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辦公室門敞開著, 外頭的風變小卻未停，一陣一陣地從破碎的落地窗擠進來。

  　　不久前陰沉欲要塌下來的天一寸寸放晴，這場風暴仿佛未曾來過一樣。

  　　牆壁是米白色的, 地上鋪的地毯是淺灰色的，頭上的燈光是暖橙色的，隨著天光漸亮, 都被淡化, 隻有佇立在這裏的他們, 眼裏交織的情緒在光影變遷下難以隱藏。

  　　想看對方, 又突然變得不敢看，餘光落在別處，最後低下頭又抬起頭，目光再一次撞在一起。

  　　周意右手搭著左小臂, 不自在的上下蹭了下, 盡量讓自己平常心, 但她整頓好自己剛打算開口再說些什麽, 段焰卻也開了口。

  　　“你，，”

  　　“我，，”

  　　異口同聲，仿佛從前有一次他們也有過類似的對話。

  　　兩個人都是微微一怔, 尷尬過後, 嘴角揚起淡淡的微笑, 客氣疏離又帶了點開始變得自在的舒適。

  　　最後, 還是段焰先說的話，他指了指她左臉頰，“你這邊，是被玻璃劃傷的？”

  　　周意沒反應過來, 順著他指的方向抬手去摸。

  　　“別碰, 手髒, 別被感染。”

  　　他一說，她的手就停了，騰在半空中。

  　　周意驟然想起來，剛才臉好像是被玻璃劃過一下，越細微的傷口越疼，隻不過後續的事情容不得她在意這疼痛。

  　　段焰還站在原地，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他低聲說：“剛剛醫護人員在這兒，怎麽不讓他們處理一下。”

  　　周意解釋道：“怕耽誤他們救人，都是小傷，過幾天就好了。不過你，，你真的不要緊嗎？”

  　　這幾年軍旅題材盛行，周意接手過許多關於消防題材的故事，這一行的艱辛心酸，她隻在書上和新聞上接觸過，現實生活中，認識的消防員目前來說就隻有段焰一個。

  　　每當看到這些她就會想起他，想著他畢業後是否真的從事了這行，執行任務有沒有受傷，他會不會也有一瞬的迷茫，感慨這就是自己要的生活嗎。

  　　他肩膀上的那一道傷，可能對他來說習以為常了，但是周意沒見過，她不覺得這是小傷。

  　　可段焰卻仍然笑著，說：“不要緊，我也是怕耽誤人救人，所以剛沒讓他們處理，隊裏和醫院打過招呼了，我等會去門診處理一下就好。你呢，要不和我一起去？中心醫院從這兒過去的話大概開車20分鍾。”

  　　他的語氣有幾分試探意味，周意沒聽出來。

  　　“我這個真的沒關係，我現在還在上班，這邊，，，”周意朝辦公室的方向看了一眼，說：“這邊這個情況我也需要處理一下。”

  　　說到上班，段焰才想起一個被他忽略的問題，周意怎麽會在這裏。

  　　他看了眼大門口的公司名稱，白米色的牆上鑲著幾個金屬色大字：彩虹文學文化有限公司。

  　　“你在這上班？”

  　　“嗯。”

  　　他的問題略顯多餘，讓兩個人陷入沉默。

  　　段焰頓了頓，轉而說：“裏麵玻璃破裂，損壞程度很高，這邊這扇也是，是存在安全隱患的，具體情況隊裏會和你們物業溝通，物業應該會再和你們公司說，不過我建議那個辦公室別再進去了，最好你現在和領導匯報一下，讓員工先回去。”

  　　周意：“這樣啊，，那我組織一下。還有什麽需要注意的事項嗎？”

  　　段焰環視了一圈，說：“其他沒破損就沒什麽，物業肯定也會安排大廈進行維修檢測的，可能這兩天警察會來走一趟，不過都有物業，你們不用太費心。”

  　　周意點點頭。

  　　然後再一次陷入沉默。

  　　段焰站那兒，忽然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他就這麽靜靜地看著周意，眼眸沉沉浮浮，其實他有許多想說的話，隻是不知從何說起。

  　　今天對他來說，也實在意外。

  　　有多少年了，段焰在心裏默默算著，然後才發現原來距離最後一次見她已經有九年了。

  　　那年分別也是八月，也是這樣炎熱難耐的夏天。

  　　畢業後，他被分配回南城後，又去過正仁幾次，但都沒她的消息，後來每次出警都會想，會不會就這樣僥幸遇見周意，但心底又希望她永遠不會打火警電話。

  　　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時間流逝的飛快，身邊同齡的人結婚生孩子，又離婚再結婚，他跟不上這種節奏，也忘不了18歲喜歡上的姑娘。

  　　他有時候總是想，周意在哪座城市，過上她理想的生活了嗎，有沒有結婚生子。

  　　現在看來她應該過得很好。

  　　眼前的周意看起來熠熠生輝，舉手投足都充斥著歲月凝結的溫婉動人。

  　　她的眼神沒變太多，依舊清澈幹淨，隻一眼，仍能讓他一頭陷進去。

  　　隻是重逢的地點並不浪漫，而她手上那枚和項鏈配套的鑽石戒指看起來卻極具浪漫色彩。

  　　想到這兒，段焰低頭，抬手蹭了下鼻尖，不由地笑了聲，有幾分自嘲意味。

  　　周意不明所以的看著他，段焰微微挑眉，斂了那幾絲笑，聲音是他不自知的溫柔，他說：“那我先走了？你注意安全，，”

  　　周意腳動了動，但沒跨出去，隻說：“記得去醫院。”

  　　段焰嗯了聲，隨性笑笑，一瘸一拐地朝門口走去。

  　　周意一愣，她以為段焰隻是肩膀有傷，他的腿怎麽會，，

  　　“段焰，，”

  　　等人快走到門口，周意忽地喊住他，聲音輕而悠長，還有隻有她自己知道的顫抖。

  　　記憶中，她喊他名字的次數屈指可數，一開始她都不好意思在陳佳琪麵前直接說他的名字，很多時候就用‘他’代替，慢慢地才在陳佳琪麵前不扭捏的說出他的名字，可每說一次都會帶著難以製止的心跳。

  　　年少的喜歡是什麽，是可能連叫你一次名字都是隱晦的告白。

  　　這些年她很少會和陳佳琪談論起他，就算說起段焰，也會刻意略去名字，隨著時間的逝去，這個名字已經澀得難以從喉嚨裏發出聲了。

  　　如今叫出口，仿若回到那個盛夏，她叫他的名字，等他回頭，她叫他的名字，祝賀他得償所願。

  　　隻是現在和從前的又完全不一樣，她的聲線染上了些許悶熱空氣質感的輕顫和局促，是一種久違的故事開篇基調。

  　　走到門口的段焰停了步伐。

  　　兩個同時回頭，視線在半空中相擁。

  　　周意目光下移，眼裏有著關切，“腿也受傷了？”

  　　段焰的神情看不出任何疼痛，他是真習慣了，說：“去固定吊籃的時候被撞了一下，壓到了腿。”

  　　“你怎麽，，這樣的情況，應該一起上救護車讓醫生看一下的。”

  　　周意擔心的眼神讓他心不由地一動，他直勾勾地看著她，默了許久，也正好站得有點累了，他索性往門框上靠，緩緩解釋道：“這次出來的醫護人員是不是不多？”

  　　周意點了下頭，這也是她剛才有些不解的地方，照理來說，這麽大的事故，除了要搶救傷員，也要派人手支援消防員，以防他們因為救援而受傷。

  　　段焰說：“前兩天郊區的一個化工廠出了點事，傷了不少人，都送離這邊最近的中心醫院了，醫院人手不夠，就不在剛剛給他們添麻煩了。”

  　　南城早些年經濟並不發達，也是這十來年迅速發展起來的，而醫療水平最高的就是中心醫院，棘手的病情一般小醫院不敢接。

  　　“工廠出事？”

  　　段焰看她對南城的大事一無所知，反問道：“你這幾年不在南城，對嗎？”

  　　周意：“嗯，昨天才剛回來。”

  　　“之前在哪兒？”

  　　“桐城。”

  　　段焰若有所思的點點頭，他不自覺又把聲音放低了點，問道：“在那邊待了多少年？”

  　　他靠著門牆，大概因為腳疼站得吃力，重心放在了腰上，身體微微弓著，明明是因為身體不舒服做出的姿勢，可在落在他身上，就多了幾分放蕩不羈的味道。

  　　像極了那會兒他倚靠著學校圍牆看人打籃球。

  　　他的頭發比高中那會兒要長點，因為救援這會兒有點亂，卻莫名有股淩亂的英氣，搭上那雙墨黑透亮的眼睛和這身製服，已經讓人挪不開眼，更別提多年過去，他變得更磁性磨人的嗓音又被調低幾個度。

  　　周意壓下略快的心跳，回答道：“畢業後就一直在那邊。”

  　　段焰仰了仰頭，算著：“畢業後，，那就是四年？”

  　　“嗯，四年。你呢？”

  　　“和你一樣，畢業之後一直在南城。”

  　　“一直在做消防？”

  　　“嗯。”

  　　四目相視，都不意外對方的這些年，卻又意外這些年。

  　　有很多很難說清的感覺。

  　　段焰動了動，盡量讓自己站直點。

  　　周意看他站得吃力，也不知道剛才他一個人怎麽站在那邊站那麽久的，而他這會兒也不應該和她敘舊了，早點去醫院才是正經事。

  　　她轉回正題，不太放心的問道：“剛剛和你一起的男生，還有其他人，他們在樓下等你是嗎？”

  　　“剛剛那個他會在樓下等我，其他人我讓他們先歸隊了，隊裏不能沒人。”

  　　“你現在能自己下去嗎？”

  　　段焰動了動受傷的腿，他說：“感覺能行。”

  　　周意的唇抿成一條直線，琥珀色的瞳仁微微閃動，良久，她淺聲道：“我送你下去吧。”

  　　“不用了，就幾步路，有電梯。”

  　　周意沒有說話，隻是安靜地朝他走去。

  　　段焰看著周意一步步朝他靠近，她穿的是平底涼鞋，十分簡約的款式，但女人味十足，

  　　纖細的帶子攏著白皙骨感的腳踝，修剪幹淨的腳趾指甲透著健康的粉色，她塗了一層透亮的指甲油，泛著淡淡的晶瑩光澤。

  　　腳踝往上是到小腿肚的黑色裙邊，收腰直線抹胸的吊帶黑裙，在胸口處設計了幾道褶皺，更好的在視覺上收腹凸出曲線。

  　　而她那張臉少了年少時的稚嫩，卻又保留了那份純粹，明明是嫵媚多情的桃花眼，卻被她生得媚而純情，琥珀色的瞳仁添了秋水似的溫柔。

  　　她今天應該沒有化妝，隻描了煙灰色的細眉，楚楚動人之外，臉上那道細小的血痕給她平添一絲脆弱，讓人心生憐憫和疼惜。

  　　他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脫離了校園的束縛，周意會變得多漂亮。

  　　可今天見到，卻還是止不住的驚豔。

  　　周意走到他麵前，伸出手，女人的手細若無骨，潔白柔軟。

  　　她說：“我扶你下去，你，，搭著我肩膀吧。”

  　　段焰盯著她的手久久不動，她無名指上的戒指似乎還刻字了。

  　　他也知道這個的，聽隊裏剛結婚不久的一個男生說了，現在流行在婚戒上刻字，是紀念也是獨一無二的證明。

  　　周意不知道他在看什麽，見他不動，猶豫再三，她輕輕拉起段焰的衣袖往自己肩上放，說：“我扶你。”

  　　段焰手臂壓在周意身上時，他眼神沉著，卻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臉不禁笑了，一笑沉沉的眼眸便沾上些許月光般的柔色。

  　　他借力站起來，低頭盯著周意側臉說：“我很重的。”

  　　周意調整著姿勢，一手扛著他，另一隻手想去扶他的腰，剛環過去觸碰到他的消防服就聽到這麽說。

  　　她條件反射地抬眸看他。

  　　一個低頭一個仰頭，親密地緊挨著，頭頂上公司大門口裝的白光頂燈，光線清晰強烈，隔著這麽近的距離，周意都能看清段焰密長的睫毛。

  　　他清冽的氣息撲在她臉上，周意呼吸一滯，低下頭，心亂如麻，不太自然的說：“沒關係，走吧，走慢點。”

  　　說完，她環緊他的腰。

  　　質感冷硬韌性十足的消防服也擋不住段焰的腰腹線條傳遞出來的流暢緊實和屬於男人的力量感。

  　　兩個人走得很慢，每走一步，顛簸一下段焰就會聞到周意若隱若現的香味，不是任何刺鼻的香水味，而是像從她身上散發出的一樣，淡淡的幹淨花香混著牛奶的醇香。

  　　是從前的味道。

  　　那時候周意穿他的運動外套穿了一夜，他回去後沒衣服穿就把那件套身上了，一上身就聞到這種淡淡的香味。

  　　然後他就把外套脫了，生怕自己的氣味蓋過周意留下的味道，又像個變態一樣坐在櫃台前時不時捧起衣服聞一下，再逗弄幾下周意送給他的黏土小人。

  　　他喜歡這個味道，總覺得這個味道像真正的周意，幹淨可愛。

  　　後來他路過許多香水櫃台，有時間都會停駐，想找到這種味道，可是都沒有找到，超市裏的洗衣粉洗衣液也都不是這個味道。

  　　而現在，鼻息間都是他想念的味道。

  　　段焰始終垂著眼眸，打量著周意的每一處。

  　　她烏黑靚麗燙過微卷的長發，係頭發的黑色發帶，藏在幾縷碎發後的白玉般的耳朵，飽滿紅潤的耳垂上似乎還有耳洞，耳朵後麵還有一粒小紅痣。

  　　他的灼灼目光周意察覺到了，她不敢朝他看，佯裝鎮定，刻意將注意力都放在他的傷上，小心翼翼認真地扶著他走到電梯那兒。

  　　同樓層有人早早按了下樓鍵，兩個人走到那邊電梯正好來。

  　　叮咚一聲，電梯門緩緩打開，別人見是受傷的消防員做了手勢讓周意和段焰先行。

  　　周意說了聲謝謝。

  　　進電梯後，段焰撐住扶手，把搭在周意肩上的手放下來，看著合上的電梯門，他問周意：“要送我到樓下？”

  　　周意想了想，問道：“你們剛才是物業給開了通道直接上來的吧？你朋友這會兒在哪兒等你？”

  　　“大廈門口，消防車停的那邊。”

  　　“嗯，我送你到門口，樓下過道要門禁卡或者人臉識別才打得開。”

  　　段焰聽她說著，視線落在她被玻璃劃破的手臂上，看著有三五道，鮮血結痂，在她雪白的皮膚上像假的一樣，像現在網上流行的cos圖。

  　　然後他又注意起了她的這枚戒指。

  　　電梯從十八樓降落，在多層停靠，電梯門開開合合，人走人來。

  　　他們站在角落裏，他靠著電梯門的左側，周意正對著電梯門。

  　　段焰捧著頭盔的手微微下沉，改成拎在手裏，撐在身後扶手上的手也挪到了周意那側的扶手上，身體重心往她那邊靠。

  　　隻聽他沒有緣由地低聲道：“你好像變了很多。”

  　　周意正視前方，但前麵有一長條鏡子，她能清楚地看到段焰朝她靠近後露出的側臉，像剪影似的，眉骨，鼻梁，薄唇，到微微滾動的喉結，高挺凹凸分明。

  　　她短暫地和段焰對視了一眼，極輕的問他：“哪裏變了？”

  　　段焰勾了下唇，“說不清。”

  　　周意說：“你好像也變了不少。”

  　　“哪兒變了？”

  　　“我也說不清。”

  　　兩個人都笑了一下，笑他們這有些幼稚的對話。

  　　段焰說：“我們，，有九年沒見了吧？”

  　　“嗯，好像是。”

  　　“有變化也是正常的吧，你有去見過以前的同學嗎？”

  　　“兩三年前見過一次。”

  　　“他們你覺得變化大嗎？”

  　　周意回想了一下，“有些認不出來了。”

  　　段焰凝視她，“那你今天怎麽認出我來了。”

  　　電梯達到人多的六樓，一窩蜂地湧進許多人，周意伸手護住段焰的外側，兩個人變成了麵對麵。

  　　周意低緩道：“我聽到有人喊你名字了，沒想到真的是你。”

  　　“我也沒想到會再看見你，這些年，過得好嗎，什麽時候結得婚？”

  　　他問時嗓音帶著刻意的輕鬆的笑意。

  　　周意沒注意到，因為她一瞬間以為自己聽錯了。

  　　周意仰頭，細眉微蹙，“我結婚？”

  　　段焰從這短短的三個字聽出別樣意味，他的笑僵在那邊，下一刻卻又笑了起來，是和剛才完全不同的笑容。

  　　他的眼尾揚起，抬抬下巴，指向她的手，“看你戴戒指了。”

  　　“這個啊，，”周意舉起手搭在鎖骨那兒，她說：“這是一套，是我用來搭配衣服的。”

  　　“我還以為，，那總有男朋友吧？我身邊好多人都生二胎了。”

  　　周意看著他，很難辨別他這幾句話的真正的意思，仿佛隻是尋常問問，又仿佛帶著別種試探。

  　　她輕聲如實道：“沒有。”

  　　“叮——”

  　　一樓到停的聲音和周意的回答同時響起。

  　　段焰卻聽得很清楚。

  　　她沒有結婚，也沒有男朋友。

  　　那群人率先擁擠出去，周意被推搡得踉蹌了幾步，手還搭在胸口那兒呢，直接被後麵的人一擠，擠到了段焰懷裏。

  　　周意很久心跳沒這麽快了，像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她怕壓到段焰哪兒的傷口，又被他剛剛問得注意力分散。

  　　讓她重新找回思緒的是頭頂上方段焰低低的嗓音，他說：“到了。”

  　　周意站直，斂了一切心思，專心地去扶他。

  　　段焰重新搭上她的肩膀。

  　　沉甸甸的分量落在她身上，周意看了眼自己肩頭的手，不知道是不是她錯覺，總覺得段焰不像在依靠她，而像在摟她，帶著一種牢固的力量。

  　　作者有話說：

  　　少你們五百字，其實後麵寫了，寫的不滿意，還是不放出來了。就卡在這吧。

  　　這幾章想得我頭疼，像剛開始那十幾章那樣，要拚命代入的想。

  　　腦殼疼。碎覺碎覺。

  　　狗狗前麵不加了，後麵也能加，反正和弟弟有關。感謝在2022，02，27 22:39:33~2022，03，01 23:50:2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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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