扶起。我朝她感激一笑道:“跟她們說,今日不必請安了。”

    蕙菊朝殿外朗聲道:“皇後娘娘有令,諸位娘娘今日辛苦,還請早早回宮歇息。”

    眾人朝坤寧宮正殿一拜,這才退下。

    回到西側殿,換上一身鬆軟的鵝黃刺繡蘭花蝴蝶江稠襦裙,又用一根金鏤空嵌翡翠芙蓉蘭花大簪將頭發挽起,坐在風輪下一麵吹著涼風一麵用點心。

    玉梅端一碟荷葉蓮子紅棗糯米糕上來,笑盈盈道:“皇上離宮了,這下娘娘可不用再為妃嬪間爭風吃醋的小事勞心了。”

    我揉一揉眉心道:“是啊,她們可以安靜些日子了。”

    侍立一旁的蕙菊道:“隻是娘娘卻要憂心皇上在戰場上的安危,怕是更費神呢。”

    我不說話,理一理鬢邊碎發道:“玉梅,本宮想吃點鹹的,你去小廚房看看。”

    玉梅聞言下去了,蕙菊走上來為我斟滿茶水:“娘娘愁眉不展,是在擔心皇上嗎?”

    “皇上即然出戰,此戰必勝,本宮倒不那麽擔心。隻是,,” 我的目光落在窗外隱隱露出簷角的太和殿上:“本宮總覺得心裏不安定,仿佛會出什麽事。”

    蕙菊順著我的目光看去,似明白了什麽,憂心道:“裕王監國,月貴人知道您與王爺的舊事,想來惠妃也知道了。娘娘得小心。”

    “自然是要小心,雖然她自從柳妃的事後消停了,但不代表她放棄了。”我再看一眼後殿,對蕙菊道:“囑咐芷蘭,軒兒的起居飲食一定要慎重!”

    蕙菊麵色凝重:“娘娘是怕?”

    我歎一口氣:“雖然皇上離宮妃嬪間暫不會爭寵,但本宮與惠妃在意的根本不是那個。如今皇上不在,她若想下手是最好的時機。”我頓了頓:“至於本宮與裕王的舊事,這是皇上心底的大忌,也算是皇家醜聞。想來惠妃不會傻到讓皇上知道她知道這事,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蕙菊點點頭:“娘娘說的是。”

    我飲下一口茶,雖然心底仍有不明的恐懼,但終沒在意,起身去後殿看軒兒了。

    沈羲遙出征兩月有餘,此間後宮一派安和。前朝羲赫監國,他謹慎小心,諸事務處理得十分得當,遇重大事件必報沈羲遙裁決,想來不會留下什麽把柄。而每三日必有戰報和批示傳回來。

    我隻知沈羲遙帶領軍隊一路奔襲至舟州,一鼓作氣將不擅陸戰的倭寇驅逐到海上。但在海戰方麵大羲水師明顯不如倭寇,因此若要將倭寇趕出大羲海域並令他們心存忌憚不敢再犯,恐還需費些功夫。

    近來不知是心中多思還是身體不適,夜晚睡得並不安穩。這一日早早醒來,推窗望去但見初晴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藍的似上等的琉璃,呼吸間都是初秋清涼的空氣,頓覺心曠神怡。

    穿了秋香色錦緞牡丹的蠶絲印花裙,喚來惠菊陪我去禦花園散步。此時大多妃嬪都未起,禦花園中一派寧靜祥和。秋風已經悄悄得將樹上的綠葉染成淺黃顏色,還有凋落的花瓣片片鋪在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之上。

    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與蕙菊閑話,腳下漫無目的的走著,不覺就來到了一處院落前。抬頭看去,不由一怔。

    海晏堂。

    有風吹拂簷角的銅鈴,發出清脆的“叮當”聲,悅耳動聽,意境深遠。恍惚間,我的眼前似乎出現了羲赫修長挺拔的身影,周遭景致仿佛帶我回到了黃家村我們居住的小屋前,也是這般樹影婆娑,恬淡安寧。仿佛一閉眼再睜開,我就能變回謝娘,而羲赫會出現在我眼前,一襲白衣,如神如仙。

    嚐試閉上眼,爽洌的空氣裏有早菊略苦的香氣令人神思一清,我自嘲地笑起來。海晏堂自我與他重新歸位後,他再未住過。這段時間他雖監國,但一旦政務處理完畢一定回到王府,絕不越過隔絕前朝和後庭的天街半步。

    “奴婢給王爺請安。”惠菊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我一愣,內心翻湧不已,隻覺得是自己聽錯了。可下一瞬,那個熟悉的聲音傳來,令我幾乎不敢相信。

    “小王參見皇後娘娘。”他一襲秋香色貢絲絳紗海水江涯降龍袍罩紫金窄身雲紋箭袖,環佩蒼玉鏗鏘,顯得英姿勃發、俊朗剛勁。又因代行帝王之權,別有一番至尊貴氣隱隱透出來。

    “王爺怎麽在此?”我壓抑住自己心底的歡喜與激動,淡淡道,目光落在一旁的花草上。

    羲赫的聲音似也透著隱忍,他的笑容帶了絲絲疏離:“昨夜皇上有新的旨意下來,加上前線戰報,與幾個大臣商議的晚了,隻好在這裏留宿一夜。”

    我點點頭:“王爺為國事操勞,實在辛苦!”說著看看天色:“隻是這樣早,王爺該多睡一會兒的。”

    他兀自笑了笑,對我道:“娘娘也很早。”

    “禦花園裏菊花開了,本宮想看一看。”我解釋道。

    “宮中菊花最美,小王想趁清晨無人好好觀賞一番。”他與我同時說道。

    話音落了,我們驚愕地看著對方,之後不禁相視一笑,被這樣的巧合,或者靈犀感動。

    “王爺可願陪本宮走走?”踟躕片刻,我終於開了口。不知為何,我有一種感覺,這是老天賜予我們最後獨處的機會了。

    他沉思片刻,似有猶豫,終還是點了點頭。

    禦花園中,金菊遍地,觀之一片輕肌弱骨,金瑞流霞。隨性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九曲長廊。我留蕙菊在入口處守著,與他單獨沿長廊而上。

    溫柔的風徐徐吹來,池中點點殘荷,往日鮮豔的粉色如今已經枯敗下來,但沿著長廊卻是遍植了秀菊,或十丈垂簾,或日出海天,也有朵朵粉色太真含笑夾雜其間。

    我凝望一朵開到最燦的黃菊吟道:“粲粲黃金裙,亭亭白玉膚。極知時好異,似與歲寒俱。墮地良不忍,抱技寧自枯。”

    “墮地良不忍,抱技寧自枯。”他低低重複一遍,眉間似有心事。

    “沒想到這裏竟有這樣多的菊花。”我讚歎道:“都是名種,實在難得。”

    羲赫看向我的眼神溫柔寵溺,也許此時隻有我二人,他不再遮掩心底情愫,可也不會越雷池半分。

    “我的母妃很喜歡菊花,聽宮裏的老人講,這些都是她親手種植的。”羲赫看著那些迎風顫動的鮮豔的花朵道。

    我笑一笑道:“全貴妃,一定是集世間美麗優雅於一身的佳妙女子。”

    羲赫沒有接話,隻是自顧自道:“那時父皇對她的寵愛盛極一時,後宮無人可比。也許正是這樣的盛寵,才令她紅顏薄命了吧。”

    我一怔:“羲赫,你,,”

    “我有時在想,自己的生母是什麽模樣。”

    “難得宮中沒有畫像?”我驚訝道。

    羲赫搖搖頭:“有是有的,隻是我自出生便由太後撫養,直到父皇駕崩前才知道自己並非太後親生。為報太後養育之恩,凡是我認為會令她傷心的事,都不會做。”

    他頓了頓,突然自嘲道:“有時我會想,如果我的生母沒有過早離開人世,我一直在她身邊長大,也許這番天地,便不是這般情景了。”

    我看著他,不以為意道:“怎麽有這樣感慨啊。”

    他古怪地看著我:“薇兒,你生來為後,難得你不覺得若我是皇帝會更好嗎?”

    我嚇一跳:“你瘋了!怎麽能講出這樣的話?”

    他“哈哈”大笑起來:“是啊!我怎能有這般想法?”他說著扯一扯身上禦賜的五行龍袍,突然盯住我道:“在遇到你之前,我從未有,這樣的想法。可之後,這個想法卻無時不在我腦中回蕩,尤其是當我們自黃家村分別,這個想法日漸強烈,令我難安,生怕自己會做出什麽舉動來。直到我坐在丹墀之上,我突然發現,至尊的感覺原來是這樣!”

    他充滿柔情的目光似蠶絲般將我一層層裹住,“薇兒,原來至尊也不能隨心所欲,原來至尊更加身不由己。我並不喜歡那種感覺。可是我想,隻要你能在我身邊,怎樣我都願意。”他的語氣有說不盡的憂怨,道不清的哀傷。

    我已被他駭住,不待他說完便道:“羲赫,你不能!”

    “我不能?”他蒼涼一笑,盡是蕭索:“我是不能。裕王生來便是皇帝最信賴的親王,最忠心的臣子,怎能有不臣之心呢?那不過是沈羲赫的一個夢罷了。”

    我垂下頭,不知該說些什麽。他也不想再說,就這樣靜默著。風吹起我身上五色彩絛,輕柔得打在他秋香色的蟒袍之上。還有悠長的發絲,幾縷略過他的眼前,似浮雲,是我們誰都無法抓緊的。

    “好像又回到了最初。”他突然笑著說:“那時,我竟魯莽得以為能帶你走。”

    我看著他,英俊挺拔的麵容身姿不知何時已經染上一層如秋葉般的蒼涼。

    “那是第一次見你,我被笛聲吸引。那曲調仿若天籟,而當我看到你,以為是九天仙子下凡,一時竟不能呼吸。之後,我一廂情願得認為,你隻是皇兄後宮萬千佳麗中的一個,甘於平淡,不爭恩寵。隻要我立下大功,就可以向皇兄求娶你。”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池中唯一的一朵尚在開放的荷上。我順著他的目光,在想這朵荷,經曆了多少風雨,經曆了多少時光,竟還能挺拔在此,即使,那鮮豔的顏色已逐漸淡褪,但是,依舊那般的動人心魄。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夏日,與你共泛一池春水。我常常在夢中重溫那美妙的時光。從此,在我的心中,蓮葉田田,便是人間最動人的風景。”

    “當我在戰場上獨自麵對數十個敵人,我唯一的想法是,還好,我找到了你送我的荷包。可就這樣死了,不能完成我對你的承諾,不能再見到你,我實在不能甘心,這才拚殺出去。”

    “你可知,在你告訴我你的身份那個夜晚,我第一次醉酒,因為我知道那是一道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但我依舊暗暗發誓,不論如何我定會默默守護你,隻要你平安喜樂,我便也開懷了。”

    “那療傷的藥真苦,苦得難以下咽。可那是你親手熬出來的,我竟能一口氣喝完,覺得它比蜜還甜。”

    羲赫絮絮地說著,沒有絲毫停頓的意思,隻是聲音中漸漸染上悲涼。也許,他也與我一樣,將這樣一個清晨當做最後獨處的時刻。所有的情感,所有的內心深處的情愫,隻剩這唯一的時刻可以傾訴了。

    也許,坦白了,就不枉那一場情深,兩處相思。

    “之後你受傷,小產,每一件事都像鋼刀紮在我的身上。我什麽都做不了,隻能眼睜睜得看著你在這凶惡的後宮之中步步遇險。那時候我恨皇兄,他身為帝王,為什麽不能保護心愛的人周全?”

    “直到母後將你秘密送出宮去,我才知道,一直以來我以為已經死了的心其實還在跳動。我想,即使翻遍了這河山,我也要將你找到。還好,我找到了你。”

    他笑起來,他的笑那般的好看,如同初春灑在湖麵上的和煦陽光,又似夏日裏透過茵茵樹葉投射下來的日暈,明亮,卻不刺眼。

    “黃家村,我想那將是我窮極一生向往的地方。隻因為那裏有最溫暖的回憶,最動人的風景,還有,最銘心的感情。如果一切能停留在你我相守的那一刻,便是登時死去我也是願意。”

    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隻是,所有的美好都消逝得太快。於我,卻已是滿足了。”他悲涼地笑起來,眼波湧動間,有晶光閃閃。

    在他的傾訴中,所有的往事在我眼前一一浮現,我喉嚨緊澀說不出話來,他如此坦白的話語,將我的心生生撕成碎片。我知道,這是我們對那段過往的訣別。我也隱隱覺得,他之後要說的,我會難以接受。

    “羲赫,,”我輕輕打斷他:“到底怎麽了?”

    他的目光久久停駐在我的身上,晨曦灑在他俊逸的麵容上,給堅毅的棱角增添了一絲柔和。我看到他緩緩綻開了笑顏,仿佛一朵花逐漸盛開,令人心醉。可那笑容中,我看到了內心的哀苦與不甘,還有,無奈的妥協。

    “柔然國欲與大羲交好,獻上嫡出公主。皇上他,,”他突然停下,嘴張了張,卻再不說什麽。

    我的內心有什麽東西轟然塌下。終於還是有這樣的一天的。畢竟,他是清貴親王,終是要有如花美眷來配。縱然有四位側妃,而一國公主,正是最佳的正妃人選。

    “公主何時到?”我看著他,終於意識到,在這樣的一個清晨,在滿地的菊花之中,這個在我生命中也許是最重要的男子,在我的心頭烙下最深印記的男子,終於,還是無可避免的,要離我遠去了。

    “柔然路途遙遠,最快,也要半年時間。皇上的意思是等得勝歸來再定吉時。”

    他的聲音很低,卻有一雙溫暖的手伸過來,輕輕地、小心地、溫柔地抓住了我的手。我一顫,卻沒有逃避。他手上的溫度逐漸傳來,我的心,在這溫暖之中逐漸平複。

    “終於是要結束了,是麽?”我低聲問道:“其實,早該結束,斬斷這情絲了。不論是你,還是我。”我別過頭去,任淚水滿流了麵頰。

    羲赫的聲音哽咽中帶了堅定:“我的心裏,隻有你!”

    我閉了眼輕輕搖了搖頭:“不,你應該忘了我。做好你的親王,享受你的權貴。我希望你嬌妻美妾,和和美美,兒孫滿堂,其樂融融。”

    我強忍住眼底的淚,望向高遠的藍天。晨曦那般耀目動人,這本是人間最美的風景,此時在我的眼中,一切都黯淡無光。

    他沉默半晌,開口卻吟出一首詩來:“別圃移來貴比金,一絲淺淡一叢深。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

    我等了片刻,見他不再做聲,不由道:“後半闕呢?”

    羲赫搖搖頭,指著麵前天空道“一同觀賞,好麽?” 他突然說道:“這雲霞真美,我想以後,是再見不到如此美妙的風景了。”

    我抬頭望去,太陽從一片金色的朝霞中升起,帶著無邊的金芒萬丈,衝破了重重雲彩,終在高遠的天空,露出盛大的身彩來。

    一陣靜默之後,有宛若天籟的簫聲響起,一點一點沁入我的周身,那曲動人的《流水浮燈》,帶著些許的悲傷,帶著若幹的蒼茫,還有本身的輕靈柔婉,回蕩在煙波亭的上空。陽光暖暖得灑在我的身上,如同最溫暖的手掌將我環抱,又似一床最輕柔的棉被,在裏麵,便是暖意無限了。

    若是這一切,都隻是一個閨中少女一場春夢,那該多好?我閉上眼,希望能就此睡去。待醒來,我還是那個淩家無憂無慮的小姐,待字閨中,生活中隻單純到了隻有高堂兄長,隻有琴棋書畫女紅刺繡,甚至不懂情之何物,不識愛之一字,是個劫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