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西山岌岌(一)
作者:賀清熒徐辭      更新:2022-12-08 15:38      字數:3003
  第九十一章 西山岌岌(一)

    徐辭幾乎不敢瞧她。他闔了眼眸,幾乎難以開口:“我那時全然未想過其中關聯。直到皇兄身亡,我偷聽到祖父與府上幕僚的商討歎息,才驟然明白過來:陳頊絕不會因所謂血脈相連而放過自己的骨肉至親。他從最開始生得便是斬草除根之念。他自己皇位得來不正,便總擔憂旁人用如他一般的手段、如他一般的身份再度奪權。兄長們如此,若我僥幸得活,自然也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

    “而你為不拖累徐爺爺,也為不至徹底因勢而動,受製於人,便主動離開徐府,以不同脾性、不同身份,輾轉前往建康。”

    清熒適時接過話去,坦然直視徐辭:“你若敘說想要同你母後見麵,實乃人之常情。老臣們心中感懷,不會不允。他們上朝時暗度陳倉,將你帶入宮中,不是難事。而你一旦入宮,要做何事,他們便再難控製。”

    徐辭默認神情,瞧得清熒心口微痛。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自然,依你意願,不可能拖累旁人。你到底在宮中度過幾年,對何處宮室少人前往了如指掌吧?躲藏在其中幾日,待能撇清老臣帶你進宮的可能後,再尋上……陳頊。不為報仇雪恨,隻為掙個魚死網破。縫隙既有,我們得出,你自沉沒。”

    徐辭震驚,幾乎百思不得其解:“你……如何得知這些?我並未同人說過……是祖父告知你?”

    “未曾。可縱然不知前因,多少也能瞧出端倪。”清熒淡淡看向他:“今日午後,我與丹兒要離開徐爺爺房間時,單伯悄悄拉住我,問我是否要留下聽聽你與徐爺爺避開我要談何事。這應當是徐爺爺的意思,但……我還是婉拒了長輩好意。”

    她眼眸晶亮,透出堅定、信任與柔軟的寬慰:“我想理解你,惟願通過你自己的口、你自己的心理解你。若有些話你未同我說,我隻當不到時機,但我相信或早或晚都會得知。你總不會瞞我。即使你要做得事,我或許並不認同,但你會告訴我,因為我總不會離開你。”

    她眸中映出點點熒光,周身籠在明亮月光下,瞧來卻無令人望而生畏的刺眼,反倒使人想將這輪明月擁入懷中。

    徐辭生出此念的下一刻,才察覺自己已然如此做了。

    清熒依偎在他身前,低聲絮語:“你這個人……眼中從來沒有自己。但我大言不慚,自認我是你僅有的一點私心。那麽,隻當為了我……要不要嚐試一下全身而退?每夜月色各不相同,而你,還尚未同我一起描過月影呢。”

    你如何能這般溫柔的哄騙我。

    徐辭一瞬恍惚。

    許久,他歎息著妥協般搖頭:“你總是……讓我束手無策。”

    清熒於是笑起來,與他分開一段距離,又牽住他的手:“因為我知道,你總會答應我的。”

    徐辭認同頷首,隨即回握緊她,沉聲道:“我更名易姓,一路往建康而去的這幾年,用了或黑或白的方式,處理了當年助陳頊將兄長與二哥趕盡殺絕之流。其中有當以死謝罪者,也有如周朗這般,一事無成相較失去性命,更令其痛苦者。是以不同的人,我對症下藥,以不同的方法報複。如今尚未打擊的,僅有駱旗門了。”

    “……所以,他當初借兄長一事針對賀府,極有可能是奉皇帝之命,敲打祖父。”清熒理順因果,眉間緊蹙:“若他能對叔祖父動手,則定然知曉當年失火與你‘身亡’端倪。如此順藤摸瓜,查到賀府,絕非難事。兄長自盡……必然內有乾坤。”

    “不錯。”徐辭皺眉:“駱旗門已然堂而皇之汙蔑賀公子清白,誘騙尤華縱火殺人,末了卻把自己摘得一幹二淨。他從最初就將尤華看作必舍的一步棋,也難保會否一手促成賀公子自決……”

    他說到此處,似乎被觸到何事般頓住。清熒也緩緩眨了眨眼,隻覺腦中有一根線,隨著徐辭這番話將一直以來所忽視的某些事串聯起來。她的心先思緒一步,急切緊張地躍動起來。

    兩人腦中電光火石,蟾光如水流淌在婆娑樹影間。

    少頃,兩人幾乎同時轉頭看向對方,異口同聲:“下毒!”

    徐辭因而一怔,清熒卻已當機立斷,邊向徐陵房間方向走,邊快速而沉靜地分析:“還兄長清白的那一日,駱定嘲笑我們終究保不住三條人命。他與駱旗門早便知曉尤華會死去——以真心痛的表象!”

    “其後突兀死去的,除了我們未見到屍身的鄭獻貴,便是王將軍。”清熒快步與徐辭並肩而行,凝眉道:“如今回想,鄭獻貴突兀死去,實在蹊蹺,隻可惜我們未見到屍身;而王將軍……在王萊到達新安的當日起,病情急轉直下。最後一日,症狀倒與真心痛恰似——旦發夕死,夕發旦死!”

    話音方落,兩人便已至徐陵門前。徐辭與清熒對視一眼,上前敲門,不多時單伯便前來開門,見是二人,頗有些驚訝:“少爺,二女公子?這會子來尋老太爺麽?”

    “事出緊急,否則不會此時來打擾祖父。”徐辭示意清熒入內,向單伯解釋道:“清熒必須立時為祖父診脈……”

    他這句話尚未說完,便聽裏屋似應和般傳出一聲痛苦難掩的呻吟。

    三人俱是一震,清熒顧不得許多,立時三步並作兩步,邁入房中;徐辭與單伯緊隨其後。

    徐陵本已歇下,此時卻撐著半邊身子,朝向地麵掙紮著嘔出幾口血來。他咳嗽愈甚,仿佛要將心肺肝髒一並嗽出來。

    清熒與徐辭即刻想起王恒死前樣貌,不由得神情突變。

    單伯慌張上前:“老太爺!老太爺!這是怎麽了突然如此——”

    “快去請為徐爺爺看診的大夫。”清熒冷靜吩咐,要徐辭扶正徐陵,伸手為他探脈:“一應救心藥材,他那處有的全部拿來。快!”

    單伯忙不迭應聲跑出。

    徐辭盡力使徐陵因咳嗽而顫抖的身軀保持平靜,抬眸看向垂眸的清熒,縱使心急如焚,也明白清熒需安靜判斷,並不出聲打擾。

    半盞茶後,清熒神思凝重,收回手來:“徐爺爺脈浮無力,久病體虛,脈象散亂。寸關尺三部舉、按均感覺無力。虛脈主虛證,多為氣血不足或髒腑虛證。之後恐怕還會高熱傷陰,失水吐瀉,血脈難以充盈。”

    “正是髒腑病症。”

    身後隨急切腳步同時傳來一道男聲。清熒與徐辭回眸看去,單伯與常駐在徐府的大夫李奇樞迎麵而來。

    李奇樞匆匆看了清熒一眼,放下藥箱,將所帶藥材一一陳列到明麵上:“我經手老太爺病狀時日以來,並未察覺他有血氣不足之症。反倒是眼幹耳鳴,心悸氣短。”

    “白日粗觀徐爺爺,確實有些咳嗽氣喘。”清熒蹙眉,走到李奇樞藥箱前:“不知您都曾開了何藥?”

    “黃精、五味子、白術等。”李奇樞有問必答:“無非是潤肺補氣,壓住肺虛久咳。照理說如此調養些時日,應當有所進益。誰知卻……”

    清熒神情嚴肅:“我心中有些大膽猜測……”

    她轉眸看向徐辭。徐辭眨眼間會意點頭,清熒便微微頷首,轉而對李奇樞道:“此前在新安郡,曾有一例病症,呈外表象不過風寒,可醫者依此救治,卻仍舊每況愈下。病人逝世後才查證得知,那風寒起因便是被人蓄意下毒。若依照治療風寒的路數‘對症下藥’,反而正中了下毒之人的圈套。”

    單伯已於晚飯時在旁聽到了此事,隻是垂下眼眸;李奇樞大驚失色:“竟有此等事?如此說來,那下毒之人倒也頗通藥理……實在令人不齒!”

    清熒低聲:“同為醫者,我明白您憤懣。但當務之急是請您回憶,徐爺爺的病症出現的可是突然?是否有可能與我方才所說之事異曲同工?”

    李奇樞一怔,隨即皺眉回想起來。

    片刻,他緩聲開口:“我原本並不住在徐府,隻是定時來為老太爺看平安脈。此前老太爺縱有小恙,也多無傷大雅。但如今再想,兩月前診脈時,老太爺並無津液虧損,勞損久病的表現,卻有五髒皆虛之症……”

    “是了,我也想起來了。”單伯補充道:“那次來看診後,李大夫還特地叮囑我,平日可多給老太爺做些黑豆、牛肉,借飲食調理身體。可是日積月累,老太爺病症仍然不見起色。”

    徐辭默然,再抬眸,眼中狠戾決絕一閃而過:“兩月前李大夫來問診前後,府上仆從可有變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