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心光瑩(一)
作者:賀清熒徐辭      更新:2022-12-08 15:38      字數:3173
  第四十章 心光瑩(一)

    “淳於公子客氣了。若無您配合,假戲也做不得真。”

    徐辭施施然落座,收了適才大咧咧脾性,自倒兩盞茶:“陲邊酒肆到底人多眼雜了些。昨日已與駱定公子在那處生了些不愉快,今日再去,隻怕連累淳於公子。”

    “你倒不隱瞞。”淳於崖轉身直勾勾看著徐辭:“駱定此人,為與他兄長駱義爭鋒,唯其父馬首是瞻,毫無主見。昨日他既敢在光天化日下說出那等可笑話語,便定然是得了駱旗門授意。而駱旗門的意思,在此案中代表什麽,代表何人——徐辭公子不會猜不到吧。”

    徐辭輕輕一笑,並不回答。

    淳於崖也冷笑,與徐辭相對而坐,舉起茶盞:“自然,事到如今,我已身在此案之中,並無甚立場指摘徐公子。我也毫不關心,徐公子定要插手此案,目的為何。我想知道的,”淳於崖目光漸冷,語氣狠戾,“隻有桃笛兒究竟是被何人殺害!”

    徐辭麵上並無意外神情。他低聲一喟:“世人皆道淳於家二公子對桃笛兒癡心一片——傳言也有不假的時候。”

    淳於崖周身怒意漸去,徐辭繼續道:“先道聲唐突:此前我也曾人雲亦雲,先入為主以為淳於公子對桃笛兒不過逢場作戲,並未動過真心。但從聽到你同賀公子重新交好後,我心中便有了懷疑,淳於公子你是否真如傳聞所說的那般玩世不恭;直至昨日酒肆之中,聽人說起原本隻該是適瑕苑中人才知曉的秘辛,我才真正確認——確實有人,要為難淳於公子,迫使你答應什麽條件。而那人所利用的,正是真情二字,所脅迫的,正是公子乃至淳於家滿門名譽。”

    淳於崖默然,徐辭沉聲道:“許多時候,人們並不相信眼睛所看到的、耳朵所聽到的。因為看得太多、聽得太多,反而會覺得事情蹊蹺:為何偏偏此人反複出現?為何偏偏此事要被反複提及?莫不是愈沒有什麽,愈要宣揚什麽?一旦人們心中種下這樣的懷疑,那麽隻消小小的一次推翻,便足以撼動此前所有真實。”

    “因此,最開始,淳於公子的深情,眾人有目共睹。可情深似海,被有心之人利用,便極容易轉化為致命海嘯。那人想來正是如此,借勢將淳於公子推到高位,再如昨日一般隨手一揮,便能使淳於公子重重跌落,眾人唾棄。”

    徐辭定定看著淳於崖,語無波瀾:“淳於公子或許此前並不在意這些身外之物。但沒想到時至今日,公子被威脅之事反而增加一條,恐怕正是此案真相;同時也是公子執著的、方才脫口而出的,‘桃笛兒究竟是被何人殺害’——因為沒有人比淳於公子你更清楚,賀空,絕不可能殺死桃笛兒。”

    徐辭坦坦蕩蕩,說出他與清熒夙興夜寐查了整整七日的、七日來街頭巷尾眾人議論的命案反轉,卻麵色如常,仿佛談論天氣如何、菜肴佳品。

    然而隻他自己心中知曉,說出方才最末那句話的那一瞬,他腦海中浮現出清熒紅著眼的、堅韌柔軟的模樣。隻是這般想著,心底那深處的角落,便已被感同身受的欣慰與溫情包裹。

    她總算離真相,又進了一步。

    徐辭自若敘述的同時,淳於崖卻已按捺不住,此時咬牙恨恨道:“是,我清楚,所以我更恨!恨凶手、甚至恨賀空;恨我自己、恨整個淳於府!若不是我,若不是……笛兒或許便不會死……”

    他低下頭,片刻,一滴淚堪堪落下。

    徐辭沉默,偌大房間內,一時隻餘沉重喘息聲。

    良久,淳於崖才疲憊開口,語氣頹唐:“我同笛兒真心相付。本想贖出她,娶她進門,卻遭府上拒絕。無奈之下,隻得擱置。”

    “後來一日,我明明宿在適瑕苑笛兒房中,醒來時,榻上卻是另一個女子。好在笛兒隻是離開不久,待她回來雖然震驚,卻也沒有誤會我。我不認識這女子,笛兒道她原本是適瑕苑中雜役,素來是不到前麵來得。我那時隻道她是想攀高枝,全未多想,笛兒也在旁勸說……便放過了她。”

    淳於崖淺歎一聲,懊惱道:“再見那女子,便是她在適瑕苑中鬧起來,說自己懷了我的骨肉。我本不屑辯解,何況笛兒也信我,但她的解釋聲淹沒在老鴇的叱責之中,我回敬幾句,再看旁人眼神,便知曉他們多半是以為我被戳破醜事,惱羞成怒。直到那時我才反應過來,自己是被人下了絆子。而起因,多半便是朝中為官的那些是非。”

    徐辭平聲道:“據我所知,駱旗門的散騎常侍一職,正是由淳於量大人推薦得之。”

    “不錯。”淳於崖嗤笑,搖頭:“駱旗門自己也找過我那祖父淳於量自薦,同時暗中威脅,若淳於量不向陛下進言求他升遷,便將是我令那女子有孕之事鬧大。淳於量在太建三年曾被免去侍中一職,難免心中惴惴,因此應下——然而,這不過是駱旗門的想法罷了。”

    淳於崖冷哼:“駱旗門不會知曉,我在淳於府中從來是可隨時拋棄的棄子。我母親乃是家仆,我三歲那年眼睜睜看著她被打死在後院。以生母喪命之故,我得以苟活,不至辱了所謂淳於血脈。但我從瞧著母親被活活打死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若有朝一日我要死,也必定會如她一樣,要為淳於家的名節死,說白了,要為我那好祖父淳於量、好父親淳於岑的官位死!”

    淳於崖已經不在乎自己身在何處,說到此時,他不過是想將這麽多年的憤恨宣泄出口:“太建三年,淳於量是因欲盜買皇陵樹木而獲罪。他在朝堂之上,是如何為自己開脫的?他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對孫兒無可奈何的好祖父,說是我總纏著他索要,這才一時迷了心竅,犯下大錯。他跪地,自請殺我以正家風,卻連麵上工夫也不肯做,不提一句如何處罰自身。陛下隻免了其職位,要他好好管教我——那段日子,我被關在柴房,他每日來鞭打,痛斥我為何沒能以自己性命換他高官厚祿無憂。”

    “他那時有沒有暗示我自盡之意,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那時起我便告訴自己,我要活,一定要痛快的活!既然他給我安上桀驁不馴的名目,我便隨心所欲,不掩藏心中惡意——這不正與他給我的定義相通麽?惹麻煩,出亂子,他還需維護他喏喏慈祥祖父的形象,自然隻能對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我胡作非為。”

    淳於崖痛快一笑,笑意卻未及眼底。他默了一會兒,蒼涼一笑:“原本我出入適瑕苑,不過也是尋歡作樂……不曾想,卻遇見笛兒。她的眼睛,同我母親的很像很像。她那樣溫柔,那樣體貼,還一直勸我顧全名聲,不要為了她與家裏頂撞,要我好好為自己活,活得像自己,而不要因仇恨迷失了真心……”

    “我何曾還有什麽真心呢?若不是因她出現,我連這兩個字都不曾聽聞過。”淳於崖自嘲一哂:“可她來了,到了我的身邊,給了我過去不曾有的情意,卻也正因這份情意,被刁難、被嘲笑、被抹黑謾罵!憑什麽!憑什麽我的人生、笛兒的人生,都要為淳於家那兩個人麵獸心的老東西讓步犧牲!為了他們的官位,算計我、算計笛兒,致使我們浪費了多少辰光……若那時我就知道最後會如此結局,我定然不顧一切帶著她走……她還曾希冀有朝一日我能同淳於家和解……”

    淳於崖仰天笑了兩聲,幾許悲涼,幾許無力:“我聽她的話,出了那女子的事後與她暫時分離,又被勒令贖了那女子進門,意圖向有心人彰顯淳於量寬宏仁慈。就在這段時日中,我聽聞有人說賀空竟要贖媚窗兒的身,又連帶著要贖出笛兒……我氣瘋了,當天便衝到適瑕苑,狠狠的揍了賀空一頓。”

    淳於崖似乎記起什麽有趣之事一般,麵上輕快些許:“之後笛兒訓斥我,這番不分青紅皂白便上來打人的行徑,又與外麵對我倆的造謠有何不同?我後來知曉一切不過誤會,便尋了機會找賀空道歉,也正是在那時,知曉他同媚窗兒之情況相較我與笛兒大同小異。我二人聊了一夜,深感投緣,便就此結為好友。他勸我切勿荒廢時光,若想給笛兒一個好未來,整日渾沌度日總不是長久之計。由此,我拿了錢出來,一部分投在適瑕苑,一部分就投在陲邊酒肆。餘下的一些,聽了笛兒的話,用在了棄山之中。”

    “棄山?”

    徐辭再如何神機妙算也未料到此重關竅。

    淳於崖點頭,徐辭思索片刻,恍然道:“原來如此。淳於公子出錢為棄山中孤魂覓得安身之地,若遇見心有餘而力不足的生者,便幫襯一二將逝者先安葬到墓山,到日後再由生者略作表示償還費用。……怪不得那幾日,裴府中人總找不到桃笛兒蹤跡。淳於公子此舉大善,想來那幾天不乏在棄山中看見你行動之人,隻是感懷你的善心,才都選擇了緘口不言。”