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霜台下(二)
作者:賀清熒徐辭      更新:2022-12-08 15:38      字數:3173
  第四十四章 霜台下(二)

    徐辭道:“確是常事。官宦子弟互相往來,也算是為家中任官者示意。那駱定前幾日深夜來此,是特地找老鴇談話,還是尋常休閑?”

    媚窗兒想了想,搖頭道:“說實話,我並不能確認……我隻在上麵遙遙看著,駱公子當時摟著柳箏兒,嬤嬤站在旁邊同他講話。兩人麵上神情……嬤嬤似乎有些不自在,駱公子卻瞧不出什麽。柳箏兒偎在駱公子身前,好像也跟著說了幾句。”

    她將彼時情形大概講過,猛然想起清熒尚未出閨閣,連聲致歉。

    清熒微紅著臉搖頭示意她莫要介懷,轉眸看向徐辭,眼中澄淨:“為盡全了解……咱們應當去找那柳箏兒問問才是吧?”

    徐辭眨眨眼睛,點頭:“是。雖說若有第三人在,駱定應當不會說什麽大事,但案到此時,細節反倒重要起來。事不宜遲……”

    他話音未落間,門外似有若無,響起三聲敲門聲。

    三人一驚,齊齊看向門口。

    不知何時,竟有隱約一個人影立在門外,說話間聲音柔媚,微帶不屑:“媚姐姐?我是柳箏兒,你在嗎?”

    媚窗兒渾身僵硬,轉頭看向清熒與徐辭。

    清熒同樣嚇了一跳,但尚有餘力思索是否是老鴇授意柳箏兒前來探查,轉眸卻見徐辭搖了搖頭,豎起兩隻手指。

    清熒一怔,立時反應過來,門外定是有兩人,隻是柳箏兒自己開了口。

    徐辭思忖幾瞬,當機立斷,對媚窗兒一點頭,轉身推開她房內對著適瑕苑樓外的窗戶。估了估高度,轉頭對清熒無聲道了聲“得罪”,展臂攬過清熒腰肢,順著窗戶縫隙一躍而下。

    清熒措手不及間下意識緊緊攬住徐辭脖頸。少女吐氣如蘭,拂在徐辭肩窩處,惹得他落地一僵;又見一旁正有人經過,立時明白此處仍是適瑕苑苑內,便就勢轉了個身將清熒放下抵在牆邊,一隻手仍在清熒腰上,另一隻手向上抽去清熒挽發發簪。

    長發潑墨而落。

    徐辭迎著清熒震驚眼神俯身下去,嘴唇向旁邊微微錯開,離她麵頰不過半指距離。

    清熒瞪大眼眸。

    她幾乎瞬間屏住呼吸,臉頰飛紅,隻覺看向何處都不妥,糾結片刻,幹脆一不做二不休閉上眼眸。

    甫闔眸不多久便又懊悔——目不能視,聞聽便明。徐辭清淺微亂的呼吸起伏在她耳畔身前,聽得清熒麵容驟紅,雙手不自覺握緊衣衫。

    仿佛過了幾個時辰,仿佛不過幾息之間。待人走過、笑聲漸遠,徐辭僵硬著脖子往外看了一眼,目光艱難轉回,見清熒發絲微亂,隨他動作輕輕掃過他鼻端,竟似在心間似有若無的一勾,擾得他周身一震,匆忙微微後撤一點,觸目又正對清熒瑩白耳垂。

    天光關照下,少女闔著眼眸,好似不可褻瀆、落入凡塵的清冷仙子。徐辭卻似乎被蠱惑了一般,微微啟唇湊近,就要將近在咫尺的小巧耳尖含在唇中,以舌尖紅潤將佳人容顏一並染紅——

    直到清熒屏息不住,近乎歎息般勻出一點氣息。

    徐辭恍然醒悟。

    他緩緩地、近乎狼狽地直起身,一開口嗓音微啞:“走了……”

    誰知順著力道,徐辭卻又不自覺往前一頓,好險撞上清熒發頂。

    低頭看去,卻是清熒在適才心慌意亂中攥住的是他的衣角,此時仍緊閉雙眼,不敢睜開。

    徐辭情不自禁抿唇一笑,剛要醞釀話語出言安慰,餘光卻瞄見又有人向此處來。他心中懊惱不已,卻隻得故技重施又貼近清熒一些,著意比方才慌忙之間隔出一段,不至那般近在咫尺,卻也難免呼吸相聞。

    “進退為難,緩兵之計,還請二女公子恕罪。”

    他壓低聲音在清熒耳畔開口。清熒一震,半響悄悄睜開眼,隻敢垂著眼眸,一聲不吭。

    “可還記得我們第一次來適瑕苑,有人喊叫著要另選花魁?”

    徐辭絞盡腦汁,趕忙說些旁得事情緩和氣氛。不料他說話間氣息散在臉頰,清熒仿佛隨之被染了胭脂,麵容登時更紅,卻顧及有人經過不敢妄動,隻微微點點頭,像貓兒哼叫一般“嗯”了一聲。

    徐辭被她這一小聲聽得一懵,卻隻能強自忍下心頭悸動,喉結一動,強自正聲道:“那時被舉薦的人選中……咳,便有適才這柳箏兒。”

    清熒稍許明白過來,耳尖通紅,佯作冷靜:“也、也就是說……你擔心她既有野心,不好對付?”

    徐辭一愣,輕聲一笑。清熒情不自禁縮了縮脖子,腹誹這人心壞,明知她此時思考得慢,還賣關子不肯直說。

    徐辭便開口解釋:“你以為你這女扮男裝,能逃得過她的眼睛?隻恐怕那老鴇上回顧不得反應,今天也已瞧出來了。”

    “什麽?”清熒大驚,懊惱道:“我還以為自己掩飾的不錯呢……哎呀,那老鴇不會瞧出我與兄長關係吧?”

    “這倒應當不會。我一路有意遮擋,她隻瞧大概便知你性別,也無需再探尋你麵容。”徐辭輕聲:“但這柳箏兒,恐怕便不是簡單能糊弄過去的。你聽方才媚窗兒所說,駱定與老鴇說話時她竟也跟著說幾句,便知此人是個有主意的。何況我方才看去,分明有人藏在她身後。我想,應當是駱定無疑。”

    “……怪不得你要帶著我跑掉。”清熒一驚,隨即反應過來:“他此時來尋媚窗兒,莫不是來逼迫她說出對兄長不利之語吧?還是說,他瞧見了我們倆,特意要來一個黃雀在後?”

    徐辭失笑:“不必如此緊張。我想,他今日前來,多半是為柳箏兒。咱們今日剛來時我同老鴇說得話,你尚且記得吧?昨日我與淳於崖交談時,他告訴我,在他投錢於適瑕苑後不久,駱定也曾有意出錢做東。”

    “老鴇自然是唯價高者之命所從。”清熒明白過來:“但想來,駱定並無淳於崖那樣一擲千金的底氣吧?”

    “正是。因此終究不得如意。我猜測,媚窗兒方才所說的,駱定在大庭廣眾下毫不避諱柳箏兒,同老鴇談得事情,正是這一樁。適瑕苑人來人往,此案中幾人都與此處有關。若能真正把控,則顛倒黑白,恐怕也不是難事。”

    徐辭望著清熒顰眉神情,又寬慰道:“萬幸淳於崖彼時揮金如土,錢數令人咋舌,家中又有????????官職,凡此種種,並不是駱定三言兩語便能抵消的。而今日他與柳箏兒前來原因,我想一者,前幾日淳於崖來尋過媚窗兒,媚窗兒又與賀公子、桃笛兒關係匪淺,隻怕駱定早想借機來一探虛實;二者,柳箏兒既然有望爭奪花魁,如今似乎又有了駱定支持,少不得來向媚窗兒立個下馬威。”

    清熒聞言,總算稍稍放下心來,卻仍然凝眉道:“話雖如此……媚窗兒多少又要受委屈了。”

    徐辭奇道:“你倒不擔心她被駱定套話?”

    清熒搖頭:“媚窗兒雖說柔弱,卻並非不會思考。所謂妍皮不裹癡骨,何況她一心想著兄長,在與兄長有關之事上一向堅毅果決——那晚她利落自盡的樣子,我總時時記得。她對兄長有此心意,我們又不在,她必然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有何可擔心的呢?”

    徐辭聽著不由愣住,少頃方道:“其實有一事……我一直想問,但唯恐二女公子怪罪——你,為何不恨媚窗兒呢?”

    “……為何要恨?”

    清熒不解其意,徐辭慢慢道:“雖說罪不及她……但終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若非因她之故,賀公子、桃笛兒或許不會離世。”

    他邊說著,便想起昨日淳於崖流著淚說著恨賀空的模樣,不由得垂下眼眸。

    或許人在無能為力,隻堪抱怨命運不公時,大多會將這痛苦源頭多少轉嫁於他人身上,縱使以此並不能消減分毫苦楚。

    清熒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她低眸認真想了想,半響開口:“兄長與媚窗兒相識相知,原也是兩人共同攜手走到今日。而你瞧媚窗兒性格,是不會主動為自己爭取什麽的。此前兄長忤逆祖父時,也提及是他有意在先。故而前因是兄長種下,後果便沒有叫媚窗兒承擔的道理。若因此時不好的結果,便去怪罪最初的應答,多少懦弱了。”

    徐辭怔在原地。

    清熒說罷,抬眸見徐辭神情無變,後知後覺羞赧道:“自然,這隻是我一家之言,或許並沒什麽道理。我隻是想,兄長生前那樣喜愛媚窗兒,定然不會願意看到她受自己親人責難埋怨。更何況在一切未明的現下,兄長自盡……更是自己的主意。他既然選擇離世,我又有什麽理由將這所謂罪過推諉給媚窗兒,反而自身不敢麵對呢。”

    徐辭默然。

    少頃,他方低頭淡笑一聲:“是……竟是我狹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生死大事,已如千鈞;又何苦給自己再尋痛恨仇敵,不僅不能鬆懈精神,反倒平添煩憂。”

    他與清熒對視,眸中是不自知的柔情似水:“二女公子大慧,徐辭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